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瑟琳·安妮·波特(catherine Anne Porter,1890—1980)是美国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是公认的文体创新和技巧大师,她创作的作品为数不多,却影响巨大,为美国小说设定了新的标准 她的作品具有超强的社会敏感性、大量的反讽和毫不妥协的艺术追求。最充分体现她艺术特色的是《开花的犹大树》(1930)《灰色马,灰色的骑手》(1939)《斜塔》(1944)等中短篇小说。波特精雕细琢的短,篇小说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美国作家,并一直被奉为短篇小说这一文体的完美典型。
波特出生于得克萨斯州一个信仰天主教的家庭,是家中五个孩子中的第四个。她两岁时,母亲病故,父亲带孩子们搬到老家,和祖母生活在一起,直到祖母1901年去世。之后他们又频频搬家。卑微的南方出身,频繁的搬家,父亲在教育上的粗心以及亲人去世带来的心灵伤害和不安全感在她日后的写作中都有所表现。1906年,波特离开学校,同一个铁路职员结婚,这是她的第一次婚姻,以后又有过两次,但都以离婚告终。为了给自己的创造性灵感寻求发泄渠道,波特于1916年来到芝加哥从事演艺业。
离开演艺圈后,波特曾当过报刊评论员,后因患肺结核辞职。她写作时对死亡与再生等主题的灵感与她这次患病的经历不无关系。在纽约居住的短暂日子里,她为了糊口,曾经为人捉刀写过一篇名为《我的中国婚姻》(1921)的小说。1920年,波特离开美国去了墨西哥,参加过那里的政治革命,积累了许多前所未有的宝贵生活经验,1930年才返回美国。1922年,她发表第一篇小说《玛丽亚·孔塞普西翁》。1931年,她因得到古根海姆奖学金而有机会来到欧洲,在那里她不仅见识了纳粹统治下的德国,还重又结了婚,并定居法国。
波特在1936年离婚并回到美国,之后出版的《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和《斜塔与其它小说》受到评论界的广泛关注。其间她在大学教书、演讲,并又结过一次婚。她在72岁的时候出版了长篇小说《愚人船》,这部小说是经过20年的努力,断断续续写成的,小说描写了1931年希特勒政权以前从墨西哥开往德国的一艘客轮上形形色色的人物,描绘了一幅“大难临头的世界图景”。作者试图表明,恶总是在善的妥协与默契下得逞,人的天性是脆弱的,人有毁灭别人和自我的本能。小说一出版就成了畅销书并被改编成颇受欢迎的电影。四年后,她因《波特小说选》获得国家图书奖和普利策奖。1977年,在她去世前三年,出版了回忆录《千古奇冤》。
和一些著作等身的高产作家不同,波特虽享九秩高寿,但发表的作品却不多。她对写作要求甚高,每一部作品都字斟句酌,刻意求工。她认为写作不是获取名利的手段,而是她为之奉献终生的艺术。
波特的小说大多没有离奇古怪的情节和令人震惊的结尾,题材多是日常生活中的平凡琐事,故事内容也多来自她亲身经历的人或事,每部作品都反映了她经历的生活和历史时代。作品常探幽发微,把平淡无奇的小事甚至瞬间的感受表达为一种深邃的思想,令人深思。她善于描写生活中的悲剧与困境,如生与死、善与恶、灵与肉等矛盾,具有与众不同的心理研究和独特的女性主义视角,特别是在关于爱、亲情和道德的描写方面。她擅长运用精练的语言、紧凑的结构、错综交织的意象进行细节描写。小说寓意深刻,风格典雅、语言优美,显示出高超精湛的艺术手法。凝炼典雅的语言和简约含蓄的文风给人以美感,令人回味无穷。有评论家称她是可与霍桑、福楼拜、亨利·詹姆斯相提并论的文体专家,更是与詹姆斯·乔伊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和舍伍德·安德森比肩的一流艺术家。
波特的小说常将女性作为核心人物,如《老人》《灰色马,灰色骑手》以及“旧秩序”系列中的米兰达。小说题材大致可以分为三类:工人阶层或中产阶层的家庭生活(《绳子》《一天的工作》),外国故事(《开花的犹大树》《玛丽亚的信念》),以及女性故事(最有代表性的是“米兰达”系列)。她笔下的人物是20世纪上半叶女性觉醒的真实写照,她的创作是当时的女性写作的先锋和典范。她用简洁明了的语言描写复杂的情景和人物的思想感情,令读者产生共鸣。她生长在美国南方,作品带有鲜明的地方色彩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常常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波特是一个严肃的作家。作品主题往往关注日常生活以及人性的阴暗面,如残废、移情、忧虑、孤独、暴力、死亡、哀伤、痛苦等人生逆境。故事题材都是她亲身经历和所见所闻,笔下的人物、场景、事件都是根据记忆精心构思的,作品中的许多人物都有她的思想烙印。《偷窃》中的“她”,《开花的犹大树》中的劳拉,《斜塔》中的查尔斯等都有作者的影子。小说中反复出现的米兰达,出身、生活背景和个^气质都与作者十分相似,从她身上可以看到波特从一个南方小姑娘成长为一个性格倔强、反抗习俗的作家的过程。但这些人物决不是波特个人生活真实的描摹,而是典型事件中的典型人物,具有普遍的意义。
波特每一篇小说都构思严谨缜密,结构新颖奇巧。小说《灰色马,灰色的骑手》写的是女记者米兰达与少尉亚当的爱情悲剧。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1918年,小说以米兰达染病、病重、恢复健康为主线,运用梦境与现实交织的手法展开情节,通过米兰达意识的流动,把死亡与战争、瘟疫重合起来,在战乱、瘟疫的阴暗背景下展现男女主人公的爱情悲剧。作品构思精妙,梦境与现实交织,残酷的战争和可怕的瘟疫导致了爱情的悲剧。米兰达与亚当的爱情悲剧揭示了现代人在战争、疾病、死亡威胁下的处境,小说谴责战争,肯定了米兰达对人生的积极态度,表现了作者对人的命运的关注。
波特的小说主题深沉、含蓄,作家在叙述故事时冷静客观,不露声色,坚持以事实讲话,让人物按照客观逻辑去行动,在自己的行动中显示个性和品格。
小说《他》叙述了穷白人惠普尔夫妇的家庭生活,惠普尔夫妇有两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大儿子艾德纳,二儿子是个低能儿,他们没有给他起名,只是用“他”代替,女儿埃姆莉。惠普尔太太在人们面前总是说最爱她的二儿子,可是吃饭时却让“他”蹲在角落里吃,遇到刮风下雨的坏天气,就从“他”的小床上抽出一条被子给女儿盖。由于家境清贫,孩子们都要承担家务劳动,最重、最险的活总是“他”干。孩子们长大了,艾德纳和埃姆莉在外面找到工作,“他”的活更多更重了,直到“他”受伤残废,卧床不起,被父母送进救济院。作者只讲故事,叙述人物的语言行动,对所讲述的人和事不加评述,她竭力掩饰对惠普尔太太的嫌恶。“他”的纯真、善良,惠普尔太太的虚伪、爱面子,近乎冷酷的偏心是在不动声色的文字中表现出来的。惠普尔太太在送“他”去救济院的路上,“他”的眼角里涌出来大颗大颗的泪珠,一向以为“他”不谙世情、不识好歹的惠普尔太太大吃一惊,想起了自己错待“他”的种种行为,深感内疚、悔恨,搂着“他”大哭起来。对惠普尔太太思想感情的变化,作者只从旁叙述,没有批评、指责,让人物在对自己审视中认识自己。
《中午酒》写的是得克萨斯州南部一个小农场发生的一出悲剧。汤普森的农场雇佣了一个自称赫尔顿的人,此人勤快能干,但性格怪癖,沉默寡言,唯一的爱好是吹口琴,而且总是吹一支重复不变的曲子。由于他的到来,汤普森一家生活明显有了好转。一天,一个自称以抓外逃疯子为职业、名叫哈奇的人来到汤普森先生的农场,说是要找一个逃到这里的叫赫尔顿的人,说他十五年前发了疯,用叉子刺死了他兄弟,因为兄弟弄丢了他心爱的口琴又不肯赔他。他被送进疯人院,后来逃跑了。为保护赫尔顿,汤普森和哈奇发生冲突,杀死了哈奇。事后,虽然法庭判他出于自卫无罪释放,但他却在家人和乡亲的冷漠、怀疑中绝望自杀。作者对汤普森的自杀行为的描写相当平静,只叙述汤普森自杀前的动作和生理上的反应,完全不动感情。怎么看待汤普森这个人物以及他的死,作者把问题留给了读者。
波特的小说心理描写细腻传神,真切感人,她既采用传统的白描手法,又吸取了现代派文学中“意识流”的技巧。作者往往着笔于一个主要人物,透过人物的思想或记忆从内部展现人物性格,而故事中的其他人物只存在于主要人物的意识流或回忆中。《被抛弃的韦瑟罗尔奶奶》是作者运用意识流描写的最好例子。
小说讲述的是八十高龄的韦瑟罗尔奶奶弥留之际所发生的事,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激烈的外部冲突以及戏剧化的场面描写,也没有传统小说的时间和空间模式,而是呈现出时序交错、空间重叠、思维跳跃的特点。波特把现实生活和心理活动交织在一起,运用意识流和象征手法,把形式与主题巧妙地统一。老奶奶临终前复杂的内心活动生动地展示了她的苦乐人生,深刻反映了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的冲突和人们面对真实世界的苦闷与无奈,也表达了作者对客观世界的主观感悟。
故事情节几乎都是随着老奶奶的意识的流动而展开的,间或有少量的对话。老人忽而清醒,忽而迷糊,思维在时间和空间上游动跳跃。在老人充满是非真假的回忆中,读者见到的是一位饱经风霜、倔强独立的老人。在她的婚礼上,新郎没有出现,这是她第一次被抛弃,但她通过与命运的不屈抗争,过上了应有的幸福生活。在弥留之际,奶奶认为自己又将被抛弃,但这一次抛弃她的是她信仰了一生的上帝。终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吹灭了总能在黑暗时为她带来光明的油灯。她决绝地放弃了希望,或者说放弃了上帝。
波特善于运用象征手法,小说中有些人物或事件常被赋予特殊的象征意蕴。《中午酒》中的哈奇是邪恶的象征,他的出现破坏了汤普森农场的平静,他盛气凌人,专横跋扈,尤其是披着法律外衣,愈显面目可憎。虽然汤普森凭自己的直觉就意识到他“不是好东西”,但却不能摆脱邪恶,揭示了社会的荒诞带来的荒诞结果。
有些象征还具有多层次的意义。《斜塔》写美国青年画家查尔斯在1931年圣诞节前后在柏林的几天生活经历,展现了第—次世界大战后的柏林社会现实。小说中两次提到斜塔,这个意象具有双重意义。查尔斯把摆在台灯旁的比萨斜塔的石膏雕塑碰碎,象征他柏林梦的破灭。小说的结尾,查尔斯发现修补好的斜塔安放在陈列柜里,这时的斜塔象征德国文化,暗示德国文化随着纳粹势力的兴起有随时倒塌的危险。
《被抛弃的韦瑟罗尔奶奶》中,奶奶韦瑟罗尔(whetherall,意为“饱经风霜”)这个名字本身就包含了深刻的隐喻色彩,而奶奶弥留之际脑海中出现的光与黑暗象征了生与死,幸福与罪恶,这是《圣经》中光与暗的象征,奶奶一生信教,最终被上帝抛弃,而她也通过亲自熄灭了生命和希望之灯光而抛弃了上帝,这一象征是宗教信仰与个人体验的疏离所致的必然结果,是对现实与梦想这一对矛盾的反讽。
波特是一个出色的文体家。她有独特的运用语言的功力,善于以简练的文笔表达丰富的内容,以少胜多,意在言外,选词造句精当恰切,往往寥寥数语就能生动形象地勾勒出人物形象和故事的环境,使人有亲临其境之感。波特的小说精美独特,深受读者的赞赏,她被称为“精雕细刻的艺术家”是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