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胜利

2011-12-27 00:00:00唐宝民
小品文选刊 2011年7期


  帕斯捷尔纳克是一个有着浓厚浪漫主义气质的诗人,十月革命之后的前苏联社会现实对他影响很大,他将创作视角转到现实与历史方面,相继写出了一系列长诗,热情地讴歌新的时代。然而,随即出现的社会问题又使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因强制推行集体农庄政策,致使无数的人被活活饿死;在肃反扩大化及大清洗中,成千上万的人被处决或秘密失踪;每个人都生活在极度的恐惧中……这一系列现象引发了诗人深深的思索,作家的良知和道义以及神圣的使命感使他觉得自己不能再保持沉默,他决定要用自己的笔去纪录现实,书写正义。“当我写作《日瓦格医生》时,我时刻感受到自己在同时代人面前负有一笔巨债。写这部小说是偿还债务的试图。当我慢慢写作时,还债的感觉一直充满我的心房。多少年来我只写抒情诗或从事翻译,在这之后我认为有责任用小说讲述我们的时代。”从那时起,他用了整整八年的时间,写出了世界文学史上的旷世之作《日瓦格医生》,在此书中,作者成功地塑造了一个在大变革时期的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借此传达了他对那个时代的冷峻而深沉的反思,体现出了带有强烈主观色彩的批判意识,也引发了读者对于历史、人生的深层次思索,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人道主义力量。日瓦格是一个永远也不肯与现实世界苟同、永远难以与现实达成和解的叛逆者,代表了俄罗斯特定时期知识分子的矛盾心态和复杂性格,暴露了那个时代的社会矛盾,从而使作品具有了恢弘的史诗价值。英国作家彼得·格林称它是“一部不朽的史诗”,意大利《现代》杂志主编尼古拉·奇亚洛蒙特称赞它是“继《战争与和平》后,还没有一部作品能够概括一个如此广阔和如此具有历史意义的时期。”
  然而,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基于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原因,在国内出版却受阻,作家本人也受到威胁。帕斯捷尔纳克转而将手稿寄给了国外出版社。1957年,《日瓦格医生》在意大利米兰首次出版,一经问世便引起轰动。1958年,瑞典皇家科学院宣布将本年度的诺贝尔文学奖授予帕斯捷尔纳克,“因为他在当代抒情诗和伟大的俄罗斯叙事文学传统领域中,都取得了极为重大的成就。”可是,在获得这一荣耀的同时,作家苦难的命运也开始了,四天以后,苏联作家协会宣布将帕斯捷尔纳克开除作协并剥夺其苏联作家称号。面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帕斯捷尔纳克没有屈服,他坚定地表示:“我知道在社会舆论压力下必定会提出开除我会籍的问题。我并未期待你们会公正对待我。你们可以枪毙我,将我流放,你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预先宽恕你们。但你们用不着过于匆忙。这不会给你们带来幸福,也不会增添光彩。你们记住,几年后你们将不得不为我平反昭雪。在你们的实践中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此后,他就再也无法得到安生了,全国掀起了反对他的浪潮,甚至有些人举着标语上街游行,他们要求当局将他驱逐出境,高喊着:“犹大,从俄罗斯滚出去!”就连他的住宅也不断地遭到一些人的围攻,检察机关还不时地非法搜查他的住处,并随时对他进行传讯。1960年,帕斯捷尔纳克“在痛苦与孤寂中度过了他苦难一生中的最后两年”,孤独凄凉地死去。
  在他去世的26年之后,1986年,苏联作家协会正式为帕斯捷尔纳克恢复名誉,并成立了帕斯捷尔纳克文学遗产委员会。随后,《日瓦格医生》一书在他的祖国得以出版发行。在他去世的31年之后的1991年,苏联解体,曾经迫害他的那个专制帝国像庞然大物一样轰然倒塌,历史毕竟是公正的,今天,强大无比的专制政权早已灰飞烟灭,而他和他的作品,却以其独特的风格和魅力在世界文学史上永远地留下了光辉的一页,就像暗夜中的星光一样,永远绽放着一缕夺目的光辉,在寂寥的宇宙中夜夜闪烁。
  普希金死后,克拉耶夫斯基在《俄罗斯残废者报》上发表文章纪念诗人的逝世,他在文章中悲痛地说:“我们诗歌的太阳沉落了。普希金在壮盛的年岁,在伟大的中途去世了。”第二天,书刊审查委员会主席就严厉地批评了他:“为什么在这个品级既低、又未担任重要公职的人物死亡的消息周围加上黑边呢?这算什么‘伟大道路’?难道普希金是个将军、元帅、部长、政治家吗?写写歪诗是谈不上走伟大道路的。”
  然而,历史毕竟是公正的,今天,强大的沙皇政权早已不复存在了,沙皇本人也被枪杀在地下室里,那些效忠于沙皇的将军、元帅、部长、政治家们,我想现在没有几个人会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普希金和他的诗歌却永远被人们记住了。在历史的长河里,诗歌与政客们相比,究竟谁更有持久的生命力呢?
  德国作家君特·格拉斯说过:“文学的生命长过绝对的统治者、神学或意识形态的教条、一个又一个的独裁政府;审查制度一再被解除,言论获得自由。文学的历史有一部分是书籍战胜审查制度的历史,作家战胜权势者的历史。因此,在最坏的时代,文学都永远葆有一位盟友:未来。意大利小说家西洛内和莫拉维亚、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和小说家德布林的生命比法西斯主义更长久,就像俄国作家巴别尔和诗人曼德尔斯塔姆的生命比斯大林更长久——虽然斯大林主义把他们杀死了。文学永远具有一种强大的持久力,它确信自己的长远影响,它可以寄望于时间,哪怕文字和句子、诗行和音节的回声要等到数十年后、甚至数百年后才被听见。这种预先的支付,这种时间的储备,使得最穷的作家也变得富裕起来。即使在最可恶的时代,这些以永恒的名义计算增长率的自由灵魂,也是不可征服的,他们可以被监禁、被处死、或被流放,就像我们今天依然在世界各地随处可见的那样——但最后还是书籍胜利了,还有文字。”
  在历史的长河中,极权主义者总是用审查制度来压制文字,用强大的国家机器来迫害自由思想者,在短时期内,他们会达到目的,断头台可以斩断头颅,却斩不断自由的思想;命可以被屠杀,自由的思想是永远也消灭不了的。在与独裁者的斗争中,最后的胜利永远属于文字。诚如帕斯捷尔纳克所说的那样:“诗人与沙皇是彼此敌对的:一个带着子弹,另一个带着言辞;子弹在一瞬间取胜,而言辞则永恒地取胜!”
  选自《杂文月刊(选刊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