黑帽子

　　数九隆冬，寒风凛冽，滴水成冰。
　　老爸爸是个木脚人，两只木头脚没知觉，可也感到上身冻得难受。他再没什么好衣服给女儿保暖了，就艰难地跐上高凳，将手伸进屋檩上头的椽隙间。
　　“爸爸，你要做什么呀？”冰儿问。
　　“爸给你找宝贝！”木脚人说着，摸到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
　　老人下来后，从床下拖出个小木箱，“咔嚓”一声，钥匙拧断了，却没能打开箱子上那锈迹斑斑的小锁头。“年头太久喽……”木脚人念叨着，拿来一把榔头，“咣咣”几声响，将锁头砸开了。
　　箱子里空空的，只在箱底的一角有个红布包。老人将它拿出来打开，是一顶让冰儿颇感陌生的黑帽子。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件老古董。油亮的海獭皮，半月形的长帽檐，帽徽的位置缀一颗红宝石，帽子一动它就闪烁着光芒。
　　“戴上吧，”木脚人说，“千万别丢了，咱们的命不及它值钱哩！”
　　“它有那么贵吗？值一百块钱吗？”女孩很疑惑。
　　“不早了，”木脚人岔开了话茬，“快去上学，上学！”
　　雪后的路上积着一层冰溜子，冰儿推着自行车，颠簸得稀里哗啦响。她觉得头上很热，汗珠儿让额角发痒。
　　走进教室的时候，黑帽子引得同学们一阵惊讶。他们就算不认得海獭皮和红宝石，也能看出它的华贵来。冰儿把皮帽子小心地放进桌子里。
　　课间操之后，一件怪事发生了。
　　一名男生突然叫唤起来：“我的Mp3呢？谁见着我的Mp3了？”
　　那男生的Mp3还没下落，又有几个女生纷纷说丢了东西。有的说小刀不见了，有的说橡皮丢了，有的说巧克力丢了……冰儿看见一张张焦急而愤怒的脸。
　　“真是太坏了！”她小声跟同桌说，“怎么可以乱拿别人的东西？”
　　“是啊，”同桌的男孩也跟着说，“太坏了！”
　　“干脆报告老师吧！”冰儿说，“咱班乱成什么样子了！干脆搜一下！”
　　班主任钱老师并不主张搜大家的身，他建议放学后当事者把所拿的东西送还原主，以后别再犯就行了。可是冰儿坚持要搜，钱老师采纳了她的建议。
　　谁来搜呢？丢了巧克力的女生最踊跃，自愿当起执行者。
　　让人想不到的是，当搜到冰儿的桌子，把皮帽子掏出来时，女生尖叫得比锥子划玻璃的声音还刺耳——所有的“赃物”，竟都藏在里面。
　　冰儿惊得目瞪口呆，慌得手足无措。
　　一时间，“装模作样”啦，“口是心非”啦，“贼喊捉贼”啦，“恬不知耻”啦……种种叫骂声淹没了冰儿的耳朵。
　　突然，冰儿大叫起来：“我没拿东西！我不喜欢别人的东西，我可以发誓！”
　　一个丢了东西的同学撇撇嘴，悻悻地说：“不是你喜欢别人的东西，难道是别人的东西喜欢你，主动飞到你的桌子里？”
　　冰儿有口难辩，苦不堪言。“别人的东西怎么会跑到我的桌子里？课间操时间教室里没有人啊，是谁这么坏心肠，栽赃我？”她想。
　　她回到家，苍白的脸色和木然的神情引起了老爸爸的注意。
　　“冰儿你怎么了？”
　　“哦……我们班主任叫没叫您去一趟学校呀？”
　　“没有啊。老师叫我干吗？你考试抄袭了？你逃课了？”
　　“我没有。”
　　“那……老师为什么要叫我？老师又不想请家长喝酒吃馄饨！”木脚人爱喝酒，爱吃馄饨。
　　女孩中午没吃多少东西，无精打采地去上学。走进教室的时候，同学们的目光都失去了往日的友善。角落里一个人说：“三只脚的是香炉，三只手的是什么东西呢？”有人答道：“三只手的——是小偷！”
　　冰儿能怎样？只能硬着头皮，置若罔闻。
　　糟糕的是，下午课外活动之后，又有人说丢了东西。冰儿下意识地检查自己的桌子里，掏出皮帽子，竟又发现里面有一大批“赃物”：钢笔、魔方、卡片、钥匙串、牛肉干、香辣豆……
　　“我……我……”冰儿不得不报告大家，“谁的东西怎么都跑我桌子里来啦？拿走拿走啊……”
　　丢了东西的人，大都丢下了难听的话：“懂得自首了？还真有进步哩！”
　　接着有人说：“我看我得转校啦！”
　　“起码我要求调出这个闹贼的班！”
　　冰儿涨红着脸大声说：“我必须声明，东西不是我偷的！”
　　谁相信呢？
　　冰儿跟老爸爸提出了转学：“爸爸，我们回老家吧！”
　　“我们没有老家！”
　　“我不信！世界上人人都有老家，我们怎么会没有老家？”
　　“这儿，八角城，就是咱们的老家！”
　　“不，您早先说过，喝多酒那回说过，这儿不是咱们的老家！”
　　“我早忘记哪儿是我们的老家了！我……老糊涂了！”
　　就在这时候，钱老师约木脚人去了一趟学校。
　　钱老师给木脚人沏了热茶，措辞谨慎，态度和蔼：“冰儿学习用功，遵守纪律，一向尊敬……”
　　“老师培养得好！我谢谢老师！”木脚人赶紧放下茶杯给老师道谢。
　　“可是……”老师不得不摊牌，“最近几天来……”
　　一提到偷东西，木脚人额头上的青筋一条条暴凸起来，顷刻间面红耳赤。“她……真的偷东西了？”不等老师再解释什么，也不管老师怎样挽留，木脚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家，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冲埋头写作业的女儿喝道：“冰儿，你咋就学坏了？”
　　女儿骇然地白了脸。
　　“我从来舍不得打你，”木脚人举起巴掌冷冷地说，“今天就叫你记住一辈子！”
　　冰儿紧抱住爸爸的手，说：“爸爸，我没偷东西！我不是贼！”
　　“哼！没有哪个贼愿意承认自己是贼的，这，我可懂！”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的是两名女子，其中一个说：“我们是顺达超市的，有件事来问一问！”
　　原来，顺达超市的监控摄像头，记录下冰儿的黑帽子偷东西的过程——冰儿昨天放学路过超市，她进去买了3粒纽扣，皮帽子放在书包里，它竟飞出去，兜了糖果和小点心，又飞回书包里。
　　那女子说：“皮帽子怎么像只大鸟呢？”
　　小型影碟机播放了皮帽子的偷盗行径。
　　另一女子说：“好在涉及东西不多，我们没报警。你们可得管住你家的皮帽子啊！”
　　冰儿果然从书包里倒出了几块糖果和两块小点心。对于皮帽子作案，她浑然不觉。
　　来人走后，木脚人一把将女儿抱在怀里。“冰儿，爸爸……差点儿毁了你啊……”他打了自己三个嘴巴。
　　是后怕？是悔恨？木脚人突然一头病倒了。
　　高烧。谵妄。断断续续的梦——
　　头上云遮月，脚边草生风。蚱蜢儿停下歌吟，夜鸟儿不再做声，路边树丛黑魆魆如同伏卧的恶兽，晚归的生意人不由毛骨悚然，迈不动脚步。突然，一声大喝，一条彪形大汉手执明晃晃的钢刀闪出。生意人浑身瘫软，心都裂了。剪径强人是谁？就是大盗贼“铁蚂蟥”。“铁蚂蟥”浑身骨节咯咯几声响，以七年时间练就的延骨术将个头拔高了八九寸。生意人早已魂飞魄散，丢下钱财和毛驴，逃命而去。
　　——这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在梦中，木脚人常常忆起曾有的八面威风。
　　棍棒刀枪，绳索手铐，越聚越多的抓贼人沸反盈天，将一个行窃者堵在一条死胡同里。三面高墙，不可逾越，瓮中捉鳖既成事实。行窃者是谁？就是“铁蚂蟥”。“铁蚂蟥”扭头朝众人一笑，使出以八年时间练就的缩骨功，倏忽钻过墙脚一个小洞，如同一条小鱼儿游进了湖泊。人们量量那洞，怎么也滚不过一个西瓜，个个惊得瞠目结舌。
　　——这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梦中，木脚人常常忆起当年的敏捷与灵活。
　　“铁蚂蟥”毕生为盗不曾失手，压根儿不知道牢房里面是何种滋味。那顶皮帽子，原是一位大清王爷的传家宝，据说是北欧洋人进献的贡品，“铁蚂蟥”花三个夜晚偷到了它。在以往的岁月里，他常常戴着它，子时去，寅时回，出宅入院，钻坟入墓，万无一失。看来，皮帽子与“铁蚂蟥”多年相伴，终于物从主性，染上了恶习。
　　“铁蚂蟥”曾经相当富有，金银财宝、古玩字画多得堆满了地窖。可是当他老了以后，先是被几个该死的同伙蒙面抢劫，接着就是身体出了毛病，寻医问药很快就弄得身无分文。如同磨盘一样压得他难以喘息的，不是贫穷，而是孤独与寂寞。每逢看见别人父与子、爷与孙亲亲热热，他就羡慕。他渴望有一个哪怕像老鼠一样大小的娃娃，能够有情有义地叫他一声“爹”。可是，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劣迹和诅咒，他一无所有。
　　
　　那回在麦芒城，他入室偷了一个男婴，藏进包裹，准备远走高飞。没想到，得手之后被一辆因爆胎斜蹿而来的重载卡车撞下天桥，摔得双腿粉碎性骨折。危难时刻为他输血救他一命的男子，正是男婴的父亲。“铁蚂蟥”死里逃生成了木脚人，从此发誓洗心革面，脱胎换骨。
　　七年前，也是在麦芒城，一个风雪交加的黄昏，他路经一个垃圾池，见一块污秽的花布裹着一个女婴，已经冻得像根冰棒棒。木脚人急忙将冰棒棒揣在怀里，自言自语：“是谁这么狠心啊！”奇了，一刻钟后，娃娃居然哭了起来，喜得木脚人脸上开花。“妞妞，按岁数，你应当叫我爷爷，可是孙女不及闺女亲啊，记着，我是你的老爸。”木脚人想着，于是隐姓埋名来到了八角城。关于老家，他从此讳莫如深。
　　冰儿去舢板大街为老爸爸买药，突然觉得皮帽子丢了。急回头，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一股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战：咦，我的皮帽子哪儿去了？
　　“你的帽子在你后面飞呢！”是班主任钱老师。
　　女孩自己看不见，她的黑帽子就在她身后上下飘动着，像一只大鸟。女孩转过身，一把将皮帽子抓住，她感觉到它在哆嗦。
　　“你——这是怎么了！”女孩竭力稳住狂跳不已的心，问帽子。
　　“我，我怕……”帽子竟作出了回答。
　　这让女孩大为吃惊，她赶紧问：“你怕什么呢？”
　　“我怕警察。”
　　“警察？警察在哪儿啊？”
　　“就在前边啊！”
　　女孩这才发现，前面建设银行的门前停着一辆运钞车，几名警察在荷枪警戒。
　　女孩试着朝警车走过去，她的帽子竟挣扎着飞出手，落到路边法桐树的枝儿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冰儿问老师。
　　“我们都醒着！”钱老师说，“你看天上太阳明晃晃的！”
　　等那辆警车开走后，帽子飞离枝头，落回到女孩的头上。
　　“帽子，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女孩把皮帽子摘下来，紧紧抓着它问。
　　 “警车开走了！”帽子好像放了心。
　　冰儿回家后，死死抓着黑帽子不松手。“爸爸，我们的皮帽子怕警察！”
　　木脚人或许因为知晓了女儿的清白，他高烧之后竟奇迹般下了床。
　　他叹息道：“叫我说什么呢！不走正道，还不怕警察？”
　　冰儿找来一把剪子，要把皮帽子剪了。
　　皮帽子说：“别呀！我再不当贼还不行吗？”
　　木脚人道：“先别剪，毁了怪可惜的。再说，它不是说想改邪归正吗？”
　　木脚人告诉女儿，他早先是个大盗贼，外号“铁蚂蟥”。皮帽子跟爸爸年头多了，学坏了。木脚人说这些，难免脸色灰白，无地自容。
　　冰儿早已隐约觉得老爸身世的蹊跷，可是她没忘记老爸多年来给予自己的疼爱，觉得老人家很可怜。
　　老爸爸对黑帽子说：“你的错呢，就是我的错。听我的话，改邪归正吧！冰儿，松手放开它！”
　　冰儿犹豫不决地把皮帽子放在炕上，关了门。
　　“您说吧，我的老主人！”黑帽子说。
　　老人把皮帽子用干刷子刷了刷，拿手绢拭拭红宝石，说：“以后，你不光不当贼，还要抓贼，给警察引路，明白不？”
　　“明白。”皮帽子说。“您早说呀！”
　　冰儿说：“抓贼，让人间少些麻烦，多些美好。”
　　皮帽子没有辜负老主人和冰儿的期望，它果然改邪归正，开始抓贼。
　　它飞行的样子颇像一只雕，它落在谁头上，谁就是“三只手”——没错！冰儿根据它的指认来报警，帮助警察叔叔抓小偷。冰儿在学校里成了传奇人物，老师和同学都叫她“编外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