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诗”——可以入乐歌唱的诗,既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中国古典诗歌绵延千年的一贯传统。然而到现代,中国“歌诗”传统的衰落或者说断裂,新诗出现的严重的诗乐分离,中国现代“歌诗”的极端不发达,却是让人痛心不已的事实。及至于当下,一方面是新诗从创作、传播到接受的全面困境,一方面是当下歌坛平庸、低俗歌词的大流行。个中原因,莫不与现代中国“歌诗”传统的失落相关。因此,如何在当今文化语境之下重续中国“歌诗”的优良传统,如何在更高美学的层次上实现“诗”、“乐”的再融合,如何扭转当今诗坛、歌坛双双没落颓废的严重局面,如何再造中国“诗教”与“乐教”合一的文化理想,成为今天新诗界和音乐界需要共同面对的课题。
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实现新诗的“歌诗化”,创造优秀的中国现代“歌诗”或“新歌诗”。
而实现新诗的“歌诗化”,创造优秀的中国现代“歌诗”,是一个系统的艺术工程,需要多方面的努力、多方面的探索。本文限于篇幅,仅就诗体建设的方面进行探讨。本文认为:在诗体建设的方面,可以说“格律化”是实现新诗的“歌诗化”、创造优秀的中国现代“歌诗”的必由之路;进一步讲,此“格律”还不能只是一般的格律,还得从语言的格律发展到音乐的格律,从视觉的格律发展到声音的格律进而到旋律的格律,这个“格律化”的过程才算完成。以下分别予以论述。
首先,不讲格律的诗,或者说自由诗,是不适合入乐歌唱的。跟中国古典诗歌可吟、可唱的“歌诗”传统不同,新诗从源头上就是非歌唱性的,“非歌诗”性的。从黄遵宪的“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到胡适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都强调诗歌如何打破格律,如何实施书面的写作,都没有考虑如何符合格律,如何吟诵歌唱的问题。自胡适起,到“绝端自由”的郭沫若、“现代意识”的象征派、诗体“散文化”的艾青、“现代化转换”的九叶诗人群、“诗意朦胧”的朦胧诗派、“Pass一切”的第三代诗群……,这个通常被认为中国新诗的“主流”在诗艺、诗思上都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然而他们的诗作基本上都是自由派的,都是不宜入乐歌唱的。比如艾青。艾青的一些诗作堪称中国新诗成就的代表,然而艾青“散文化”的诗作却是最不适宜歌唱的。有作曲家陆在易先生破此规则,为《我爱这土地》谱曲:“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然后我死了,/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单从阅读的效果看,艾青该诗无疑是相当成功的,该诗表现了诗人对民族的深切忧愤和对土地至死不渝的深情,动人心魄。单从歌曲的旋律看,陆在易先生的作曲无疑也是成功的,歌曲旋律紧扣诗作深沉的情感内涵和沉郁的美学风格,悲愤而深情。不过,将其作为声乐作品整体看待,尽管歌曲在诗歌的开头和结尾使用反复,段式上又通过旋律的对比和呼应以强化音乐感,然而在歌唱中,歌曲缺乏声响收拢的中心,一段式的歌词使各乐段貌合神离,不规则的句式使各乐句音响分离,韵脚音节随意不定,咬字吐音各自散落,整体的音响效果不佳,其实《我爱这土地》作为歌曲作品是不成功的。应该说,对新诗“歌诗化”而言,在诗体建设的方面,诗艺诗思的高下在其次,“格律”的要求才是至关重要的;情况往往是,那些越不讲格律,诗体越解放,写作越自由者,与音乐的距离就越远。
接下来会有人问:以上胡适、郭沫若等不也有被谱曲的成功之作吗?确实如此。不过请注意,他们那些入乐歌唱的成功之作,必是格律化的。胡适的诗作被谱成曲的,不是那些“诗体大解放”者,而是那些诗体格律严整者,甚至一般程度的格律化都不够。赵元任曾为胡适的《上山》谱曲:“努力,努力,努力望上跑!/我头也不回,汗也不揩,/拚命地爬上山去。/半山了,努力,努力望上跑!/上面已没有路,/我手攀著石上的青藤,/脚尖抵住岩石缝里的小树,/一步一步地爬上山去/……
《上山》的格律主要体现在韵脚上,全诗或交互性或连续性押“ao”、“u”、“i”、“ing”等韵,还有不断的“努力、努力”的喊声,使该诗整体上尚有一定的音韵之美。不过,《上山》格律化的程度是远不够的,尽管赵元任的作曲深刻把握了《上山》努力奋进的风格和蕴涵,然而受歌词本身的影响,歌曲旋律采用A+B+C+D四段连缀,不合头也不合尾,每个段落句式各异每个诗句字数也不等,押韵没有规则换韵也随意,整首歌曲没有形成反复再现、呼应回旋的效果,《上山》实在算不上音乐上的成功之作。不过,其余赵元任谱曲的胡适的《小诗》、《他》、《也是微云》等,还有1980年代流行的以胡适《希望》为原型的校园民谣《兰花草》,都是如“也想不相思/可免相思苦/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小诗》)这样相当“格律化”的作品,不属于胡适“诗体大解放”的文字。而赵元任谱曲的得意之作,也只能是从严整的格律诗中选词,有如以下在诗歌段式、句式、韵律上都很讲究的作品:“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他?/……”
郭沫若的诗作入乐有一特殊例子。我们知道,《凤凰涅槃》是郭沫若“绝端自由”创作的结果,按照以上说法,该诗是不宜入乐歌唱的,然而1940年,作曲家吕骥却创作了《凤凰涅槃》的大型声乐套曲。这如何解释?原来,此《凤凰涅槃》非彼《凤凰涅槃》,声乐的《凤凰涅槃》对原诗的《凤凰涅槃》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文字改编,变成了如下格律化的文字:“足足足足,足足足足,/五百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五百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流不尽的眼泪,洗不净的污浊,/浇不熄的情炎,荡不去的羞辱。/我们这缥缈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儿安宿?/我们这缥缈的浮生到底要向哪儿安宿?……”
同样是《凤凰涅槃》,同样是作者郭沫若,现成的优秀诗作不用,却要另外改编歌词,这只能表明格律之于“书面之
诗”和“歌唱之词”,确有分别。
接下来,自然地,那些具有自觉诗体意识的格律追求者,即通常所说的“格律派”,便常常成了作曲家们选词的“词库”。最为典型的,莫如现代诗坛的“新月诗派”和台湾诗坛的郑愁予、余光中。“新月诗派”如徐志摩的《海韵》、《再别康桥》、《偶然》、《山中》、《去罢》、《渺小》、《别拧我,疼》、《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个方向吹》、《雪花的快乐》等,台湾诗坛如郑愁予的《错误》、《雨丝》、《晨》、《牧羊女》、《小河》、《一碟儿诗话》、《相思》、《情妇》、《偈》、《变》、《下午》、《夜》等,余光中的《昨天你对我一笑》、《传说》、《海棠纹身》、《民歌手》、《白霏霏》、《摇摇民谣》、《小小天问》、《回旋曲》、《西出阳关》、《乡愁四韵》等,都是一些文体自觉、格律自觉的样板之作,都成了音乐家们选词的对象。其中不少还成了久唱不衰的金曲。徐志摩诗《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个方向吹》,由台湾作曲家李泰祥作曲,歌手黄磊演唱:“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在梦的清波里依洄。/我不知道风,是在那个方向吹……/我是在梦中,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徐志摩这样的诗作,音韵和谐,句式参差,段式规则,诗体自觉而成熟,格律严整而自然,充分体现了新月诗派“三美”的主张特别是音乐美的主张,是很受作曲家偏爱的,也是很受广大歌友喜爱的。
不过,这里产生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我们知道,徐志摩、闻一多同是新月派成员,同属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