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明仪对香港普及音乐教育做了不少工作,创办的明仪合唱团历史悠久,备受赞扬,而她更开创了两岸三地音乐家联系之先河,我为有此优秀的大师妹而自豪” (费明仪、周凡夫、谢素雁《律韵芳华:费明仪的故事》,(香港)三联书店 2008年版。)短短几句,合唱指挥大师严良堃总结了这位备受敬重的香港女高音歌唱家刚刚超过一个甲子的艺术事业。
也许有人对严老称费明仪为“大师妹”觉得奇怪,其实对于曾在1947—1948年南京国立音乐院攻读钢琴、作曲的费明仪,同期在那儿就读的师兄、师姐们还有很多。至于她早年在上海通过其父亲、电影大导演费穆而进入当地音乐圈子,尤其是费导1942年成立的上海艺术剧团,在那儿看着“小师妹”长大的音乐界前辈们就更多、更显赫,其中包括黄贻钧、黄飞立、李德伦、秦鹏章、陈传熙、陆洪恩等。
如果再往前推,费明仪更可能是1930年代从美国耶鲁大学毕业回国作曲家黄自的《天伦歌》的首演者。“记得有一年农历大除夕,父亲正执导电影《天伦》,他让我给大家唱由黄自作曲的主题曲《天伦歌》,于是我便一字不漏的唱:‘人皆有父,翳我独无……’逗得父亲开心极了,那时我才4岁”。[本文费明仪的引句来自笔者对费女士2011年7月的访谈。] 《天伦》在1935年首演,主唱该电影主题曲的是时年仅17岁的女高音郎毓秀。
一
1931年,祖籍苏州的费明仪出生于战乱年代的天津,还未满周岁便随父亲移居上海。1947—1948年就读于南京国立音乐院。作为费穆的长女、费家的长孙女,费明仪自幼受到父亲的特别磨炼,把她从上海送到南京,是有计划地让她“学习独立、吃吃苦头”。“我在国立音乐院主修钢琴、副修作曲,目的是希望将来为父亲的电影、话剧编写音乐。父亲认为先要从钢琴开始,早在上海时,通过黄贻钧联络在音专任教的丁善德教授我钢琴。在音专我有机会旁听小提琴教授富华上课,也到兰心大戏院听他带领工部局乐队演出。父亲亦给我买大量唱片,包括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贝多芬交响曲全集等。”
费明仪在国立音乐院学习的一年主要是愉快的,钢琴老师仍是从上海到南京兼课的丁善德,以及钢琴系主任易开基。另外她跟随江定仙教授学作曲,同时由陈洪教授视唱练耳。但给留下极深印象的,是院长吴伯超。
“吴院长既是一位卓然有成的作曲家,亦非常爱惜学生,像自己的子女一样。他亦十分重视人才,从上海请来专家,壮大教师队伍,像声乐教授苏石林等。他的女儿吴漪曼与我刚好编在同一宿舍,她在我对面的下铺,而在我下面的,是经常投诉我把床像‘老鼠搬家’摇动的郑丽琴,她后来成了吴祖强的夫人。比我高一级的吴漪曼住在宿舍而非院长大宅原因跟我一样,要学习独立、吃苦。记得当时饭堂的米饭不是有虫便是有沙石,吴漪曼便请我到她家吃面条,虽然只有几片辣椒和一两根菜,但吃得很开心。”
费明仪第一年学期钢琴考试达90分,但教授们看的不是分数,而是学生的艺术潜质。易主任对她说:“你考得很好,你是好学生,但是我告诉你,你弹琴是没有前途的,你的学习到此为止”。“那何止是晴天霹雳,简止给我判了死刑。但我倒是很感谢他的坦白。我考虑过转到作曲系,但自己贫血,身体40公斤都不够,体力不支。至于声乐,老师说我发育未齐全,过两年再来吧。一时间前路茫茫。”父亲忙于拍摄电影《小城之春》之余安慰她,在音乐院的一年,是不会白学的。1949年5月,她们一家九口登上“盛京轮”前往香港。
来到香港,费穆仍对长女有所倾斜,给她配备钢琴,亦为她寻觅声乐良师。恰巧遇上从法国路经香港的丁善德,给她介绍了亦刚移居香港的前上海音专声乐系主任赵梅伯。在名师指导下,费明仪1951年初首次公开演出,在中英乐团 (即今天香港管弦乐团前身) 音乐会上担任独唱,曲目包括两首法国古典作品和《绣荷包》等三首中国民歌。费明仪的香港首演是让她永远伤感的回忆。演出当天身患心脏病的费穆向医院请假,出席了长女的首次独唱会,尔后更兴冲冲到后台祝贺。万万未想到的是,一代导演宗师在音乐会后两星期便病发去世,年仅46岁。父亲突然猝逝,给还未足二十岁的费明仪精神和心理以巨大打击,曾一度萌生放弃唱歌,甚至撕掉乐谱。最后跟任职香港大公报社长的二叔费彝民商量,决定离开伤心地,举家返上海老家定居。而自己则再北上,带着二叔的介绍信,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希望以其钢琴及声乐根底参加工作。但未想到被该院领导要求写一份解放前离开大陆去香港的自白书。这一要求让她感到十分为难,于是连夜经上海、广州,再乘渔船偷渡到澳门,之后再转往香港便寄居在二叔的家里,正式开始她音乐人生的香港篇。此时为1951年5月,距今刚好一个甲子。
二
费明仪可以说是香港从事声乐表演的第三代演唱者,第一代是以意大利声乐教授高尔地(Elisio Gualdi) 和钢琴家夏柯理(Harry Ore) 为代表,第二代是1940年代的赵梅伯、胡然、叶冷竹琴、马国霖等。但以中国民歌作为经常演出曲目,她可能是第一位。
1950年代冷战时期的港英统治下,公开演出中国民歌是一件敏感的活动,更有视之为歌颂共产党者,尤其是陕北民歌,或含有共产党甚至劳动模范等歌词,都一律禁止。当时演出前是规定要把歌曲拿到警察局送审的,有时为了保证演出,她会对个别歌词做点手脚,例如把“挂红灯”改为“闹元宵”照唱就是了。
费明仪对中国民歌的热忱有父亲的电影影响,但更多是二叔费彝民的鼓励和坚持。“他不断勉励我要完成父亲对我的期望,以艺术为人民服务。他亦在我最困难时帮助我,不但收留我,还为我付学费,每个月100元的学费,给赵老师一付便是一整年,即1200元。以当时来算,那可是不少的数目,更何况他只是一位传媒工作者,收入有限。
1955年1月,费明仪随中英乐团二十多位成员到广州演出,这是4年前她回港后首次到大陆,在广州中山纪念堂的两场演出,为五千余名观众演唱四首中国民歌和四首西洋古典歌曲。虽然行程只有4日,但这对于当时政治敏感时期不能不算是个突破。
在此之后一年,费明仪决定尊从父亲意愿,只身到法国留学,一去便是三年。“二叔对我出国的决定十分支持。他本想我到苏联去,但父亲的法文熏陶加上老师赵梅伯比利时法语系背景都让法国成为不二之选。”
1956—1959年,费明仪先后在里昂、巴黎学习,经赵梅伯介绍,拜师任教于专门训练艺术精英的巴黎艺专 (Schola Cantorum de Paris) 声乐教授洛特-加龙省•轩纳夫人(Lotte Schoene) 门下。在她的严格但高效指导下,费明仪在1957—1958年两度参加奥地利萨尔斯堡音乐节,以“青年歌唱家”身份进行演出。
此外费明仪在异地不忘二叔“艺术为人民服务”的告诫,在课余期间做义工,到监狱为百多位囚犯演唱法、英、德文歌曲,还有《李大妈》、《茉莉花》等中国民歌,讲解之余,更特别穿上“国服”旗袍,以收弘扬中华文化之效。
除了增值艺术养分,费明仪法国之行最大意外收益是结识一大批来自五湖四海的华人音乐家,其中首推被誉为“台湾音乐教父”的作曲家许常惠。许氏是法国巴黎大学音乐学研究所1958年届毕业生,曾师从20世纪法国作曲家梅西安 (Olivier Messiaen) 学习作品分析。回台后一直领导作曲、民族音乐学研究等活动,一直至2001年辞世。正如下文所述,费、许在中、港、台音乐交流史上留下重要一笔。
费明仪毕业回港不久,在二叔的鼓励下,周游列国到处演出,先后赴新加坡、马来西亚、纽西兰、美国、欧洲等地。其中1963年夏在欧美巡演期间,在美国加州圣塔巴巴拉得到20世纪最伟大女高音之一的洛特-加龙省•蕾曼夫人 (Lotte Lehmann) 接见和指导,让她对德国艺术歌曲的演绎及风格掌握有更深的了解,也让她思考中西歌曲的异同,这些思考对她一直热爱的中国民歌有很大的启发。
三
随着香港大会堂1962年落成,香港拥有首个专业音乐厅,民间艺团开始酝酿、发芽。赵梅伯同年7月率先成立梅伯女子合唱团。费明仪则在两年后的1964年11月组建明仪合唱团,“以演唱中国艺术歌曲与民歌和世界各地华人作曲家的新创作为宗旨和发展方向”。招收团员的原则是“贵精不贵多、重质不重量”,而且必须考试以及完成三个月的试用期。由于合唱团选唱的歌曲都比较难,几乎每次都有新作品,还要背谱、不用扩音演出。用费明仪的原话:“如果是抱着玩的心态进了明仪合唱团是撑不住的。”
创办合唱团,是费明仪对声乐艺术的另一追求,但挑战和难度较独唱不可同日而语。所涉及的不只是管理几十人,更为棘手的是演出曲目,尤其是费明仪由香港唱到欧美的中国民歌,如何创作和编写中国合唱作品,既壮大合唱曲目,亦给合唱团作首演、训练。面对严峻的“供求关系”,正好遇上“岁寒三友”。结果留下来的,除了茁壮成长的年轻合唱团外,更重要的是一系列极珍贵、不可多得的中国合唱艺术歌曲。
所谓“岁寒三友”,是指作曲家林声翕、黄友棣和词作家韦瀚章。他们三人因战乱移居香港,其中林、韦相识于1930年代上海国立音专,前者为黄自入室弟子,后者为黄氏声乐作品的作词者,包括《旗正飘飘》、《长恨歌》等。黄友棣则为同期广东多产作曲家,1941年创作的抗战歌曲《杜鹃花》曾响遍海峡两岸。他们1960年代在香江,就像传诵千载白居易《琵琶行》名句:“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随着黄老去年以百岁高龄辞世,“岁寒三友”已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但他们在1960—1980年代为明仪合唱团而创作大量声乐作品,则成为香港以至中华音乐文化瑰宝。
事实上,《琵琶行》正是黄友棣谱曲,由费明仪及明仪合唱团在香港大会堂首演,是又名“梅松竹”的三位音乐长者与费明仪合作的早期作品之一。时为1966年7月,神州大地正全国唱红,样板戏、忠字舞、语录歌、破四旧等等席卷全国,反而地处一隅的香江却缅怀中国正统文化,把隽永唐诗谱新声,以细致的钢琴乐句贯穿朗诵与合唱,全诗88句七言巨著浑然天成,效果不凡。
“我和三老缘始于韦瀚章。事缘父亲的电影插曲采用了他与黄自创作《长恨歌》中的《山在虚无缥缈间》。至于林老是我在南京国立音乐院时的合唱老师。黄友棣是通过早年明仪合唱团指挥薛伟祥在大同中学的关系,把作品给明仪演出。我和三老有深厚交情,他们时常一起旅游、讲学,我都跟着去。林声翕早于1930年代来港工作,与港养病的韦瀚章一起在港岛浅水湾,看到蓝天白云,想到白云后面便是战火弥漫的故乡,这便是林声翕作曲、韦瀚章作词的著名歌曲《白云故乡》的源来。”
费明仪形容能够得到“岁寒三友”源源不断供应新作品是明仪合唱团的福气。上面已提过黄友棣为《琵琶行》谱曲,更为重要的,是由费明仪建议而编写的一系列民歌组曲,根据黄老的原则“艺术歌曲大众化、民间歌曲艺术化”,把三四首短小的各地中国民歌以合唱组曲形式演唱。首演是1970年的《云南民歌组曲》,其中包括黄老创作的《弥度山歌》以及《十大姐》、《绣荷包》和《猜调》。由1979年开始,这位曾留学意大利的声乐作曲家更连续6年为明仪合唱团谱写新组曲。“黄老为人低调,每次出席演出都坐在后排,方便溜走。我于是派人守住大门,到请他上台接受掌声
LDAlEOXhgt6zs7t8GIIh1w==时,及时拦住,把他乖乖地送到台上。”在去年周年音乐会上,正值黄老大去不久,明仪合唱团一连演出《甘肃》、《蒙古》民歌组曲,还有黄老优雅的《枫桥夜泊》,以及抗战歌曲《杜鹃花》。
林声翕与费明仪的合作除了提供像《你的梦》、《笑之歌》等由明仪合唱团首演外,他还担任客席指挥,另外亦带领他在1952年成立的华南管弦乐团给费明仪作伴奏,更录成唱片。在费明仪安排下,林老1990年到北京出席中央音乐学院40周年校庆,这是林老自离开南京国立音乐院定居香港以来,首次踏足大陆,与41年不见的校友相聚,老人激动非常。可是未想到的是,一年后林老突然故去,留下无限唏嘘。
1988年台湾作曲家许常惠首访京沪,打开了台湾音乐家到访大陆之门。这是自从费明仪于1962年首次应许常惠邀请,把中国民歌、艺术歌曲带到台湾演出,一直为海峡两岸音乐界交流的26年成果。当年到台湾演出,正值文化大革命爆发前后,与周恩来总理关系密切的费彝民并不赞同。费明仪从艺术角度考虑,认为“去台湾介绍中国民歌有甚么不妥呢?”
结果台湾之旅还是进行。二叔唯有轻叹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女。”此后叔侄二人互不往来一直到1970年代中才恢复交往。
历史是无情和充满讽刺的。当费明仪带着许常惠一行台湾音乐家历史性踏上大陆之旅之前不足一个月,当年提出异议的二叔费彝民以80高龄辞世,未能目睹侄女实现多年执着的信念。然而早于“文革”结束后,他全力支持费明仪重返上海,探望母亲及弟妹之余,更成为“文革”后首位与上海交响乐团合作的港人,演出除了法国印象派德彪西、拉威尔的歌曲外,还有香港作曲家林乐培用现代手法写成的《李白夜诗三首》,由费穆生前挚友黄贻钧指挥演出。
1980年代香港回归过渡时期开始的同时,费明仪在促进两岸三地音乐交流扮演了一个独特角色,一方面接待大陆、台湾音乐家、学者 (例如1981年两岸作曲家首次出席在香港举行的亚洲作曲家同盟大会),又或举行联合演出 (例如1985年在香港红磡体育馆的黄河音乐节与北京中央乐团组成千人合唱团) ,一直到1997年香港回归。此外她亦担任多份公职,例如1987年成立的香港合唱团协会主席,1990年代开始兼任香港艺术发展局音乐组主席、香港民族音乐学会会长、香港音乐专科学校校董及校长、香港中乐团资深顾问等。在大陆及台湾以至海外各音乐与文化机构担任的顾问等名誉职位更是不胜枚举。
费明仪在2000—2001年曾因心肌梗塞而9次住医院,两度进行心脏手术。这些日子好不容易熬过去,带着只有30多公斤的体重回家养病。谁知噩讯接踵而至,挚友许常惠和恩师赵梅伯在一个月内相继辞世,让刚走出死亡幽谷的费明仪悲恸不已。
“我觉得人生必需要有波动,才可以有所作为。像我自己,如果一直都在父亲的怀抱中或二叔庞爱下成长,是不可能做这么多事的。正因为父亲早逝,叔叔的督促,我只有不断挣扎。通过混乱、逆境,而非一帆风顺,这才是真正的人生。回想当年父亲说一定送我到南京吃苦,二叔说我要到巴黎流浪,又吃苦,又流浪,才成就了今天的我。”
周光蓁香港大学中国音乐史博士,香港《南华早报》作家、《亚洲周刊》音乐评论专栏主持。
(责任编辑 张 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