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读《西游记》,里面有这样一句偈子: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这大概是我对于死亡最早的认识,所以我不怕鬼。毕竟人死了是无法活过来的,所谓鬼神,无非是无稽之谈而已。当时家里长辈唯一的逝者,便是祖父。我1985年出生,祖父逝于1970年,因此我对祖父没有任何印象。加上《西游记》里的这句偈子早已深入我的内心,对于祖父的记忆,大抵就是墙上那张挂了四十年的遗像。
以前祖父的遗像挂在我卧室的墙上,抬头就能看见,后来搬了家,祖父的遗像还是放在我的卧室里,依然抬头能见。
祖父名叫韩温甫,逝于“文革”,因清明节要去九峰山烈士陵园给祖父祭扫,这些是我从小就知道的事情。但对于祖父的记忆,在小时候却仅限于此,其余几乎一事不知。他是谁?曾经做过什么?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不知道,因为家庭搬迁多次,周围的人也没有谁见过祖父,于是,祖父就成为了一个近似于神性的存在。
后来,读中学时的我才知道,祖父和祖母都是“南下干部”,他们都是早年在河北地区参加革命的,革命人四海为家。但是我祖父在北京还有一脉,我祖母则是东北人,‘九一八’事变时,外曾祖父参加地下抗日,被迫从东北撤回到了华北,与大多数革命夫妻一样,祖父与祖母在战争中相识并结合。
多年以后,我看齐邦媛先生的《巨流河》,心潮澎湃、夜不能寐,记得当时看完《巨流河》之后,将自己对于家族史的心得第一时间告诉了王德威教授,王教授的父亲曾经与我的外曾祖父一同为东北地区的抗日地下工作者,面对同一段历史,他是有感触的。因此,在回信中王教授不禁评述“乱世里这样惊心动魄的故事总令人感慨”。确实,在乱世的战争中,每一个家庭,都有着近乎相似的传奇。
随着我年龄的增长,祖父的记忆,也逐渐被拼贴起来。在祖母、父亲、伯父以及祖父的老战友、老部下等等长辈的回忆中,我的脑海里渐渐有了祖父的影子。祖父出生于1910年,早年曾在北京学习、工作,他的族侄韩立勋先生曾与他一同在北京生活,祖父在北京目睹了时局的腐败与新军阀的本质,选择了投身救国这条道路,但韩立勋先生凭借着自己的拼搏精神与机灵劲儿,积累了丰厚的家业,成为了北京城颇有名气的资本家。
后来,我长大了,通过祖父的战友、同事如刘子厚老人、赵辛初老人、唐振生老人、刘西尧老人、尤洪涛老人、王任重老人、李先念老人与刘建勋老人等前辈们的回忆录或亲自拜访老人们并交谈时,对已经逝世四十年的祖父又获得了更加完整的认识。祖父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初曾在河北发动农民革命,1937年入党,1939年在刘志坚、陈再道两位将军的支持下成立了衡水县抗日民主政府,在敌后做了不少武装抗日工作,后来还曾在刘伯承、宋任穷两位将军的领导下与国民党名将鹿钟麟合作过,这些在衡水地区的党史与地方志里都有记载。解放战争时,祖父遂被编入第二野战军第十纵队,并任干部教导大队的政治委员,随军“南下”。
熟悉解放军军史的人都知道,第二野战军乃是解放军实力最强的野战军之一,俗称“刘邓大军”的它由大名鼎鼎的八路军一二九师、太行纵队与新四军第五师所组成,这些都是当时极能打仗并解放半个中国的队伍。而且,祖父所在的“二野十纵”曾是响当当的“桐柏军区”,属于二野的绝对主力。
后来,我从事文学史研究时知道,“文革”期间曾有一部红遍全国的小说,叫《桐柏英雄》,后来在七十年代末被改编成电影《小花》,捧红了三个当时初出茅庐年轻演员:刘晓庆、陈冲与唐国强。这部电影讲的便是“二野十纵”。当时“二野十纵”的司令员是王宏坤,政治委员是李雪峰(“南下”前十纵的老政委曾是祖父在衡水的老上级刘志坚),这些将军在二野里也是大名鼎鼎的虎将,为解放全中国亦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祖父在二野十纵里随军从河北一路打到湖北,渡黄河、淮河、汝河、直达长江,最终解放了武汉。
祖父作为“刘邓大军”的一员战将,是我读大学之后才知道的事情。解放武汉以后的祖父,因为有一定文化基础,兼又是地方干部。便未再随军继续南下,解放湖南、广东,而是先后留在了湖北省委组织部、地方医科高校等部门工作,分管卫生、教育等领域。当时,湖北省有两所医学院,一所位于武昌的湖北医学院(今武汉大学医学院),一所是位于汉口的武汉医学院(今华中科技大学同济医学院),祖父被任命为湖北医学院的党委书记,而祖父在河北地区的战友、挚友孔钧先生则被任命为武汉医学院的党委书记,孔钧先生如今已经年届九旬,将门之后名不虚传,他的嫡亲孙女就是著名演员刘亦菲。
1965年6月26日,毛主席作出了“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指示,即著名的“六•二六”指示,湖北成为全国试点省份。次年,祖父即受周恩来总理与陶铸同志的委托,在湖北省咸宁地区(因该区与湖南、江西、安徽等地接壤,具备中南五省的辐射性)兴办“湖北医学院咸宁分院”与“咸宁市人民医院”,成为全国最早的“卫生工作的农村试点”。以湖北为试点,全国农村广泛地实行了“合作医疗制度”,形成了集预防、医疗、保健功能于一身的县、乡、村三级卫生服务体系。特别是以“赤脚医生”为标志的村卫生员,成为了当时全民保障医疗的最好范例。
近年来,我曾翻阅了祖父在狱中的“读书笔记”,读后惊讶地发现,在“文革”中,被打成“走资派”的祖父,虽然一切工作都被迫中止,且在无休止的批斗、关押中,但仍牵挂着作为试点的湖北省医疗工作,并做出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努力。最终个人的毅力敌不过时代的疯狂,1970年,被“造反派”关押八个月的祖父,病逝于咸宁地区医院。
这一切正如康德所说:伟大的事业总归是由理想主义者们来完成的。在艰苦卓绝的“文革”中,祖父的战友、同事们仍然在医疗战线上进行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事业,作为中部地区的湖北省,其医疗质量与合作医疗经验在数年内一跃位居全国第一,成为名副其实的“模范省”,祖父与其同事们在生前的付出终于获得了肯定。1968年,毛泽东主席曾批示推广“湖北省长阳县乐园公社”的合作医疗经验,上个世纪70年代,世界银行和世界卫生组织把中国的合作医疗称为“发展中国家解决卫生经费的唯一典范”。这些成绩,有些祖父能看到,有些祖父永远却看不到了,但面对这些令人宽慰甚至骄傲的成绩,祖父完全可以含笑九泉。
《西游记》里说,人死如灯灭,但《左传》里还有一句话:“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对于已经逝世四十年的祖父来说,人死却并不如灯灭,相反,祖父却为这“三立”做了最好的诠释。为国立德,为家立功,为后人立言,为党为国操劳一生的祖父,做到了古人的“三立”之要求。
今年是祖父百年诞辰,我在两本书的扉页里都写着题赠给我敬爱的祖父,我没有见过祖父,但血脉里流淌着祖父的血,这是一种家族的传承。而且,在我看来,终身充满着理想主义精神的祖父,必然是盏不灭的灯,他的理想主义精神与革命主义气概,将会一直指引我们在他未竟的事业里前行,哪怕有再大的苦难,都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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