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有“诗、书、礼、乐、易、春秋”等“六艺”,然而现存经典中却只存“五经”;因此“乐经”①问题便成为千古疑案。两千年来,历代硕学见仁见智,聚讼不已,虽历久弥新,仍莫衷一是。笔者数年前就曾关注“乐经”问题,并有一孔之见,惜年岁尚幼,功力浅薄,未有文章问世。自项阳先生《〈乐经〉何以失传》问世以来,“乐经”问题日益升温,“乐经”研究穿越千年重见天日,实乃学术一大幸事。
古往今来的诸位方家都对乐经问题进行过诸多研究,笔者大体上将其归纳为以下几种观点:
1.“乐本无经说”。此说以清儒邵懿辰为代表。邵懿辰《礼经通论•论乐本无经》曰:“乐本无经。……乐之原在《诗》三百篇之中,乐之用在《礼》十七篇之中,……先儒惜‘乐经’之亡,不知四术有乐,六经无乐,乐亡,非经亡也。”②
2.“乐经”即“乐舞”说。此说以项阳先生为代表。项阳先生《〈乐经〉何以失传》曰:“《乐经》应该特指在周代被奉为经典的、作为雅乐核心存在、所备受推崇的‘六代乐舞’,这里的‘乐经’是‘经典乐舞’的含义。如此,《乐经》之失便可释然。”③
3.“乐经”即“诗乐”说。此说以明朝刘濂为代表。朱载堉于《律吕精义内篇五•候气辨疑第八》引用刘濂《乐经元义》曰:“六经缺‘乐经’,古今有是论矣。愚谓‘乐经’不缺,三百篇者,‘乐经’也,世儒未之深考耳。”④
4.“乐经”即乐谱说。持此观点者较少,论述亦寡。杨伯峻先生《经书浅谈》导言曰:“乐经可能只是曲调曲谱。”⑤
5.“乐经”焚于秦火说。此说以田君先生为代表。田君先生《〈乐经〉的性质与亡佚新探》曰:“《乐经》……说其本身就是乐舞,现在看来,恐怕不太妥当。……《乐经》作为先秦经典,其中记载的内容,应当是乐之义理体制。……紧接着项羽又一把火,……本来就被打入‘冷宫’的《乐经》,历经磨难,彻底失传。”⑥
6.“乐经”即《周官•宗伯•大司乐》说。此说以明朝朱载堉和清朝李光地为代表。朱载堉《乐学新说》曰:“臣谨按:汉时,窦公献古《乐经》,其文与《大司乐》同,然则《乐经》未尝亡也。”⑦李光地《古乐经传》曰:“《汉书》,文帝时……出其本经一篇,即今《周官•大司乐》章,则知此篇乃古《乐经》也。”⑧
7.“乐经”即《礼记•乐记》说。此说以罗艺峰先生为代表。罗艺峰先生《由〈乐纬〉的研究引申到〈乐纬〉与〈乐经〉的问题》曰:“两汉相续,时代接近,证明造纬的时代的确是把《乐记》作为《乐经》的,……”⑨
笔者认为,以上诸多说法都可分为两类:即1—4“乐本无经类”与5—7“乐本有经类”。“乐舞”、“诗乐”、乐谱等说,之所以仍然言必称“乐经”,实在是后世强大的经学习惯思维在作怪,以上诸说的实质可概括为“乐本无经”。而认为《乐经》存世的观点无非将其指向《大司乐》或《乐记》8d3ddd982cc627a839392aef9e4325318b64db54b4a8f496dee35e69768d1d10,即使是“乐经”焚于秦火说,亦认为有文献意义上的《乐经》存在,否则“乐经”便没有焚于秦火的“资格”。
笔者认为:首先,“乐本无经”;其次,“乐经”一词为后人所造。而笔者的线索有二:经学史与“六艺”教学活动。笔者愚见,先入为主地认为有《乐经》存在的观念并不符合历史真相;而在此观念指导下,简单地对现存的单篇文献如《大司乐》或《乐记》等进行研究,就更不能从根本上解释“乐经”问题。恰恰相反,必须从后世经学的僵化思维中跳出,把视角上升到宏观的经学史的高度,引入“六艺”教学活动的概念,将“乐经”问题还原到经学史与“六艺”教学活动的历史真实中去。
今日谈及“六经”,必称为孔子编订,似乎孔子时便有“六经”一词;然而,孔子时不仅从未有“六经”一词,也从未有“乐经”的说法,其他“五经”也并未有“经”的称谓。在整个先秦时期,“诗、书、礼、乐、易、春秋”的存在方式并非汉代之后经学意义上的“六经”,而是存在于先秦时期特有的教学意义上的“六艺”教学活动。
《国语•楚语上》曰?押“教之《诗》,……教之“礼”,……;教之“乐”,以疏其秽,而镇其浮……”⑩孔子之前,周朝各级官府就早已存在着“诗”、“书”、“礼”、“乐”等教学活动,然而这种教学活动主要针对贵族,其广度和深度还很不够。
《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11]孔子创办了私学,进行了“诗、书、礼、乐”等教学活动。而孔子最大的贡献,正是将这种“学在官府”的贵族教学活动在民间推广,形成“学在民间”、“有教无类”的教学活动新局面。孔子晚年,又将早已存在的“易、春秋”重新编订,并与“诗、书、礼、乐”合并为新的“六艺”教学活动。
付林鹏、曹胜高先生《从乐教传统论〈乐经〉之形成与残佚》曰:“要想弄清楚这一问题,还需要将《乐经》文献的形成放到先秦乐教传统的背景下进行讨论。……西周之时即使没有一部标准的音乐教科书——《乐经》,也已形成了一套完整的乐教体系……”[12]将“乐经”研究放置在“乐教”的大背景下,颇高屋建瓴,笔者完全赞同;但若以此判断《乐经》存在,便有失偏颇。
将“诗、书”与“礼、乐”做比较,可以看到二者的明显差别:如果说,“诗、书”在当时的确有着用于教学活动的明确的成文文献——即《诗》、《书》;那么可以说,“礼、乐”的教学活动并不明确地存在这种成文文献。[13]在当时的“六艺”教学活动中,教学活动本身是第一性的,最重要的;而文献是第二性的,尤其是“礼、乐”的教学活动中并未成书[14]。
《论语•八佾》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15]尽管此处“文献”比今日之“文献”含义更广,但此时的“文献”的确“不足征”,“礼”的教学活动更多地依靠“言”而并非“文献”。
《春秋左传•昭公十七年》曰:“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吾祖也,我知之。……自颛顼以来,不能纪远,乃纪于近……’仲尼闻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16]孔子尚且向郯子学“礼”,可见当时的教学活动不重文献,“礼、乐”的教学活动尤其如此。
从教学的具体内容上看,无论是在小“六艺”(礼、乐、射、御、书、数)还是在大“六艺”(诗、书、礼、乐、易、春秋)中,都有“礼、乐”。可见,“礼、乐”的教学活动,的确是孔子教学活动的中心环节,而这也恰恰是“礼”与“乐”在当时没有成文文献的根本原因。“礼、乐”教育活动是实践性极强的,也是相当复杂的,这与以背诵成文文献为主的“诗、书”教学活动完全不同,其性质与特征有着本质的差别。
《史记•孔子世家》曰:“孔子去曹适宋,与弟子习礼大树下。宋司马桓魋欲杀孔子,拔其树。孔子去。弟子曰:‘可以速矣。’孔子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17]此段材料说明:其一,“礼、乐”的教学活动极其重要,即使在孔子一行周游列国的困顿中仍雷打不动;其二,“礼、乐”的教学活动有深刻的社会影响,因而遭到桓魋这样的“乱臣贼子”的刻骨仇恨;其三,“礼、乐”的教学活动当时不重具体文献,有很强的实践性,需要经常身体力行。
项阳先生《〈乐经〉何以失传》认为《乐经》是经典乐舞,并曰:“这种具有明确指向性、对场所与环境有着强烈依赖性、只能在国家最高祭祀中所用、作为‘小众’的乐舞……就乐舞这样一种具有强烈时空性质的音声技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