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长篇小说《红岩》出版整50周年的日子。这部叫红了半个世纪的长篇小说,年年再版,有时一年再版几次,是建国以来中国当代革命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中,影响最大、最深远的一部。
经久不衰说《红岩》
为什么小说《红岩》的影响持续时间这么长?这么深远?为什么50年长销不衰?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60多年前,发生在重庆“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这场血与火、生与死、革命与反革命的狱中斗争,实在是太残酷、太壮烈、太激动人心、太可歌可泣了。革命烈士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写下的这辉煌的历史一页,是那么鲜明而深刻、形象而具体地告诉人们,什么是共产党人的高尚情操,什么是共产党人的崇高气节,什么是党的光荣传统。可以这么说,没有“中美合作所”集中营里的共产党人可歌可泣的感人事迹,没有革命烈士大义凛然、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无比壮烈、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就没有《红岩》!《红岩》就谱写不出这曲震撼人心的共产党人的正气歌!
《红岩》出版于1961年底,正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书中革命先烈的形象和事迹,深深感染、激励着广大读者,引导着广大读者以坚定的信心和高昂的斗志,从饥饿的困境中,从低迷消沉的状态中走出来,勇敢地去克服困难、战胜困难。1962年中秋节,全国青联在北海公园举行联谊活动,当时《红岩》作者之一、全国青联委员罗广斌正在北京,应邀参加联谊会,我作为中国青年出版社的代表陪同他前往。在白塔下优美壮丽的漪澜堂内,时任团中央第一书记胡耀邦紧紧地握着罗广斌的手,亲切地对他说:“你们写了一部《红岩》小说,我不说你们写了一部好书,因为用好书这两个字,已经不能概括它的意义了。在当前经济困难时期,你们出版的《红岩》,以出色的描写,感人的事迹,吸引了广大的青年读者,以革命烈士崇高的牺牲精神,成功地进行了一场革命理想和革命气节的教育,使人们保持高昂的革命精神境界去战胜困难。《红岩》的社会贡献,已经远远超过了一部好小说的作用。”耀邦在讲这段话时,是很动情的,他的估计是对的,到1966年“文革”前,《红岩》已经印了300多万册。
50年来,从《红岩》的存在和发展来看,《红岩》是和革命先烈的气节和情操、形象和事迹,和党的战斗精神和光荣传统紧紧地联系在一起的。正因此,无论是三年经济困难时期,还是“文革”后拨乱反正的新时期,无论是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实行市场经济时期,还是为实现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奋斗目标的今天,《红岩》一直在有效地发挥着扶正祛邪,发扬浩然正气,保持革命气节,爱党、爱国、爱我中华的先进文化的潜移默化的作用。《红岩》始终是竖立在社会主义文学阵地上一面不倒的旗帜!
《红岩》创作的缘起
小说《红岩》的创作,首先与时任中国青年出版社社长、总编辑朱语今有关。
语今同志1936年上大学时参加民先总队,1938年在延安入党,1939年到1946年在重庆中共中央南方局青年组工作,参与领导党在国民党统治区的青年工作和学生工作,他在重庆红岩村工作7年,对重庆方方面面的情况,他都很熟悉。解放后他任团中央常委,中国青年出版社党组书记、社长、总编。可以说他大半生都是从事党的青年工作的,对青年工作有很深的感情。
那是1958年10月,作为年轻编辑的我跟随朱语今社长来重庆调研、组稿。当接触到“中美合作所”集中营狱中斗争这个题材,朱语今敏锐地感觉到这是向青少年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的好题材、大题材。于是他果断拍板决定,要约罗广斌、杨益言他们写长篇小说。当时罗广斌、杨益言都是重庆团市委的常委,一个是统战部长,一个是办公室主任,他俩虽都在团系统工作,可要他们写长篇小说,他们从没有想过,也没有写过,唯恐完不成任务,不敢接受。朱语今针对他俩的思想顾虑和畏难情绪,热情鼓励说:“你们都是团的干部,天天教育团员、青年要响应毛主席‘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号召,现在轮到你们了,就不能带个头?你们没有写过小说,为什么不能学着写?你们写小说,目的很明确,不为名,不为利,就是为了教育青年一代,就是为了完成狱中烈士的希望和嘱托,完成一个狱中幸存者、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义务,不要犹疑了,写吧!”朱语今这一番话,既是一个老青年工作者发自内心的殷切希望,又是上级团委下达的工作任务,同时也是中青社向作者的约稿。
在朱语今的鼓励下,罗、杨开始应允,但朱语今也明白,罗、杨都是市委组织部管的干部,不是从事文学创作的专业作家,写《红岩》这样规模的长篇小说,不脱产、不集中精力,不全力以赴,是写不出来的。于是朱语今出面给罗、杨请创作假,这就引出了另一个关键人物,时任重庆市委常委、组织部长肖泽宽。
肖泽宽对朱语今的建议很重视。朱语今在南方局工作时,肖泽宽担任过四川巴县县委书记、川东工委书记等职,他俩早就相识,是老战友了。在我们离开重庆后,肖泽宽立即向时任市委第一书记任白戈汇报了,任白戈虽也很重视朱语今的建议,但没立时表态。任白戈是30年代的老作家,对文学创作很在行,他也知道罗广斌、杨益言有中美合作所狱中斗争的经历,但经历是一回事,写作又是一回事。罗、杨没有写过长篇小说,能担当得起写长篇小说的任务吗?万一写不好,怎么向团中央、向热心的朱语今交代?任白戈的考虑是有道理的。这时肖泽宽及时表示了意见,他对任白戈说:“朱语今是我的老战友了,万一写不好,只要我们尽力了,团中央也不会说什么的,而且朱还向我表示,中青社也会帮助他们的。”在肖泽宽说明这一切后,任白戈表态:“好,我支持。”此后,在市委常委会上还进行了讨论,决定要把写长篇小说《红岩》的创作,当作一项严肃的政治任务来考虑,指定肖泽宽代表市委负责组织领导小说《红岩》的创作。任白戈考虑得很具体,他对肖泽宽说:“写‘中美合作所’狱中斗争这样题材的小说,作品的主题思想,应该是‘表彰先烈,揭露敌人。’”50年过去了,现在回过头来看,任白戈提出的这八个大字,是抓住了小说《红岩》的核心。
艰苦备尝的创作过程
肖泽宽在《红岩》的创作中正确而有效地发挥了党的领导的作用。首先他以市委组织部名义把罗广斌、杨益言从各自工作岗位上抽出来,给他们足够的时间,让他们集中精力,专心写作。在与罗、杨交谈中,他发现罗、杨对狱中的革命烈士的思想和事迹比较熟悉,而对国民党的敌特人员,了解不多,也理解不深。要写好《红岩》,就要对敌我双方都有深入的理解才行。在他的建议下,经市委同意,准许罗、杨到公安部门查看相关的敌特档案,提审在押的敌特分子。肖泽宽这个重要决策,对罗、杨来说太重要了。为了摸清敌特内部的情况和特务与特务之间的复杂关系和他们之间的矛盾,罗、杨一次又一次翻阅有关特务交代的档案。功夫不负有心人,罗、杨终于在众多的敌特档案中,发现了一整套跨度长达15年之久的特务日记,使罗、杨对特务内部的种种矛盾变化,以及不同人物的面貌、心理特点,有了透彻而具体的理解,进一步提升、丰富了罗、杨已掌握的素材,这为罗、杨后来成功塑造几个高层的军统大特务的形象,奠定了基础。正如杨益言后来说的:“仅凭我们掌握的敌特人员的材料,是塑造不出徐鹏飞、毛人凤、严醉、沈养斋那样级别军统特务形象的,也很难表现出他们各自不同性格特征和不同时期的内心活动和心理变化。”
小说《红岩》的“征求意见本”写出后,由于罗、杨受真人真事的束缚,又因为怀着悼念烈士的心情过重,整个作品格调不够高昂,感伤、压抑的内容比较多。任白戈看过后,尖锐指出:“小说的精神状态要翻身。”怎么样表现革命烈士高昂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怎么样反映重庆解放前夕敌溃我胜的全国形势?怎么样跳出真人真事的束缚,站在更高的角度反映“中美合作所”渣滓洞、白公馆监狱里面的斗争?这是肖泽宽当时考虑的最主要的问题。为此,他亲自出面,主持召开了三次座谈会,邀请四川、重庆地下党的老同志参加,给“征求意见本”提意见,给作者提供史实、史料、背景材料。正是在这样一些座谈会上,使罗、杨在已掌握的素材中,不断地得到充实和丰富。比如《红岩》中的“红旗特务”郑克昌这个人物,就是在老同志座谈会上提供的线索。原军统渝站站长李克昌,专门搞“红旗特务”那一套,重庆解放后,很久才在黔江抓获他,后押回重庆。肖泽宽立即叫罗、杨去翻看李的全部供词记录,使罗、杨对特务的狡猾、阴险、罪恶行径,有了较深刻、较具体的理解。为后来在《红岩》中塑造郑克昌这个军统特务的复杂形象,提供了有效的借鉴。当时文学界的朋友,针对罗、杨从没有写过长篇小说的实际情况考虑,有的建议他们不要写渣滓洞、白公馆两个监狱的斗争,集中笔墨写好一个监狱斗争就很好了。有的建议他们只写狱中的斗争,不要铺展开来,写狱外地下党的活动。罗、杨处于徘徊彷徨之中,不知如何决断才好,曾一度比较沉闷,对市委领导和老同志们提出的希望和建议,能否完成得好,感到没信心。肖泽宽在主持过这三次座谈会和听了大家的意见后,他也深深地感觉到能否成功地塑造好许云峰、江姐等一批狱中的共产党员的形象,是《红岩》成败的关键。而罗、杨坐牢时,不过20出头的年轻人,要求他们深刻理解、生动刻画、塑造一批共产党员的形象,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肖感到对罗、杨的要求,要一步步来,欲速则不达。肖的可贵之处就在这里,他不仅准确地把握罗、杨当时的思想脉搏,心理想法,实际困难,而且他还看到两个年轻人高度的责任心和可贵的朝气、干劲和巨大的潜能。他对罗、杨始终抱有信心,就是在罗、杨自己信心不足之时,他也没有灰心。
在一个深秋的晚上,肖泽宽来到团市委宿舍,他把罗、杨找了来,满怀悲壮之情,向罗、杨介绍了他的战友、重庆地下党工运书记许建业烈士,生前从事地下工作时的感人事迹和牺牲前游街示众时表现出的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浩然正气,以及他牺牲后在国统区重庆市人民群众中产生的巨大影响。原来罗、杨只了解许建业烈士狱中斗争的一些片段,而对他被捕前和牺牲时的事迹,以及牺牲后在公众中产生的影响是不了解的,后来他们在肖泽宽提供的有关许建业烈士的第一手珍贵材料的基础上,又揉进了许晓轩烈士一些事迹,终于成功地塑造了许云峰的形象。
针对“征求意见本”中存在的问题,肖泽宽向罗、杨指出:“‘中美合作所’狱中的生活,确实是非常黑暗、非常残酷的,所以人们才说它是座人间魔窟。但是在这里,共产党人用自己的热血和生命,气节和情操,写下了不朽的一页。你们写小说,不能仅仅停留在写一个,抓一个,死一个,要通过烈士的事迹,写出烈士的精神和本质。”对于是写一个监狱,还是写两个监狱,肖泽宽说:“如果你们能够写好两个监狱的斗争,又能写出特色,为什么不可以写呢,如果没有那么多内容可写,或写不出特色,也可以不受生活的限制,集中写好一个监狱的斗争。总之,一切从你们的实际出发,从内容出发,形式服从内容。”关于写不写狱外地下党的活动,肖泽宽肯定地说:“‘中美合作所’狱中的斗争,与重庆市地下党的工作和活动,都是反抗国民党暴虐统治的斗争,是分不开的。你们在写小说时,一定要掌握好重庆地下党的工作、活动,是紧密地配合全国解放战争这个大形势的。解放战争的发展越迅速,第二条战线的斗争就越深入,一切都不是孤立的,是互相配合、互相影响的。”肖泽宽还语重心长的对罗、杨说:“三个座谈会开下来,听了不少意见和建议,你们还是要独立思考的,自己负责,放开思想,大胆创作,才能进步。你们半路出家,更要下功夫补上这一课,边学边写,不要急躁,要有长期思想准备,一年不行两年,三年不行五年,为党争气,为死难烈士争气,也为自己争气,一定要把小说写好。”
肖泽宽对罗、杨还提了一个很好的建议,要罗、杨依靠专家的指点,拜老作家沙汀为师,以打开思想上的难题和艺术上的突破口。在肖的建议下,市委向沙汀发出了邀请函。沙汀愉快地接受邀请,在看完“征求意见本”后,他从成都来到重庆,在和罗、杨充分交流后,他很同意任白戈提出的“小说精神状态要翻身”的意见。他进一步提出:“你们现在还是关在牢房里,带着手铐脚镣写这场斗争。要从牢房里走出来,把手铐脚镣全丢掉,以胜利者的姿态,眉飞色舞地写这场斗争。”这“眉飞色舞”四个字,让罗、杨当时听了感到眼前一亮,很新鲜、很振奋、很受启示。为了开阔罗、杨的思想和视野,解决好局部与全局的关系,沙汀向肖泽宽提了一个非常好的建议,要罗、杨到北京参观学习。当时北京刚刚建立的革命历史博物馆和军事博物馆,正在内部展出,其中就有1947年到1949年党中央、中央军委、毛泽东主席指挥解放战争的电报、指示、文件、社论等历史档案的原件。肖泽宽立即拍板同意,批准罗、杨来京参观学习。事后我们发现,沙汀的建议和肖泽宽的决定,是个关键性的举措,是《红岩》创作走向成功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北京之行,使罗、杨对解放战争的全局发展,从过去朦朦胧胧的认识中走了出来,思想豁然开朗,对许多问题都有了新的认识,对于怎么样塑造好革命烈士的形象,他们找到了新的感觉、新的亮点、有了新的构思、新的突破。很快他们就进入小说创作的最佳状态。
这之后一稿比一稿好,《红岩》是五稿定稿,北京之行后,罗、杨写出的是三稿,三稿是大转折、大翻身的一稿,无论是思想内容上,艺术技巧上,都有明显提高。众多正面人物形象加强了,许云峰、江姐的塑造有很大进展。通过许云峰、成岗、刘思扬,把渣滓洞和白公馆的斗争,交融在一起;通过江姐,把城市地下斗争和山区的武装斗争,联系在一起;通过李敬源,又把狱外活动和狱内斗争,互相呼应。
但无论是作者罗广斌、杨益言,还是中青社,对三稿都仍不满足,都觉得作品还有很大的开拓天地。经重庆市委批准,罗、杨又一次来京,听意见,改作品,在中青社的指导下,他们奋斗了3个月,写出了《红岩》“四稿”。他们携带“四稿”清样,在返川的途中,先在成都下车,把“四稿”清样送给沙汀,沙汀正在省委开会,专门请了假,赶着看完了。沙汀认为:“‘四稿’可以了,作品的精神状态较过去翻了身,作品的结构基本组织起来了,再加工一下,即可出版,不必再放了。”沙汀要他们在听取重庆市委和各方面的意见后,再一次来成都,他和他们逐章地研究作品的修改问题。罗、杨回到重庆,立即向肖泽宽作了汇报,肖很高兴,当即作了安排:一、请宣传部长黄友凡、文艺处王觉、冯旭、市委党校余时亮、团市委书记廖伯康,组织部副部长高兰戈看“四稿”,在半个月内提出意见。二、之后汇集大家意见,向任白戈汇报,请他把个舵。三、 再去成都,向沙汀汇报,并在他的指导下进行修改。四、之后,再去北京,在中青社的指导下,最后定稿。一切都是按肖泽宽的部署进行。1961年10月,罗、杨又一次来京,苦苦又进行了两个多月的修改,才在1961年12月定稿,同年年底出版。
《红岩》出版之后的故事
在《红岩》整个创作过程中,重庆市委对罗、杨的要求,一直是很严格的。在《红岩》没有定稿前,市委要他们集中精力写作,不定稿,不准拿出去发表,以免分散精力,放松对自己的要求。《红岩》第一版的稿费6000元,扣除罗、杨因生活和写作需要预支4000元外,尚有2000元,罗、杨商量后,决定全部交党费。杨益言带着2000元稿费去见肖泽宽,肖听了杨的汇报后,满怀深情地说:“为了写《红岩》,你们熬更守夜,辛苦了三年,现在又是困难时期,这钱就不要交党费了,拿回去,补助一下生活,照顾一下孩子吧!”肖泽宽这番话入情入理,温暖着罗、杨的心,也体现了党组织对他们和他们家庭的关怀。但他俩商量后,还是决定交党费,但也不能辜负肖泽宽的一番心意,他们一家留下400元,把剩下的1200元交了党费。
《红岩》出版后,在社会各界一片叫好声中,又是市委向他们提出:要正确对待赞扬。肖泽宽向他们提出三点建议:“一、冷静下来,倾听意见,反复思考,暂不表态。二、摆脱《红岩》的具体内容,站在更高的角度,进一步认识当时的斗争,以此检查《红岩》已经达到的和尚未达到的要求;三、在此基础上,总结写作中的经验教训,使自己得到提高,以便以后更好前进。”当年重庆市委和肖泽宽同志正确地贯彻了党的文艺方针和文艺政策,成功地组织领导小说《红岩》的创作,为我们党领导文学创作提供了一个成功的范例。
2003年4月李长春同志在重庆考察思想文化工作时,对红岩精神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一本小说《红岩》,一曲《红梅赞》教育了几代人,对许多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产生了深刻的影响,红岩精神和井冈山精神、长征精神、延安精神一样,是我们党的精神财富,是激励我们自强不息的强大精神动力。”
岁月匆匆,50年过去,当年组织领导《红岩》创作的任白戈、肖泽宽、朱语今、沙汀、边春光,还有作者之一的罗广斌等,都一一先后离开了我们,但红岩精神会世代相传,《红岩》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会永留人间。
编辑:刘之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