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迷恋一种游戏:用粉笔在水泥地上画上一条长长的、弯曲的线,这条线不能断,但是尽我所能地画得弯曲一点。我一边画还要一边嘀咕:要到了要到了,坚持哈要到了。我妈觉得奇怪,问我在干啥,我说:我在画回老家的路。
我说不清为什么那么迷恋老家。我的老家是外婆家,在四川川北腹地的一片丘陵地带,世代农耕之地。记得小时候,我和妈妈坐着班车能一直到外婆的家门口,如今由于修通了高速公路,班车都是按直达的路线来设计,能直接到乡下外婆家的车已经很少了,我只有包车回家。
进入老家的地界时,最奇怪的是两边的山坡上的粑茅恣意猖獗,粑茅冬天枯萎之后,让山坡也跟着变得一片斑驳枯黄。表哥说是这几年乡村也通天然气了,没有上山砍柴,以前这些粑茅,可是最好的引火燃料,现在没有人再需要了。漫山遍野的粑茅,挺好看的,人走在其中,一定像在深山丛林。
进入小镇,镇上混得好的人家,都已修了簇新的楼房,讲究的家户,是整栋楼都贴上瓷砖,白色的瓷砖、银色的铝合金窗子加上绿色玻璃,几乎一致的风格,看着让人感觉陌生和冰冷。原来的房子是竹泥白墙、木梁黑瓦,颜色朴素,就像从山水里自然化来的,再有个篱笆围墙,种上几棵树和大丽菊,有鸡啄地,有狗护家—不单是我的外婆家,好像可以是所有人的外婆家。
我的外公外婆已不在了,这次回到老家,我还发现他们安静的坟地,现在竟成了一个轰隆隆、非常吵闹的地方。
外公本是懂得看风水的,这里是他自己看的坟地,原本背山面水,背靠着这座小镇最大的大坡,面对乡水库,好风光好地方。可是他怎么也没预料到十几年后,会有一条高速公路把完整的田野一劈两ddywmGtmJxfahQ7zfn9wINYWKeuVZ8gSu8Q9I7nw0CM=半,他们的坟头,如今却要和一条繁忙的高速公路相邻。长眠在这条繁忙的高速公路旁边的二老,一定不胜其扰。在挂青的时候,我多给二老烧了点纸钱,包括面值一亿的冥府银行发行的现钞,希望他们自己去买些降噪装置,得一点清静。
高速公路改变的还有小镇的入口。原来的省级公路失去了唯一的显耀地位,变得落魄起来,两旁的泥土和垃圾让这条记忆中宽大油亮的柏油马路窄了好多。我记忆中的这条路,有道班维修,承载着很重要的运输功能,轧出的坑洞很快就会修好。可是现在,却是没人管了。
当时的道班工人,可是一群多么有活力的小伙子!他们那时候算是乡镇上少有的吃供应粮的国家工作人员,一个个正当盛年,真是惹得场镇上的姑娘们都要多看两眼。我表姐何老三,是这条街上有名的侠女,当年也是兴隆街上一朵花,性格豪爽,生性大胆。个别道班上觉得自己条件可以够得上的小伙子,总是要去惹她一番—也许现在还有人记得何三妖怪举着菜刀、追着某小伙子砍了半条街的事件吧?那可是当年宁静的兴隆街上不可多见的一道风景。
回来的第一天,街上正在赶场,每三天就赶一次场的的习俗,倒是还没有变,只是街上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了,偶尔看见面熟的人—对方是一个衣着颇为时髦的女孩,问起来,原来是小时候一起玩耍过的小伙伴。我心虚地问人家:小时候我没有打过你吧?对面的女孩兴高采烈地回答:咋没有喃!你小时候最爱打人了!还是那个乡音,没有变。
这次回乡,很多景物都改变了,但是你又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家乡。虽然很多年没有回来,但是在潜意识中你也默认它不会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是什么样子?一定是改变之后的样子,仔细看还是有旧痕迹在的样子。
站在依稀还认识的坡头抽根烟吧。这里原来是舅舅家的田地,很多年前种过芦笋,长得绿油油一片,细密的植干滴着露水,像是太绿了、滴出来的绿水。一抬头,门前的一棵树杈上居然用麻绳拴着一只兔子脚!谁家送灾或者招财?毛茸茸吓我一跳,我饶有兴趣地仔细辨认着兔子脚上的指甲,突然觉得开心起来。地里种着牛皮菜,边上花边一样镶着葱和豌豆尖,冬天露水大,菜在露水里嫩得觉得可以生吃。一只小狗脏兮兮地在土里穿梭,眼神婉转可怜。深深呼吸一口冰冷的空气,闻到了稻草燃烧和猪圈的味道,嗯,是回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