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张岱的诗作由于一直没有刊刻,仅有稿本及不全的抄本存世,及至现今,也无完好的注本发行,这减少了其受众范围,使围绕其诗的研究专著较少,但其诗作绝不能忽视。张岱的诗作多集中于明亡之后,在他的诗作中,和陶渊明的若干组诗尤为引人注目,文章拟从二者《贫士诗》的比较中,探求其中折射出的二者心态的不同。
关键词:张岱陶渊明《贫士》诗心态
作者简介:樊思,女,1989年8月13日生,汉族,河南许昌人。现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08级中国语言文学专业本科生。
[中图分类号]:I05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2-2139(2011)-16-0019-02
张岱以其小品文最为后世所熟知,其诗作由于一直未有刊刻,仅有稿本及不全的抄本存世,及至现今,也无完好的注本发行,这使了解其诗的人较少,亦因此少见围绕其诗的研究专著,但其诗作绝不能忽视。[1]张岱诗集中的作品多数作于明亡后,其心灵的创痛与对勇士的不断歌咏怀想,在诗歌中不断展现,我们也可以沿其诗之轨道,一探其“心史”。[2]在张岱的众多诗歌中,对陶渊明诗歌唱和的几组引起了笔者的兴趣,以下拟以张岱和陶渊明的《贫士》组诗为中心,从中分析探求二者心态的相同与差异,并以此明晓因时代及个人性格因素所引起的个中表达的不同。《贫士》是张岱步陶渊明的五古原韵于1646年写下的一组诗,个中意蕴与陶渊明却大为不同。
首先二人写诗的处境大不相同。陶渊明乃“自避”,而张岱之避,是“避兵西白山中”[3],这是追至穷境的窘迫,饱含着乱世中的无可奈何。是年(1646年),张岱处于不断的奔走逃亡之中:绍兴城破,逃至越王峥,而后为避清兵又逃至嵊县,并在族人帮助下,带家小来到了离县治六十里的西白山。[4]此时的他已算是无国亦无家,虽苟以全生,却陷于物质和精神的双重痛苦。而陶渊明同为躲避,却更多的是出自对内心自由的向往,更多的是随遇而安的姿态:避开繁琐的人情与复杂黑暗的乱世,寻求内心的平和。
在《咏贫士·其一》中,陶渊明用孤云、馀晖、朝霞、宿雾、众鸟等意象,来描写贫士、众人与时代的趋向,并自叹无依与饥寒:众鸟皆向随而飞,独留下无枝可栖、无处可归的自己,这是孤独的慨叹,亦包含了举世独浊自独清的自豪。在张岱的《贫士·其一》中,孤云变成了秋萤,秋萤无依,且在山雨之后,鸟亦垂羽难飞,相比之下,其意象更为孤苦冷峭,而“明灭”“ 清飚”更含有“明亡清起”的暗示意味。两人均是“寒与饥”,陶潜因“量力守故辙”以致,而张诗的“清飚当晚至”[5]则暗示着新兴王朝的侵蚀。二人皆悲,然悲的原因不同,一个悲在“知音苟不存”,而另一个则是“悄然思故苑,禾黍忽生悲”的荆棘铜驼之悲。陶渊明此处的知音,意指其“虽困于财,而志不挠,气不屈,安于贫,乐于道”者[6],虽难以寻觅,但他却通过此诗找到了“道”[7],战胜了悲哀孤独。陶渊明的孤独在于“众鸟”皆“相与飞”,趋炎附势而去,独留自己。面对孤独,陶诗叹咏象征着贫士或自己的孤鸟“复来归”,还有可归之处,而张岱则是“徒倚复何归”,他在追问何为归处。国家破亡之后的无依感所带来的悲哀无疑更加难解、更加致命,他因之陷入了悲伤的困境。这也开启了他于此组诗之中对贫士的歌詠、知音的追寻与对自我于明亡后的剖白与辩解。
在《其二》之中,二人皆明言其所面临的物质之压迫。陶渊明所居住的地方“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一副破败萧条之相,而张岱并无直言其居住地的荒芜,却从侧面写自己“目不敢窥园”的神态,这种情态一方面缘于作者愿如仲舒子般埋首书中,另一方面也因这个于风雨飘零之中残破的暂住地令其不忍注目。二人皆爨火不济,陶渊明是“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而张岱则是“村醪远不继,日午厨无烟”。面对这种日常起居基本物质条件的惨淡,陶渊明已无暇读书,故而“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而张岱则“残书手一卷,埋头自钻研”。陶渊明好读书而不求甚解,其于书的态度同其处世相同步,并不过分苛求。而张岱此处言及的读书与钻研,则暗示出了他执著的姿态与存身后的自我选择。在《其二》的结尾处,陶渊明言及歌咏贫士的目的,“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而张岱则再度言及物质的困境,虽是寻求贤者,但是“囊涩无聊而,敢谓自称贤?”这般疑问同样暴露出其内心日渐后缩的情态,即他虽是在向外探求,然而自己对这个探求的结果并不自信,他似乎处在不断地被压榨中。
在《其三》、《其四》、《其五》中,亦可看到二人心态的明显不同。陶渊明在歌咏贫士的过程之中,正一步步地走向振作,而张岱虽有振作,但此过程并非如陶渊明般直线式向前,他更像是在悲哀与振作中反复地挣扎。在《其三》中,陶渊明描写荣啓的自宽与原宪唱出清歌之态[8],这种力量都是向上的,因这些贫士的宽慰,他得以明了前世有贫士与自己遥遥相望,故而于“弊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的衣食困乏状态中,战胜“袭轻裘”的诱惑,坚定自己的选择,表明自己于贫困中坚守节操的信念。在《其四》、《其五》之中,陶渊明通过对黔娄、袁安、阮公等古之有名贫士的歌咏,从他们的坚守中获取了信心,发出“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的喟叹,于“贫富常交战”的情景之中确定了自己所坚持的“道”,最终,道胜无戚颜,陶渊明于唱咏之中获得了振作的力量与勇气。在张岱诗中,这种对理解、勇气的追寻也一直在进行。《其三》中,张岱用 “凄然”、“断琴”、 “风雨夜”、“金石音”这些词语所共同构筑的氛围,比之陶诗更为冷峭惨淡。他选取的子期之典故也可谓直指自己,知音已逝,谁还明晓自己的苦心?于是,面对腹饥与樽空的窘境,他“徒”能煮字以自慰,虽也可获得五斗米以求生,但他也像陶渊明般表白自己可以忍受贫困的信念。而在“丹崖与白石,彼或谅吾心”的叙述之中,他又回复至对“谅解”的渴望,这种汲汲寻求理解的心态于其诗中反复出现,也时刻指明着张岱面对存身、避世处境内心的不自由。在《其四》中,我们又看到了物质生活对他的压榨,“临翁尝馈粟,愧余无以酬”,而张岱将这种窘境与“不食嗟来食,古昔有黔娄”置于一起,无疑更反衬出他内心的挣扎、惭愧、凄苦,物质生活的压榨已经迫使他无法高扬自信的头颅。此刻,他也明白了伯夷实为书中故事,现实远比叙述更为悲苦。面对这种物质的压榨与内心自信的摧折焦煎,张岱发出了“天柱既已折,杞人復何忧”的沉痛叹息,国家已经不再,又还有什么值得忧惧呢?这种“復何忧”暗含了一种自我开解,然而却饱含痛惜与绝望。诗至最后,我们又看到了张岱寻求认同与不悔的执著:“幸不惭死友,此心何所求!”《其五》之中,张岱继续着对贫士的歌咏,诗中仍满布着“愧”与“耻”“辱”“乞食”“厚颜”等充满压迫感、屈辱感的字眼,这无疑可以看做是张岱内心情态的投射,“行行复何之,荆门昼自关”,无处可去,又无通达之门,张岱始终在困境之中未能走出。
在《其六》、《其七》之中,可以看到陶渊明安然自适心态的呈现。最终,他遥望着渺渺前修的古之贫士,深感宽怀,明白自己并非孤独,时刻有前人提醒着自己战胜凄苦以“介然安其业”。而张岱却在对楚两龚[9]典故的使用以及“採薇与採药”人言之不同的表白中,暗示着自己对存身未死的愧疚与对身后之名的执着。虽然他其后又直言“嗒焉名利尽,无复问穷通”,但是他仍不断担忧着“九原如何作”,身前与身后之事,始终搅扰着他。在《其七》中,他又用了田畴[10]与陈咸的典故,对此典故的运用内蕴复杂,他一方面于其中表白着忠于亡明的决心,一方面又表明了家室颓落、人亦渐老的窘境。“不学桃源渡,落花向外流”,他仍然关心着复明之事业,却不得不面对几无可图的绝境。最后,在反复的悲哀与振作之中,他歌咏着虞夏,在惭愧之中望着遥远的首阳故人,结束了对古之贫士与陶渊明的唱和。
可以看出,陶渊明的诗乃向往自由、自避“世间”、退耕垄亩后的思索,最终我们看到了陶渊明欣然的态度,与 “朝闻道夕可死矣”的豁达表态。陶渊明可谓是一个意图弃绝俗世、委任运化的“隐士”,然绝不悲愤。陶诗的情感脉络是由最初的孤独无依与对贫困生活的犹疑自苦,发展至后文的通达自振,虽有孤独与犹疑,但其心灵是自由的,这亦是陶潜不为琐物萦怀性格的指向。
而诗至张岱,是近乎绝望的悲哀与愧悔,这悲包含着知音难寻之悲、家国不再的荆棘铜驼之悲,而愧的原因则更加复杂。张岱诗中所包含的又绝不只是悲与愧,还有因压迫而继起的自振,他表达了自己埋首书中以存史的选择,也剖白着对前人理解的追寻、对守节贫士们的向往以及对外界世事的始终关注。悲、愧与振作,期望与绝望始终纠缠于一起在其诗中交替闪现,也暗示着张岱复杂的心路历程。张岱虽同为唱咏贫士,其心态却始终入世。《贫士》诗中,他虽然借和咏贫士振作起来并找到了新生的方式,却未能获得真正自由,生与死纠缠的结始终环绕着他。他唯恐“人言将不同”,仍担忧“九原如何作”[11]。詩人反复在悲哀惭愧与自我振作中徘徊,如此汲汲于对自我的剖白,也许还源于他作为遗民对“身后”的特殊关切。这其中有作者基于时间的焦虑,也有关于后人眼里自己“节操”的忧惧。张岱在《甲午儿辈赴省试不归走笔招之》中,言曰“稍欲出门交,辄恐丧所守”,显示出了其如履薄冰的姿态:持世稍有不慎,则有可能丧失其立场。张岱和陶渊明的《挽歌》,中也有“张子自觅死,不受人鬼促”、“身虽死泉下,心犹念本朝”的心迹表白。在《石匮书·义人列传》中,言及生与死的抉择时,张岱说“然余之不死,非不能死也,以死而为无益之死,故不死也。以死为无益而不死,则是不能死而窃欲自附于能死之中;能不死,而更欲出于干能死之上。千磨万难,备受熟尝。十五年后之程婴,更难于十五年前之公孙朴臼;至正二十六年之谢林得,更难于至正十五年俞之文天样也。[12]”如此生难死易之说,亦可看做是张岱面对后人的自我辩白。这种汲汲辩白如履薄冰的姿态,显示了张岱始终“入世”的心态,在生与死的问题上,他始终在说服自己以及旁人,他渴望获得旁人的理解以及后世的认同。这实与陶渊明的欣然自适大为不同。张岱始终执着,儒家的道德、伦理信念深入其心,使从来无法如陶渊明般委任造化,超脱世事的纷扰,亦如归庄所云“留侯故是兴王佐,不作桃花源里人”。故而虽均是唱咏《贫士》,陶渊明是自由的,而张岱无法超脱生死之念,获得自由。
由以上分析,可看出张岱虽为和陶诗之作,他却始终难寻陶渊明笔下的桃源,这也正如他自己所说:空学陶潜。[13]然从其诗中,我们可看到悲愤、内疚、焦灼以振作等多种情绪的交织,这种深厚的情感内蕴亦使其诗同陶诗散发出不同的光彩,亦可看做是张岱于明亡之后一段“心史”的直接表述。
参考文献:
1、《近十年张岱研究综析》 沈星怡 苏州大学学报 2005年三月 第2期
2、《论张岱诗稿——张子诗纰》夏咸淳 上海社会科学学术拳刊 1986年第三期
3、张岱《贫士》诗自序《张岱诗文集》 夏咸淳校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
4、《张岱评传》 胡益民著 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2年版 页49 50
5、张岱《贫士》诗 其一《张岱诗文集》 夏咸淳校点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以下引用张岱诗 均出自此版本不再注明
6、《陶渊明集笺注》袁行霈撰 中华书局2003年版 页364
7、陶渊明《咏贫士》其五 《陶渊明集笺注》袁行霈撰 中华书局2003年版以下引文皆陶渊明诗均出自此版本 不再注明
8、总结转引自《陶渊明集笺注》袁行霈撰本 364页荣叟老带索,欣然方弹琴。原生纳决履,清歌畅商音。二句 第一句写荣啓事,春秋时的隐士,具体见《列子·天瑞》 荣啓鹿裘带索行与野,鼓琴而歌。并对孔子曰:贫者士之常也,死者人之终也。处常得 终,当何忧哉?孔子说其能自宽。第二句写原宪清歌而送子贡之事,详见《韩诗外转》。二人均是处贫处困而 自安之隐士。
9、两龚事见《汉书 王贡两龚鲍传》:“两龚,皆楚人也,胜字君宾,舍字君倩,二人相友,并重名节,故世谓楚两龚。”龚胜于王莽篡权时拒绝合作,称“吾受汉家后恩,亡以报,今年老矣,旦入墓地,谊岂以一身事二姓,下见故主哉?”后不复饮食,积十四日而死。
10、《三国志 魏书十一》
11、见张岱 《贫士》诗 其六
12、《石匮书》张岱撰 南京图书馆 凤禧堂抄本 影印
13、张岱《自为墓志铭》岳麓书社 卷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