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从一场小雨开始,草木滚烫,牲畜酿成苦酒。我已感到你有一点点硌人,土壤长硬,心正柔软。
我走过你,我的村庄,我正把一生慢慢地放回这里。
我在词语里喂不饱你啊,正如我试图将你填满我的身体而永远填不满。
我怀抱药箱,我的药箱里只装着我的命运处方。
2
空了,只我一具肉体,这是九月的村庄。乌鸦,乌鸦,一声声,一声声……
我如何才能走进你,我的父亲?你在黄土里安家。我的故乡啊,你仅在梦里给过我奶水。
夕阳,夕阳,拍打杨树上的光,依稀听到呓语、神灵的对话。谁将秘密告我。我的一亩三分地?谁早已将我的小名刻上山冈?母体尽数躺下,风吹来。
我是惟一的局外人。母亲啊,我只走开过一次,便再也回不到你的怀抱。
我看见草木和阳光交换了信物,人生和命运互递了契约。我是契约上的文字。我走开一次,便会穷尽一生。
3
稻谷躺下,肋骨;鸟声倒下,清霜。最后的露珠尽数做了姑娘的嫁妆,最后的月光尽数溢入祖母老去的衣裳。
今生,你能带走的就这么多;今生,你带不走的也就这么多。我看见宿命在慢慢收场。
没有声响,是不是没有疼痛?
没有痕迹,是不是没有旧伤?
你是多病的村庄啊,你的病,常常将我在夜半疼醒。
我用词语的锯子锯着身体上的那一点点慌,那慌里,村庄熬着一锅旧汤。
4
我听见天空分娩的声音,又听见大地私爱的节奏。
我听见唱秧歌的人,也唱着内心里的那一点点伤;我听见走夜路的人,也走着身体上的那一点点凉。
我听见三只羊儿转山,两头毛驴磕着等身长头,一个瓷碗里村庄扎实地诵着真经。
我听见啊,一个草人今夜在山头上坐成坟包,又坐成一阵热闹里的荒凉。
5
我看见羊尽数人圈,马尽数卧槽;
我看见泥土尽数打坐,草垛尽数诵经。
我看见,有一人,以佛呼吸;
有一人,暗自长跪。
我看见,贴地说话者,溢满山川的月光,贴岗奔跑着,民间反刍的鬼魅。我站在词语上,生一盆火,今夜,我要烤烤我风湿的身体。
6
草尖上雨在安睡,羊蹄上月在发凉。
我在夜晚摇醒身体里的铃铛,我召集所有的旧时光开场小会。我是否在前世就已走丢?我感到今生无法回来的太多。炸群的依然炸群,远遁的早已远遁。
我的村庄啊,你瘦起来的速度比祖父还快,他离开时,一把骨头三句话。
有一句啊,在我身体里长成六脏。
7
三两杏花,一半归为泥土的礼钱,一半做给你今生的嫁妆。我是年少的人,我的姐姐,我看见你泪流满面,在出嫁前,也在婚礼后。那一次忧伤,是为你披红牵马。
故乡啊,我也是出嫁的人。母亲,我是你泼出去的水……
我是惟一的行人,仿佛惟一心怀故乡的人。那一阵悲伤,不为突然无法回来的水。
深紫的苜蓿,涌动了血液,那一次昏眩不为天地间包裹着的空寂。寂灭了呀,山上有夕阳,地下有时光。我听到一阵轰鸣,正在身体里漫游。村庄上走着乌鸦,词语上现出刃光,土坎上凿出菩萨。
我摊倒,群羊乱走。我看到一阵亡灵刮过,正把我辨认。
整个黄昏,正像一部史记;整个人间,正像一个传说。羊道上过着上个世纪的马蹄……
8
三千里的云彩,一步长的荞麦。云彩卧到沟底,荞麦长上山冈。我长跪不起,我背着村庄,我的驮包里一半是麦仓,一半是月光。我的一生啊,也只是从这个山头走到另一个山头。
我在打麦场上晾下我的六脏。你是不是在我想的地方,暗自成雨?
辗转阴了,谁在为谁安排一场心疼?我像个发病之人,随身带着我的药箱。
姐姐出嫁,父亲还乡,老驴在烧高香,庙宇破了,小雪长大。
我听到下庄的秦腔,像是十万人在长吼,我听到上庄的唢呐送走了骨头娶来了新娘。
9
岁月将谁偷偷地挪走,季节悲伤,整个季节转眼如幕。
我记得你早晨的样子,楚楚动人,你在午后悄悄丰满。在夕阳之前度化成玉。
你将我瞬间化为一具空壳,我的衷肠,你拿去做了脉络。
你说:永远为我空着。
我佩带着你,一生哑然。
10
抱紧姓氏,用祖先的骨骼走路,人才是永世的草。叛逆者,注定拓展疆域。
生为人,死为土,我看见祖父的骨骼、父亲的五官。剪断脐带,可以走遍天涯,有根脐带是怎么也剪不断的啊。不叫痴爱,不叫眷念,或是传承。或是叶落归根。
我在梦里挪了挪故乡,仍然不能安睡。我看见漫山遍野的心脏,正写满我的小名。
我是雨夜里出走的人,我在异乡拧出了村庄的伤。
关于《黑燕村庄》的创作手记
这是我写的第三组散文诗文本的《黑燕村庄》,时隔三年。岁月挪走,故乡浓缩,也在消瘦。特庄在模仿,也在消失。这两种速度都是多么快啊,记忆是赶不上的。近四个月没写诗了,期间写过一组散文《草村木庄》,原本是写一种心灵在安静时的神况,但人陷入回忆的时间是有限的,何况入定是多么的难,在烦躁的生活中,已磨掉了某种耐心,“慢下来”只是一种乞求。散文写完了,酷夏结束,一场小雨,秋开始。当我躺下,突然有种一无所有的感觉,空虚,空虚,迫切地需要些什么来填补而又手足无措。起来,抽支烟,形如牛毛或石头的东西充满心问,或是块垒。人憋得难受也空得难受。纸张铺开,写下“我感到恐慌”。我想诗是杜鹃,才能啼出心中的血。诗是独一无二的,然而洪水积聚。没有堤口。语言是冷漠的,或语言是无助的,冷漠的是灵感,或者其它。而当我终于在三个夜晚里将这都结消散时,我感到洪水涌开,石头冲尽,是一种表达的淋漓,这种结果也是淋漓的。
记忆中的村庄是神性的,如今再经历,现场也有一种神性。它是吸引力。是一根筋,是孩子的娘,也是娘的孩子。
在《黑燕村庄》里,我一直遵循着:村庄是一种神秘,是自成的道法,是宗教。在这里,人是自然放牧着的羊。而不是秩序的创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