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伟明的中篇小说《卢树的月光》(载《作品》2010年10月下半月刊)是现实与诗意的,是张伟明式的。
卢树是小说的主人公,“月光”是他家那匹马的名字。小说的情节发展其实十分简单,但始终能让读者浸泡在一种朦胧的、诗意的又搁浅在现实的氛围之中。卢树是一个仍在读初二的少年,父亲在一次伐树时不小心腰椎粉碎性骨折,这次变故,对于一个山区的贫穷家庭来说,无异于折断了顶梁柱。因此,哥哥去砖场打工,母亲忧伤无望,同学异样的眼神,外出打工同学信件的内容,家庭日趋拮据,包括为了改善家庭的经济状况,为了父亲治病,为了不让妹妹失学,这一切都使卢树坚定了去深圳打工的念头。小说从交代卢树为何出外打工开始,至到达打工目的地结束。这个过程糅进了卢树对打工的良好愿望与初步想象,以及他骑马去深圳路途中的短暂打工经历。严格说来,这不算是他打工生涯的开始,作者也无意把这说成是卢树的打工人生,或许其本意是想说明,许许多多像卢树一样的打工者都有着各自不同的前因。所以,小说从整体上来说,只是在上演一幕打工的序曲。
20世纪90年代初,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剧《外来妹》讲述了一个“寻梦”的主题。“孔雀东南飞”成为一个时期独特的风景,中国迎来一个打工的时代。与此相伴生发的,就是打工文学的出现,出现了张伟明等“五个火枪手”,出现了一大批优秀的打工文学作品。这些打工文学记录了一代打工者的人生境况与心路历程。
二十多年过去了,打工文学在张伟明笔下又出现了一次新的生机与突破。随着社会的发展与变迁,大量打工者本身身份的变化,打工者出现大量的回流现象,也出现大量再次出外漂泊与散流的现象,更何况打工地域再也不仅局限于珠三角地带,而是扩散到全国各地。无论是哪种情况,整个社会都可能出现外出打工者重新“洗牌”的局面,这种现象也必然在文学上有所反映。在这个意义上,张伟明提出“后打工文学”概念与进行的写作实践,是社会现实与主观自觉结合的结果。值得一提的是,与王十月把打工现象上升到民族与国家高度的叙事不同,张伟明的笔触仍然专注于个体,塑造的是一个个带有普遍性而又深具独特性的打工者形象。应该说,这是两个不同层面的提升,是宏观与微观双向度的掘进。
首先来看小说的形式。打工文学从整体来说,应该属于“草根”一类的写作。这类写作,大多数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尤其是打工文学初期的作品,均以反映原汁原味的“毛茸茸”的打工现场见长。所以,朴实的形式感与纪实性的文风比比皆是。但张伟明的《卢树的月光》却走出了以往的形式,有了明显的新的迹象。具体来说,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虚实结合。一边写现实中卢树是如何决定外出打工到打工路途中的经历,又一边以一种虚的梦幻笔法来侧面推进现实的实现。实,以具体的事件来展开;虚,则以梦境与诗性的语言来衬托。二是快慢结合。叙事节奏是一个作家必须把握的技巧。前文说过,这篇小说的故事并不复杂,甚至是十分简单,如何把一个十分简单的表现出外打工原因的故事写得与众不同,就成为作家面临的一个难题。
小说开始时,卢树才三四岁,这种开局,是为了交代那匹马“月光”的来历,而且也诗意地刻画了卢树美好而难忘的童年生活。这种叙事是慢的,是氛围的一种营造。然后作者笔锋陡然一转,卢树就到了初二的年龄,然后父亲出事,决定外出打工。这是快速的。随着故事的推进,经常出现的梦境是缓慢的,甚至路途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小黄牛,这在全篇中又是缓慢的,但那种紧张氛围却又是快速的。叙事节奏的快慢在小说中几乎平行出现,这确实是作者写作从容的一种体现。
此外,读这篇小说,能让人感觉到一种意识流的存在。这种意识流的存在,使作者与读者都进入到一个自足的封闭系统中。这个封闭的系统犹如一只装了水的桶,随着意识的推力,使叙事搅动了起来,也旋转了起来,其阅读的效果随之产生。作者的情绪与卢树的心思、行动融到了一起。虽然小说是以第三人称的全知视角进行叙事的,但感觉似乎是作者在自叙自己的故事,诉说自己的感情世界。
其次,来看看小说的叙事策略。不可否认,打工文学肯定会执著于现实的道德关怀与底层的人性视角。但是,这必然会和文学想象力的驰骋之间产生矛盾冲突。这种矛盾性可以具体化到现实的书写与诗意表达之间的纠结上。作者是如何处理这种矛盾性的呢?这同时也与上文提到的“虚实结合”相关。从小说中,我们不难看出作者探讨人生不同层面的努力,但关键是如何处理这种“探讨”。农村的贫困,农村贫困之外突然出现破坏力事件的民生保障问题,农村失学与留守儿童问题,农村人初进城的无所适从心理,等等,对这些问题的关注,都无不饱含作者的道德关怀。然而,如果仅仅是专注于表面关怀的文字表述,就必然以文学性的丧失作为代价。于是作者采取的策略是,用一种诗性的表达来实现对现实的切入。于是,才有虚实结合,才有快慢结合的形式。这种策略的实施,还通过诗性的语言、人性美的展现、隐喻的暗藏等来加大叙事的力度,使叙事的各个因素形成一个有机的整体。作者笔下的卢树,“每有月光幽幽之时,他便会把‘月光’放到屋后的山坡上去吃草,他喜欢看着月亮下的‘月光’从它身上反照出来的淡淡的亮光”。“卢树让自己仰浮在河面上,已是黄昏,天空仍是布满着云朵,河面上不时滑过凉风”。如果结合小说中具体的场面,这确实是充满诗意的语言表达。打工途中与众多好心人的交往,特别是与失意忧苦的罗阿姨一场酒后睡到一起,醒来时却口含着她的乳头,那种类似母子的情一点都没有亵渎的成分。当然还有月光、“月光”等意象与隐喻的交错出现,都使小说的文学味道更浓。这些都构成了这篇小说的可圈可点的叙事策略。
小说中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意象或隐喻:月光。“月光”只是一匹马的称呼。这与卢树的美好童年回忆相关,马——“月光”给童年的卢树带来不少乐趣,成为全家人喜爱的对象。作者不合常规地让卢树骑着马出外打工,而不是乘坐其他交通工具。正是这匹马,才使这部小说别开生面,具有了更多想象的空间、载体与寄寓。它不仅贯穿了小说的叙事脉络,而且蕴涵了作者的许多隐喻性质的情感因素。马是卢树的童年,马是卢树的交通工具与路途中的陪伴,马是家与亲人的象征,而且马的称呼“月光”也散映成整部小说的月夜、月亮与月光。这与乡村、家园、诗意栖居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后“月光”的失踪,也是卢树以往人生的消失与告别。于是,他刚到深圳下了车,就茫然失措,“不知不觉退到路旁的一棵大树下”,因为,“在无数的根丝里面,卢树看到天空上挂着一轮若有若无的月亮”。月亮的若有若无或消失,与他的马“月光”失踪相联,都使他在面临打工生涯到来之时,失去了以往精神世界中最宝贵的那部分。此外,“月光”、月夜、月亮与月光,也共同烘托出全篇小说所着力营造的诗意氛围,使小说的艺术性更为完整。尽管“现实”,但仍然“诗意”。这或许是作者内心深处游移不定的某种因素的呈现。
最后,小说中的梦境构成了全篇小说的一个极为重要的部分。弗洛伊德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梦是对现实中不能满足的愿望的一种弥补,是一种潜意识的表现。作者在这篇小说中,梦与现实总是交替出现,几乎是平行并进,而且梦境总与现实紧密相联。大多时候,梦与现实竟然是那般惊人的一致。在我看来,这与作者的理想主义或浪漫主义的姿态有关。不过,客观来说,梦在这篇小说中的大量出现,确实是作者的苦心匠用所致。它不仅使一个简单的故事走向人性与人生的复杂,而且使小说更为完整与文学化。
当然,如果小说仅仅是流连于幻象之中,并且由此倾泻小说主人公的喜怒哀乐,这应该不是小说所追求的。幻象只有建立在现实的基础之上,或者说是由现实所催生的,这样才可以更好地突出像卢树这类打工者的人生处境与心理世界。由此,我们不难看出张伟明在写这类小说时的某种野心,即通过历尽梦幻去探求现实中的某种永恒。梦幻虽然并不构成全新的表现手法,但相对于以往大量写实的打工文学文本来说,无疑是一次新的努力与尝试。这为我们对作品的解读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新视角。
张伟明经常回归粤东山区。他开辟农场,种植果树,养过马,也无数次体验家乡的月夜。其间,他必然经历过精神的蜕变,《卢树的月光》或许是最好的呈现。
(作者单位:长江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