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雪波
在喧嚣纷乱的当下诗坛,诗人树才是一位甘于寂寞的“单独者”:在诗歌普遍缺乏现实收益、越来越小众化的商业时代,作为翻译家的树才却一如既往地勤勉耕耘,以他精湛的译笔将勒韦尔迪、勒内·夏尔、博纳富瓦、雅各泰、佩斯等法国大诗人的作品源源不断地介绍到汉语世界。为表彰他在中法两国的诗歌交流中所作出的卓越贡献,法国政府于2008年授予他“教育骑士勋章”。
从八十年代开始写作至今,树才可以称得上是一位“诗歌老战士”了。对于诗歌,对于翻译,他有着精微而深透的识见。对于诗坛上争论不休的诸如“口语诗”、“技艺”、“介入”等问题,他的批评常常一针见血。入木三分。早在九十年代,他就这样深刻地表述过:技艺和精神是紧密关联的,在精神的日夜操练中,诗人应有勇气成为生命的宏大见证。
作为诗人,他有崇尚自由的天性,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对生命的敏感。他的生活经历颇多曲折,曾亲历过刘骨铭心的死亡,曾长年漂泊于异国他乡,而他说自己擐信任的仍是内心真实的搏动。这一切都化为了他笔下的分行的文字,那些词,那“骨头错动时发出的声音”。如今,人到中年的树才更多地体味到孤独的力量,“比火焰低调,比爱绵长/挽留着这枯瘦肉身”,因为他深知:死,就是一下子,而“生必须慢慢完成”。
法国学者娜塔莉考夫曼曾在书中,考察了文学史上十多位著名诗人与母亲的关系之后总结道:母亲是一个诗人最深刻的记忆,是他的千思百虑。然而,对于诗人树才来说,“母亲”一词却是内心永久而隐秘的痛。
1965年3月26日,树才降生于浙江省奉化县下陈村,在四个兄弟中排行老二。在他只有四虚岁的时候,母亲病故了。这样的打击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死亡,对他来说,也许就像夜空一样深邃,无法理解。母亲下葬那一天,亲人们恸哭+村里的乡亲们也都唏嘘不已,惟有四岁的他,却一声也没哭。这后来成了待他亲如生母的小姨妈的一个心结,为何这老二一滴眼泪都没有?而他后来深感自责的是:自己竟然没记住母亲的面容!“难道我4岁时的记忆力那么差?不可能啊,后来我正是凭着出色的记忆力才从浙江农村考上北京外国语学院的呀。”幼年失恃的伤痛经历,是他成年后的一个心结,“我怀疑我性格中铁石心肠的一面就是那一天落下的。”
母亲去世后,既是村支书又是小学校长的父亲,整日忙里忙外,无暇照管小树才,这倒有助于他生威自由自在的个性。因为没人管,6虚岁他就上学了,学校里好歹有老师照看。他对当初入学时的情形记忆犹新,孩子们必须做一个测试,从一数到一百,他也数了,但没数到一百,不过老师们都理解,他也就通过了。那个年代,从小学到中学,似乎学习并不重要,最主要就是玩儿。小时候的他,不爱读书,贪玩儿,每天都要玩到天黑,玩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想起来回家……不过,比起其他孩子,树才多了一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因为学校离家只有几步路远父亲又是校长,借书比较方便,所以小树才虽然贪玩,倒也读了一些书,照他现在的话说,“都不是什么正经书”,主要是武侠类的,比如《七侠五义》,《薛仁贵征东》等等,那时候不懂选择,只要是故事书他都爱读。家人因为忙,也没有刻意督促他非得读书。他的天性,还是喜欢玩。“说实话,村呈没一个人认为我是块读书的料。”
直到高中的时候,树才才开始有了目标:考大学。当时,他的语文成绩在班级里一直是最突出的,最初的理想就是考上大学中文系。那时候对他影响最大的书,要数高尔基的自传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从书中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有出息就得自我奋斗。”但是,他的数学基础实在是太薄弱,为此他曾四次高考,四次落榜!好在,他有年龄上的优势和“自我奋斗”的信念,于是第五年再考。功夫不负苦心人,1983年,树才奇迹般地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学院法语系,是那所中学第一个考上北外的学生。这对于他不啻是一个意外惊喜。他至今仍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之前他的高考数学成绩从未及格过,那次居然得了85分:他的英语基础薄弱,连发音都不准,可那年的英语考试却十分顺利,“我这个死记硬背的农村脑瓜,居然把英语考了个92分。”录取通知书下来后,连他的英语老师都不敢相信。他自己也感到不太可能,甚至怀疑老师判错了试卷。“也许真是老天有眼吧!你不知道为了保佑我考上大学我的小姨妈专门去佛庙烧过香、拜过菩萨。”
从浙江农村来到北京,18岁的树才一下子打开了眼界。那个年代正是“文学热”的时候,“文革”后的思想解放运动,不仅为人们展示了新的生活前景,也使文学成为人们表达思想和情感宣泄的出口,诗歌更是充当了急先锋,“新诗潮”崛起,以北岛、顾城、舒婷江河杨炼等为代表的朦胧诗人正活跃在文学舞台上,而一大批更年轻的诗人则遍布全国各地,正以狂热的写作酝酿着几年后一场针对主流意识形态的美学暴动。
上高中时,树才已对诗歌产生兴趣,模仿着写过一些古体诗,其中一首他至今还记得,“素云撤丛山/渐融天宇中/风雨一场空/灾祸又人间”,写到雷暴雨之后的乌云乱飞景象,也表达了对雨水可能引发人间灾害的内心担忧。到了北京这个政治文化中心,树才有机会接触到北岛、多多等朦胧诗人,在他们的影响下,他开始尝试新诗写作。那个时期,给他印象最深刻的书就是那些诗集和译诗集,其中老木编选的《新诗潮诗集》和江枫翻译的《雪莱诗选》,对他的影响最大。
从此,树才与诗歌结下不解之缘。他一边学法语一边读法国诗。大学时代,他就喜欢上了法国诗人勒韦尔迪。勒韦尔迪现在被认为是二十世纪法国诗歌最具洞察力和创造性的孤独探索者之一。他出生于法国南方,20岁时到巴黎,与毕加索、雅各布、阿波利奈尔等交往,加入了立体派运动。1916年他创办《南北》杂志这份杂志后来成为超现实主义的重要阵地。37岁那年,他做了一个决断离开巴黎去索莱姆修道院。他在那边一住就是34年!是什么原因使他突然从诗歌狂热转向隐居生活?没人说得清楚。1960年,他“带着终生相伴的孤独吞咽下最后一口气”;一颗黑色太阳陨落了……勒韦尔迪的诗最初进入树才的视野是在1986年,当时他还在上大四,他开始翻译勒韦尔迪的作品,“那时候我的法语水平远远不够,全凭一颗热爱心和一颗豹子胆”。大学毕业论文他写的就是勒韦尔迪,题目为《灵魂苍白之静美——彼埃尔·勒韦尔迪诗选译》。从1986年到2002年,树才一直在翻译勒韦尔迪的诗(《勒韦尔迪诗选》于2002年由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勒韦尔迪教给树才很多东西,“我还记得,当我在人来人往嘈杂喧哗唾沫四溅的工作环境中苦熬白昼时,是勒韦尔迪的诗帮助我从肉身到内心重新赢回一种宁静。”
作为法国超现实主义先驱之一,勒韦尔迪深受布勒东、艾吕雅、夏尔等这一批超现实主义诗人推崇。于是,树才又对另一位法国大诗人产生了兴趣,他就是“居住在闪电里的诗人”——勒内·夏尔。夏尔的诗短促、激烈,跳跃,甚至玄奥难懂,树才用“陡坡”来形容夏尔诗歌的高落差。翻译夏尔诗的时候,
树才已经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外经贸部的中成集团工作,对付日常公务相当简单,于是他每天都琢磨一首夏尔的诗。边工作,边翻译,断断续续译了很多年。回想起翻译夏尔的感受,树才说,“一开始读时,我如坠云雾,但反复读反复读,逐渐逐渐就听见他的急促心跳和诗句节奏了!夏尔的诗,有好几首我熟背在心,这辈子想忘都忘不了!”
1990年,命运和树才开了个玩笑。原本等待下放基层一年的他,突然被任命为中国驻塞内加尔大使馆经参处外交官。于是,他戏剧性地来到了黑非洲,在塞内加尔首都达喀尔做了四年外交官。“诗人外交官”,这颇能让人产生美妙的联想,因为文学史上就有著名的“外交官诗人”,比如墨西哥大诗人帕斯就做过外交官,法国诗人克洛岱尔,圣琼·佩斯也曾长期担任外交官,而且都曾经在中国工作过。但树才认为,“诗人”这一称谓更与内在的心灵状态有关,指向一种存在方式,不是指一类人或一种职业,而指一种品质,一种与语言的敏感性和创造性有关的一种能耐”。非洲几年,让树才感受最深的,是非洲人那种乐天的性格和旺盛的生命力,他们似乎生来就喜欢舞蹈,看足球时也要跳个不停。
那几年,树才的工作时有变动,但仍笔耕不辍。1997年,他的个人诗集《单独者》出版,同年11月,他应邀去法国参加巴黎第四届国际诗歌节。1999年,参加第十四届“青春诗会”。2000年,调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但是工作给他的,只是一个外在的身份,而真正吸引他的事情,还是写诗、译诗。
对心仪的勒韦尔迪,树才因此生无缘得见而深感遗憾,而至今在世的法国大诗人博纳富瓦,则和树才有着多年的交往与情谊。2002年,树才和他的博士生导师、著名翻译家郭宏安先生合译出版了《博纳富瓦诗选》。博纳富瓦生于1923年,可以说是“二战”后法国最重要的诗人,同时又是翻译家和批评家。从1981年起,他作为教授在法兰西学院讲授诗歌理论和比较诗学,成为该院继瓦雷里之后的第二位讲学的诗人。九十年代末,树才曾与法国青年诗人罗曼台译过博纳富瓦的诗作。2000年7月,树才获得法国政府的一笔奖学金,去法国自由访学两个月,在巴黎特地拜访了博纳富瓦。树才介绍说,“老诗人今年已经88岁高龄了,仍写译不辍,每年都有新书。今年3月份我还去他家看望。以前一般是在他书房见面,这次特地安排在家中,与他夫人也一起见面。”
雅各泰是另一位重要的法语诗人,翻译家,曾获龚古尔诗歌奖、蒙田文学奖、法兰西科学院奖,荷尔德林诗歌奖、彼特拉克诗歌奖等文学奖项。他出生于瑞士,但用法语写作,娶了一位法国女画家后,一直隐居在普罗旺斯一个叫格里昂的小村子。1997年,曾任法国驻华大使的毛磊先生,把雅各泰介绍给了树才。此后,树才曾多次去格里昂村拜访老诗人,看到他和妻子在镇外的一座山间石屋里,过着平静、清澈的晚年生活。让树才深有感触的是,全村人都以诗人雅各泰为荣,很注意保护他,遇到记者来村里打问他家住哪里,他们为了避免老人受不速之客打扰,常常往小山上一指,说他在山里散步呢!因为凡是事先约好的朋友首次来访,雅各泰必在村口的咖啡馆里坐着等候。树才说到一次感人的经历:“去的次数多了,我已熟知道路。有一次我从阿尔城坐车前往,不料傍晚时分,竞下起雨来,天也早早暗了下来。快到格里昂村那一站了,司机友好地提醒我准备下车。天黑,又下雨,加上此路不熟,我正发愁呢。汽车驶近车站了!我远远看见那儿有个人站着,撑着伞,还望向这边。车近,门打开,我下车。令我感动的是那站着的人正是大诗人雅各泰!他特地接我来了。瘦高,清癯的雅各泰与我拥抱,我内心顿时涌满回家时才有的那种温暖感。”树才把雅各泰的诗歌风格概括为六个字:简洁、内敛,幽秘。“如果说博纳富瓦雄踞巴黎。以智慧之光照耀法国诗坛,那么雅各泰是凭着隐士之志,匿身于山川草木之间,以谦和之心静观云聚风散。”
树才说自己现在的生活“很单调”每周二到外文所上班,其他时间居家。在家时,整个家就像是自己的书房。除了书架上、书桌上有书餐桌上、床头柜上、卫生间小凳子上也有书。“我的书房朝南,约十二平米贴北墙是一个老旧小书桌,杂木的,电脑就坐在桌上,书房中央是一张松木大桌,上面可以写写毛笔字,一盆绿萝盘绕而行,算是绿色生命相伴:内墙从地面到屋顶是一堵书墙,开着架,站满了书,欢迎灰尘自由往来。书的命运跟人的命运一样,迟早都得交托给尘土。”树才的书房有一个特点乱。但他却挺喜欢乱。“没办法。乱有乱的秩序嘛。”他不刻意收藏书,说是害怕“被知识欲异化”。在藏书中那些有签名题赠的书是他看重的,像大诗人博纳富瓦,雅各泰,阿多尼斯,都题赠了不少著述给他。
“对书的特殊感情是一种感激之情,因为它给过我温暖!有书在,就不会真正无事可干。”树才说自己读书慢。慢是因为专注。他说,“全身心投入地读一本书,那才叫阅读。问题是,对这类人,当他们沉浸于阅读时,最好不要骚扰他,更不该打断他,否则会出事的。”小时候老师总喜欢讲名人读书的故事,说有位大学者读书入迷以至走路撞到电线杆子上,这样的事情在树才身上还真的发生过——“几年前的某一天,我正有滋有味地读一本书,妻子在厨房里烧鱼,正煎着呢,突然发觉没葱,于是她大喊,快,下楼买几根葱回来!无奈,我就下了楼。从楼门口到有葱的商店,大概也就五十米,但必须途经十几棵栾树。坏就坏在一棵栾树上,我正急匆匆赶我的买葱路呢,突然,一棵栾树撞上了我,撞手臂上也行啊,偏偏冲着我的额头撞来!当时我只觉得鼻梁骨下方被狠狠地咬了一口哎哟,疼得竞一下子看不见东西了!缓了好几分钟,我才发觉,眼镜已掉到地上。赶紧捡起,坏了:镜片少了一片,一侧的眼镜护架完全撞歪了!我忍着痛,硬是把葱买回了家。推入家门,妻子接过葱,抬眼一看,才发现我的牛鼻子山坡下赫然一小片殷红湿地伤口正渗着血!她忙问怎么回事。我答脑子还没从书里出来呢,你却非要我下楼买葱,以致酿成这副惨状!”
树才说,城市的喧嚣越来越让他厌倦了,除了偶尔和几位好友聚聚,打打乒乓球,或者散散步之外,平日里是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对阅读环境,他不苛求,因为随时可以进入书中。他最喜欢的是睡前阅读。“这两年我临睡前,爱读一小段佛经佛禅的绝妙辩证能让我在似懂非懂之间冥想空无之境,遥感寂灭之心……一切痛苦似乎都得以减轻,内心有一种释然感。”
萧沆的《解体概要》是树才最近常同朋友们谈起的一本书。萧沆又被译作“齐奥朗”,是20世纪著名的怀疑论者,虚无主义哲学家,以文辞新奇,思想深邃、激烈见称。树才称赞他是“一生都勇猛向真的思者”,在法语中修炼成的一个“热烈的禅者”,“因为他的心每天都被清醒和绝望炙烤得难受。他写书,是不得不写,是救自己的命。而世人写作,无非图个成功,卖得好,有市场,或者得个奖,有人夸。两相比较,我们就能明白,书和书太不相同。”在树才看来,《解体概要》是一本闪耀灼见的好书,对浮躁的、享乐主义的当下中国有一种“解毒剂”的功效,“能让读者身心淤积的热毒发一些出来,这些热毒就是盲目、平庸和愚蠢。”
在一次访谈中,树才从写作的角度谈到对孤独的理解,诗人总是孤独的。从孤独中,诗人挖掘对人性的洞察力,磨尖对语言的敏感性。“他认为,勒韦尔迪选择隐居,正是试图通过一种简单的生存方式来达到对芜杂堆积的散文生活的克服。和树才喜欢的诗人勒韦尔迪,雅各泰一样,齐奥朗也是一位隐居的大师。他隐居在巴黎,极少参加社交活动,从不接受采访。他坦言,“尽量隐姓埋名,尽量不抛头露面,尽量默默无闻地生活——这是我惟一的目标。”这位热烈的禅者在笔记中以片断的形式写道:“重返隐居生活!让我为自己创造一种孤独,让我用尚存的抱负和高傲在心灵中建起一座修道院吧!”相信,这样的声音也一定在树才的内心引起过震动与呼应。目前,他手里正在翻译的两本书,一本是《雅姆诗选》,另一本便是《齐奥朗访谈录》。树才强调说,读齐奥朗,得用脑,还得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