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生去追求

2011-12-29 00:00:00章绍同
人民音乐 2011年4期


  祖荣先生今年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了。认识他的人,都觉得他丝毫没有人到暮年的感觉,心态依然年轻,依然像过去一样东奔西走,步履稳健,思路敏捷,笔耕不停,去年又创作了《第十九交响曲》。
  人们常说,要写出好作品,除了才华与机会,重要的是要有好心态。要一心专注,要甘于寂寞,要能沉得下去,要有坚忍的毅力。要修炼到这种境界真是谈何容易!像郭先生 ,不是三年五年的寂寞,而是淡泊了一辈子。从1946年写第一首曲子起,六十多年过去了,他一直在默默耕耘。没有被聚焦,没有被吹捧,但他依然如故,坚持不倦地写作,不停地学习。他何以有如此强大的创作动力?他的人生追求为何这样坚定?带着这些思考,作为学生,我再一次贴近了老师的呼吸,轻轻地拨动他的心弦,作了一次话题明确的长谈:(以下“章:”为笔者问;“郭:”为郭先生的回答)
  章:郭老师,在您的自传《音乐的徘徊》中,您为什么自称是音乐圣殿外的徘徊者?
  郭:在我的心中,音乐是很神圣的,尤其是交响音乐。而交响音乐是外来的,要理解它、学习它,一定要经过专门的音乐教育。交响音乐的内涵很深,技术手段很复杂,是最尖端的艺术。要从事交响音乐创作,一定要经过科班学习,有人指导,而我只是个师范生,一切靠的是持久不懈的自学。
  1946年的夏秋之交,我读初中三年级,一次音乐课,窗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而课堂里大家激情地唱着贝多芬的《欢乐颂》。那情景、那声音的交响给了我极大的震撼,影响了我的一生。从那时开始,我暗暗立下宏愿:要写交响乐!
  我没有任何基础,当时所能买到的乐谱和理论书也极有限,我开始了十分艰难的自学。学和声、学写旋律,从初三开始到进大学前,写了一百多首为唐诗宋词谱曲的艺术歌曲,四首钢琴奏鸣曲和一首小提琴奏鸣曲。
  我从罗曼•罗兰的《贝多芬传》中得到启发,作曲家应当表达自己内心真切的感受。我的童年特别坎坷和不幸,三岁逝父,母亲在极度贫困中拉扯我长大。所以我总是同情穷人,总是对社会的不公愤愤不平,我把这种感受都写进音乐,虽然像瞎子摸象,但我觉得是真实的,音乐表达了我的心声。
  后来进了福建师范学院音乐专修科,和声、复调、曲式、配器这四大件都没有开课,很失望,只好还是自学。当时我被批评为不安心师范专业,一心想当作曲家。在这种压力下我就躲在琴房里,没日没夜偷偷地学,看谱子、听唱片,同时不断地做练习和写作。我这辈子学音乐基本靠自学,没有进过专门的音乐院校。
  第二,我当年写作交响音乐的时候,福建一直没有交响乐队,我的音响完全靠想象,真正是“纸上谈兵”。我在1947年写的小提琴与乐队到1980年才在北京听到乐队音响。长期以来,靠想象音响的创作对我是一个很大的困扰。
  第三,我是从听古典音乐大师的作品开始自学写作的,我崇拜他们,但我是中国人,绝对不能跟在大师后面模仿他们。我想写出自己心中的音乐,我的音乐相当于自己的传记。我完全按照自己的喜好和个性来创作。1956年第一届全国音乐周上演奏了我的钢琴作品《月亮出来》,人家听了之后,说我的转调是突然转调,与别人不一样。我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摸索,艰苦追求的实践者,我对自己的创作从来没有满意过,总想要写得比上一部更好。我觉得自己一直是在音乐圣殿之外徘徊。
  章:您追求的目标很高,所以总是对自己的创作不满足。我觉得您的徘徊是暂时的,奋力前行却是持久的。对交响乐的酷爱和用它来表达您的乐思也是恒久的。
  郭:第一次听交响乐曲就被震撼了!那么美妙、那么丰富、那么强烈,直指人的灵魂深处。交响乐是没有国界的,世界各国的人民都可以引起共鸣。交响乐的时空跨度很大,一两百年后听起来还这么感人。交响乐的内涵极为丰富,不同的人可以凭着自己不同的人生经历去感受它。交响乐的魅力太大了,让我一生追求它。
  但是,交响乐的创作难度很大,为了写好它,我做了大量的准备。首先是写好旋律,我写了一百多首艺术歌曲,来锻炼写旋律的能力,又通过写歌曲的伴奏,来锻炼和声配置以及复调写作等。我还写了许多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长笛、圆号等乐器独奏重奏曲来为创作交响乐曲做准备。进入交响曲创作时,我感到十分愉悦,乐思滚滚,我忘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已飞在天空,俯瞰着大地、森林、海洋,那种感觉是无法言状的。
  至今我已写了十九部交响曲。没想到八十岁后,一年一部。
  章:您觉得音乐创作中什么是最重要的?
  郭:最重要的是你要表达什么思想感情。这感情发自作曲家心中,通过音乐表达出来,是最有力量最能打动人的,而不在于技巧。在这感情的后面,有每个作曲家的创作习惯与方法,有的更传统,有的更现代,但如果不表达感情,只是技术理论的排列,那音乐是没有生命的。
  我曾尝试过用一些新的技法来创作,但第十一交响曲之后,我就不再运用十二音技法写作了。因为我觉得那很难进一步表达我的倾诉。我的音乐后来重在表现知识分子的感情,我觉得它代表一个民族的思想,代表一种良心。
  章:用您的说法,您的音乐是“心灵的倾诉,灵魂的呈示”。那么,您的这种倾诉在人生的不同时段有什么差别吗?
  郭:青年时期我的音乐绝大部分表现了对大自然的热爱。我早期学画画后来转向音乐,虽然从视觉艺术转向听觉艺术,但心中对大自然的酷爱是不变的。那山川形胜,大地回春的万千景象常常让我陶醉,我心里有快乐或是痛苦我就奔向大自然。
  到中年时,我遭遇了“文化大革命”,被下放到极为偏僻的地图上找不着的地方。我所去的村庄,要穿过原始森林。我看到农民的极度贫困,看到社会的许多不合理现象,我觉得必须表现社会的。第四交响曲采用了闽西山歌素材,李焕之先生说写出了忧患意识,梁茂春先生说我是第一个写忧患意识的作曲家。
  晚年时思考更多。回想自己出生时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读小学时到处逃难,读初中时经历了抗日战争,高中时三年内战,民主运动兴起,我也被卷进民主运动的浪潮,新中国成立后我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山东烟台,后又回母校教书,此后政治运动不断,直到文化大革命被下放。改革开放后我的创作热情不断迸发,创作思考也不断加深。我非常同情穷人,同情不幸的人,晚年作品很多是表现对和平、对和谐的向往,对阴暗面的憎恨,对生活发出的问号。第十七、第十八、第十九交响曲就是表达这一时期我的内心感受,尤其是第十七交响曲的第三乐章,是对现代社会的浮躁、浮华的讽刺乐章。
  人到晚年,都会想到生与死,想到人生的短暂。母亲曾说,人一出生就走向死亡。既然这是必然,来到世界上就不虚此生,要在有限的生命中多做些事。我呢,多写点作品,要体现出生命的价值。
  愈到晚年,心态愈平静。我感到人在天地间的渺小,希望有一个没有人欺侮人,没有人歧视人压迫人的社会。
  章:您在人生不同时期的思考和热爱,我觉得已经充分体现在您的作品中。它既是生命的轨迹,也是艺术的轨迹,不变的是您对音乐的永恒追求。当您回眸几十年的创作历程时,有没有想到坚守了什么,抛弃了什么?
  郭:我坚守的是自己的感受,创作完全发自内心真实的感受,不随俗,不跟风,宁可人家不理解,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阳光道车水马龙太嘈杂了,独木桥却在自然之中。
  我没有抛弃过什么,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抛弃人云亦云的东西。
  章:您的鲜明的个性在您的音乐中充分展示了吗?
  郭:人家对我说,你的音乐听第一句就知道是你的。也有人说我:“他的思路跟别人不一样。”
  我的和声很“野”,和人家的不一样,但我有我的想法。音乐中每一段都有一个中心点,我按中心点来构思前后。我不喜欢用功能性的和声,觉得太呆板。我的和声里有大量增减音程与和弦的运用,它有些像民乐之间有时的不准。我觉得下属调系统的转调更富有民族性,这是从民间音乐得到的启发。我的管弦乐的音响与别人不一样,可能是和声的关系。我在写作中比较注意横向声部的“歌唱”。我的旋律很少用纯五声的,旋律中有很多变音、非调式音,尽量不重复别人的旋法。所以有人说我的音乐一开始人家就觉得不好听,但我坚持我的想法,不去就合唱队和乐队,而希望他们理解作曲家的想法,努力实现作品的要求。
  章:您的创作过程艰苦吗?
  郭:不苦,创作很愉快。把心中的郁积都倒在谱纸上,写完一部就觉得很快乐,所以会一部一部地往下写。在写的过程中,有时会像流水一样,乐思滚滚,笔头都赶不及了。我的创作一直是很快乐的。不过,至今还没有一部自己完全满意的作品,还没有达到年轻的时候所想达到的高度。
  章:写作的快乐,和您心中的远大目标,使您这辈子与交响音乐结下了不解之缘。您爱交响乐并终生为之奋斗,您觉得当代中国交响音乐创作的前景怎样?
  郭:交响乐传到中国只有百年,经过几代人不懈的努力,中国的交响乐才会有今天这样的气势和面貌,这是令人兴奋的。
  但是我觉得现在在谈论或讨论交响乐的创作时,太讲究技法,太理性。过于理性的音乐不容易感动人,会走向一般化、雷同化。技法没有高低,只有新旧,而音乐则有好坏。现在有的人把外国现代音乐照搬过来,这是不可取的。有的文章在介绍分析作品时,也把注意力都放在技法上,却对音乐内在的人文本色的情感表现忽视了。
  我也认真学习过新技法,是为了拓展音乐的表现力。我运用十二音技法也是化成自己的音乐语言和情感表达方式。有人听了我用十二音技法写成了作品后,说还是很好听的,有中国特色的。
  现代人的生活节奏快了,对艺术样式的需求也在发生变化,我觉得全世界的交响曲多乐章的会越来越少。但是不管音乐作品的规模是大是小,它都是一个时代的产物,都是人类文明的结晶,就像唐诗宋词一样,是人类创造出来的美的形式。我热爱交响乐,我仍然会为之写作。
  与郭先生的交谈让我再一次走进了他的精神世界,让我获益匪浅。我十分敬羡的是,他的人生很单纯——这辈子只做两件事:创作、教书;他的人生很恬淡——甘于清贫,甘于寂寞,怡然陶醉于大自然的宁静之中;他的人生很自在——想写什么,想做什么,都发自内心真实的意愿;他的人生很精彩——著作等身,创作了四十多部交响作品(其中十九部交响曲和十二部协奏曲),以及大量的艺术歌曲和室内乐作品。
  他的生命已和音乐交融在一起。
  
  章绍同 中国电影音乐学会副会长
  福建省文联副主席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