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文学创作与人文学科及知识分子思想,曾有过数年的纷扰喧嚷。其时一场巨大的危机刚过,现实尚充满不明朗因素,但对未来的向往已在强烈地召唤着知识群体(当时在知识分子中颇具影响的“走向未来丛书”之命名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这一期盼)。对中国知识群体和年轻一代而言,这是在一段漫长的压抑过后尝试着以一个阶级的面貌重新发挥历史作用的时代。如果将百年中国史视为面对共和危机与尝试解决危机的不断重复的历史,那么从中国现代史这一历史大脉络来看,这一群体的命运将始终不可避免地与未曾间断过的共和危机息息相关。总之,中国的知识群体和年轻一代在八十年代感觉周围的政治环境突然宽松下来,虽然压抑机制尤在,但却难藏其中暗涌的生机。
李泽厚的哲学和美学叙述受到青年学子的热烈追捧,几乎与此同时,北岛的诗作开始被广泛传阅。北岛“新诗”的魅力之一在于,其诗歌语言明显以逃离主流话语以及“文革”以来的新诗语言的方式表达了对现实的强烈关心。关于北岛的诗与政治的关系,先来读一下一九八六年出版的《北岛诗选》扉页上的简介:
十年浩劫时期,他的诗开始喷吐郁怒的火焰。在正义和爱情遭到虐杀的日子里,他歌唱受难的土地;在只能选择天空的时刻,他歌唱自由的风,待到冬寒初解,大地苏生,他面对历史的废墟,唱出一代人的觉醒、沉思与追求。(载《北岛诗选》,广州:新世纪出版社一九八六年五月版)
这是北岛第一本正式出版的诗集(《北岛写作年表》,见北岛《零度以上的风景:北岛一九九三——一九九六》,台北:九歌出版社)。北岛于一九七二年“文革”开展得如火如荼之时开始写诗,但其作品被广泛阅读并产生巨大的文学和政治影响,则是在整个八十年代。正如上述概括所言,他身处“正义和爱情遭到虐杀的日子”,其诗作所关心的,是历史真实的问题。正因此,北岛成为一代人的代言者。顾城(一九五六——一九九三)写于一九七九年四月的著名短诗《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也是出现在同样的语境中。
《回答》是北岛当时最为脍炙人口的诗作。它仿若新时代的《呐喊》,在八十年代“文革”阴影稍稍淡去的中国,震撼了年轻人的心灵。在鲁迅的批判性被意识形态阉割的时代,北岛用新诗有意无意地实践了被遗忘的鲁迅式的文学政治: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看吧,在那镀金的天空中,
飘满了死者弯曲的倒影。
(中略)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之前,
宣读那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下略)
这首诗写于一九七三年,一九七八年定稿,首刊于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创刊的油印版《今天》。《诗刊》一九七九年第三期转载时,写作日期因某种原因被标为一九七九年(二○○九年五月二十九日在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北岛研讨会”上北岛本人的说明)。在“文革”后的诗坛,这一诗的呐喊引人注目,立刻被广为传诵。有论者指出此诗的朗诵体特点,与流行于“文革”的朗诵体之间存在若即若离的关系(如Gregory Lee,China’s Lost De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