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的琴》:成年人的棒棒糖

2011-12-29 00:00:00史航
中国周刊 2011年7期


  我喜欢这个听来的故事——父亲带儿子去迪斯尼乐园,经过海盗呼啸而出的山洞,五岁的儿子没有一点受惊吓的样子。出了山洞,父亲问为什么。儿子说:“他们都是假的,对吗?”父亲点头。又走几步,父亲语重心长了:“但是孩子你记住啊,米老鼠可是真的。”
  是的,在这个逼得五岁孩子都明察秋毫的时代,有些东西,你最好还是以假当真。比如能给你带来欢笑的米老鼠,比如陈桂林要为女儿造的这架钢琴。
  我说的是电影《钢的琴》,一部小成本制作的国产电影,一部涂写在废弃厂房中的赞美诗。编剧导演张猛,他的上一部电影也是处女作叫《耳朵大有福》,范伟主演。拎个饭盒戴个口罩的范伟,骑个自行车都满怀豪情的范伟,其实特别疲倦,特别东北。而这雪国长夜中,走了耳朵大有福的范伟,来了晃晃荡荡的大个子王千源,这人显老,往脸上一看,啥都有。导演让他骑个摩托,小摩托,大个子骑上去就拘谨,小自然也就廉价,他就得用分外郑重的表情来盖住这份廉价。王千源演的下岗工人陈桂林,看着就是这么个拘谨而郑重的人。
  老婆跟别人走了,还想带走女儿,除非陈桂林能给女儿买一架钢琴。陈桂林去借钱,大家见他影子就躲。唯一的红颜知己淑娴塞钱给他,他不要。他其实要的是跟淑娴结婚。可人家说就现在这样不也挺好吗?人家知道,陈桂林没那么大神通,他忙活闺女一个人都四脚蹬地使不上劲。淑娴是秦海璐演的,她多适合这类角色啊,小小身躯的母性光芒,街上走着就像个好学生,看着陈桂林的时候,就像个学习成绩忽然下滑的班干部,而她抬头看远方的时候,就像一尊敛神静气的小菩萨。她让我想起路学长的《卡拉是条狗》,葛优演的老二,生命中也有个李勤勤演的杨丽,那也是他的红颜知己。她可以背对着他换衣服,可以为他筹钱去找前夫……这类电影的慈悲,不是男主角最后如愿以偿,而是他在日子里一脚踩空,总有这么一只瘦弱的手臂,预备好了拉扯他一下。
  老译制片《悲惨世界》里,骗子德纳第问家里人:“绝望的绝字怎么写?”他在写博人同情骗人钱财的求助信。张猛导演和王千源秦海璐他们,从不分心去想绝望的绝字怎么写,他们不想博人同情,他们更关心绝妙的绝字怎么写。他们在寻找绝妙的情境,让生命中这点苦,变成酸辣麻咸,反正不要是那么直愣愣的苦。
  前妻跟陈桂林说:“孩子跟你是不会幸福的。”陈桂林说:“你少拿幸福吓唬我。”他们吓不住陈桂林,因为他还有一群哥们,从前的工友——被老婆管得死死的猪肉贩子,大牢里放出来的锁匠,梳个大背头披个大衣整得像邻国领导人的季哥,一口流利俄文的老工程师……只要不提钱,不借钱,大家都愿意跟着桂林干点事。他们偷钢琴,然后被发现,乖乖送回去。然后再决心造钢琴,造一架钢的琴,全钢结构的,因为,木材太贵。
  说起来是为了陈桂林他女儿的抚养权而战,其实,是为了他们自己能凑在一起,重温那份好时光,咱们工人有力量的好时光,我们走在大路上的好时光。
  《百年孤独》的开头,是一个老人带着孩子去热带雨林的深处,看一块冰。热带雨林的深处,居然有地方收藏了一块冰。而废弃的工厂里,居然长出了一架钢的琴。钢的琴诞生之时,厂房里出现西班牙舞蹈,斗牛士的曲子,张猛说这群男女就是牛啊,牛一看见红色就没命了,这群男女也是,冲着红色就去了。那红色,应该就是没有冷却的钢坯,那份指望和盼头。
  这世界有它冷峻的规则,不能让这群糊涂男女太得意。所以东京电影节王千源拿了个影帝,他致辞时还说这是一个给成年人的棒棒糖,结果回国收到的是经纪公司的解约消息。电影频道把传媒大奖的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都给了这个剧组,同时喧嚣的消息是出品方觉得这个片名不商业,想改。
  我在新浪微博上起哄架秧子地建议改叫《钢蒲团》,因为,很多人的血肉,就是被生活给百炼成钢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