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洁斑马线

2011-12-26 01:38:10安勇
天涯 2011年3期
关键词:修鞋柜台马路

安勇

佳惠和成发的铺子在四马路上。四马路这名字叫得有些土,其实是一条挺繁华的商业街。街两边五花八门的店铺一家挤着一家,从街东一直挤到街西。街虽不长,但餐饮娱乐、日用百货、发廊浴池、副食水果、卫生医疗、服装鞋帽,各行各业各门各类,应有尽有。连文化也有,路北就有一所小学——四马路小学。佳惠和成发的铺子在路南,正对着小学的大门口。他们的铺子,名字起得有些虚张声势了——诺洁大染房,其实只是个两米宽三米长的小档口,叫诺洁洗衣染衣店似乎更合适,也更谦虚些。这个门面当初是佳惠先租下的,店名也是她起的,诺洁,是她女儿的名字。开业没多久,佳惠就有些后悔了。租金太高,生意有限,一间铺子只用了半间,就有些浪费了。那时候,成发还在四马路边的一个小巷口摆修鞋摊,正筹划着从手工修鞋迈进到机器修鞋,急需盘下一个门面。很自然的,两个人就谈妥了,开始合租一间铺子,租金、水、电、煤气,都是一人一半。佳惠把西边半间腾出来给了成发,两人一东一西靠墙各摆一张小柜台,中间留出一条半米左右的过道。开始,成发对店名有些异议,但只是在心里转了转,没等当面向佳惠提出来,自己就先想通了,凡事不都要有个先来后到嘛!如果是自己先租下的,很可能就叫成发修鞋店了。想通后,成发就笑了笑,第二天就在玻璃门里立上了一块木牌子——机器修鞋、改尖换底、价格公道、保证质量。

没有顾客上门时,诺洁大染房是非常安静的,除了电熨斗从衣物上压过的滋啦声和轧鞋的机器声,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佳惠和成发都是聋哑人。属于佳惠的半间挂了好多的衣物,刚收了活准备洗的、洗过后准备熨烫的、各项程序都已经做好专等顾客来取的,都那么在店铺里挂着。她就在这些衣物的缝隙间工作。而成发呢,多数时候是在那台一人多高的机器后面忙。第一次走进铺子里的人,往往找不到店铺的主人,就会猛然产生一个错觉,以为自己哪一步迈错了,踏进了一间魔法屋,电熨斗和修鞋机器都被施了法术,在自己主动工作。来人就会茫然地愣上几秒钟。很快,佳惠或成发迎出来,冲来人点点头笑一笑,指一指柜台上的价目表。他们的各项服务都是明码标价的,无需讲价,讲了他们也会冲你摇摇头,笑一笑,指指自己的耳朵,表示听不见你说了些什么。

手头的活都干完了时,两个人也会聊聊天儿。坐在各自的柜台后,躲闪着那些垂下来的衣服,擎起双手冲着对方比划几下子。他们谁也没学习过通用的手语,比划的都是自创的路数,聊的也多是些简单的话题。开始时,也闹过一些小误会。佳惠指指成发的鞋,再指指那台修鞋的机器,意思是问他自己的鞋坏了是不是也用这机器修。成发呢,就理解成了修多少双鞋才能买回那台机器,在心里算了好半天,才用手比划了一个数字。佳惠先是愣一下,旋即就明白成发会错了她的意思,止不住就笑了。只有笑容,没有笑声,笑像一朵花似的,在佳惠的脸上静静地绽放开。成发也就知道自己弄错了,脸一红,羞涩地挠挠脑袋。不久后,他们的交流就顺畅了,不管一个人想说什么,另一个马上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若是正赶上一个人不在铺子里,恰好来了找他(她)的顾客,另一个人就会替对方接待一下。洗衣物修鞋的,取衣物取鞋的,都从未出过一次差错。等离开的人回来时,比一个简单的手势,就心领神会了。

他们合租一间铺子,配合得如此默契,又刚好都是聋哑人,经常就会有人将他们错当成夫妻,看看佳惠,再瞅瞅成发,啧着嘴说:“你们两口子,这生意做得可真不错啊!”别人说什么,他们当然都听不到,但他们从那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了话里的意思。最初遇到这情况,两个人都很紧张,一齐红了脸,急忙摇头摆手地解释。但解释来解释去,人家却往往并不相信。后来,两个人就懒得去解释了,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别人愿意咋说,就随他们说去吧!再有人说他们是夫妻时,两个人就都沉默着,有时候还会穿过衣物的缝隙飞快地交换一瞥会心的眼神。若是成发的老婆刚好在店里,听到有人这么说,就会嘻嘻地笑着指指佳惠,再指指成发问那人:“你说她是他老婆,那我是他什么人?”对方意识不到是自己弄错了,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番:“你呀,和我一样,也是顾客,不是来洗衣服的,就是来修鞋的。”这时候,佳惠就坐不住了,从柜台后站起来,把成发的老婆和成发拉到一起,冲人家做一个手势。做这些事时,佳惠的脸始终都通红,额头上还会急出一层汗。成发的老婆见佳惠这样,笑得就更开心了,反过手来,一下捉住佳惠的手,硬把她往成发的身边拉。直到佳惠急得直跺脚,眼睛里就要流出泪来了,成发的老婆才罢手。私下里,成发不止一次告诉过老婆,下次别再拿佳惠开玩笑,但一到了下次,成发的老婆照样还是会玩这个恶作剧。成发就非常不欢迎老婆来店里。阻拦了几次后,成发的老婆就撇撇嘴,斜着眼睛看看成发比划着说:“不愿意让我去,是不是你们俩真有点儿什么事?”成发气得跳起来,跺着脚,指天划地起誓,硬拉着老婆到窗口边,拍拍自己的脑袋再指指窗外马路上的汽车,意思是说,撒谎就让车撞死。

其实,不怪人家会把成发的老婆当成顾客,她和成发看起来真的不太像两口子。她长得漂亮,打扮得也很时髦,虽然也是个残疾人,但乍看之下,没谁能发现她哪里有残疾。仔细端详一番,才会发现她的左眼不太对劲,她的左眼是一只义眼,已经达到了以假乱真的程度,就连商场负责招聘的都没发现问题,让她顺利地做了营业员。也正因此,成发就有些怕老婆,处处都迁就她。

成发拦挡不住,他老婆就像过去一样经常去店里。有时候是拿着自己的衣服去让佳惠洗,有时候是把鞋扔给成发让他去修,更多的时候是去找成发要钱。她好打扮,习惯了用高档化妆品,穿时新的衣服,这些东西显然都要用钱去买。她工作的商场也在四马路上,和诺洁大染房相隔不过几十米,抽个空子就走来了,进了门也不说什么,把一只手摊开放在成发的柜台上,成发就乖乖地把钱放进那只手里。如果觉得钱少,成发老婆的那只手就不肯收回来,手背轻轻在柜台上磕几下,成发就再次把钱放进去。她找成发修鞋,当然是不必给钱的,找佳惠洗衣服,也从来没有提过钱的事,好像佳惠就理所应当地该让她享受免费服务。成发呢,当着老婆的面也不提钱的事,等老婆一走,就赶忙把钱摆在佳惠的柜台上,价目表上是多少,就给多少。佳惠不肯收,把钱送到成发的柜台上。成发就抓起钱,再一次送回来。两个人无声地拉一会儿锯,往往成发就会站起身,把钱抓起来,用两只手抻平,做出一个要撕破的动作,然后重重地把钱拍在佳惠的柜台上。佳惠就屈服了,脸一红,把钱收进柜台下一只铁盒子里。盖上铁盒子的盖子后,佳惠会轻轻地摇摇头。这摇头的意思,就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了。是怪成发不该硬把钱给她?还是为成发娶了那样一个老婆而鸣不平?两个意思似乎都有。收了成发的钱,到午饭或晚饭时,佳惠就会指使女儿端过一样菜来给成发。

每天午饭和晚饭时,店铺里总是显得非常热闹,因为有了小学生诺洁。成发的老婆是不来店里吃饭的,午饭不来,晚饭也不来,她嫌店里的味道不好,熨衣服的蒸汽味和鞋臭味,让她每次进店都会把鼻子捂起来,更别说在这里吃东西。诺洁就在对面的四马路小学上学,读二年级,小姑娘长得漂亮还聪明伶俐,店里有了她,就仿佛有了欢乐的源泉,只要她一进店门,欢乐就会咕嘟咕嘟地往出冒。每天午饭和晚饭时,佳惠的脸上就绽开一朵花,成发的脸上也会绽开一朵花。

那时候,为了诺洁上下学方便,佳惠母女吃住都在店里。属于佳惠的东半间迎着门摆的是一张柜台,柜台后是挂起来的衣物,衣物后并排摆着干洗机和洗衣机,紧贴着机器从棚顶上垂下一道布幔子,一张单人床就隐藏在幔子后,靠着床用细木工板封闭出一个小空间,这就是厨房了,佳惠每天在这里做早午晚三顿饭。诺洁出事后,佳惠先是把床拆掉了,不再住店里,那间小厨房却还保留着。又过了一段时间,厨房也拆掉了,佳惠就和成发一样每天不是从家里带来饭菜,要不就是随便买点什么东西对付着吃。

虽然学校和店铺之间只隔了一条马路,但每当诺洁上学放学时,佳惠总是显得非常紧张,过马路去接,再送过马路去。四马路是很繁华的,每天从早到晚路上的车都川流不息。多数司机开车都很小心礼貌,知道这里有学校,就先放慢了速度。但也有些司机蛮横无理,跟马路杀手似的,偏要把车开得飞快,还一路把喇叭按得嘀嘀响。佳惠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但诺洁对妈妈的小心却不以为然,即便是佳惠去接去送了,她往往也不肯让妈妈牵着自己的手,抽个空子就飞跑过马路。佳惠喊不出来,只能在后面干着急,等到她急三火四也过了马路,抬头一看,诺洁正冲着她做鬼脸呢!为这事,佳惠没少教训诺洁,还打过她几次。诺洁挨了打骂,就抹着眼泪贴到成发身上让他评理。成发看看佳惠,她正板着脸坐在柜台后生闷气。成发再看看诺洁,抬起手在孩子的头顶上摩挲一下,比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她听妈妈的。诺洁就气得嘟起嘴,指指成发,指指佳惠,再指指自己的鼻子。孩子的意思两个大人很容易就看懂了,说的是他们俩是一个鼻孔出气儿的,成发和佳惠互相看一眼,就都无声地笑了。佳惠不再生气,踅进厨房里,一转眼,饭菜的香味就随着她从厨房一路飘到柜台上。店铺太小,吃饭时佳惠是不摆餐桌的,她的柜台就成了餐桌。开始,把饭菜摆好了,佳惠都会让一让成发,她自己让,也指使诺洁让,不论谁让,成发都是不停地摇头,三口五口就把自己的饭吃完,抹抹嘴,逃跑似的躲到修鞋的机器后。后来,佳惠就不再让成发了,把菜每样拨出一部分,示意诺洁给他端过去,这样一来,成发就不好再拒绝了。但吃佳惠的菜时,他显得非常羞涩,就像第一次跟着大人参加宴席的小男孩似的,眼睛不敢看别人,也不敢盯着盘子里的菜,该盯着哪里呢,自己也不知道。佳惠看到他这样子,就用胳膊肘悄悄捅捅诺洁,母女俩就会心地一笑。诺洁吃得总是很快,马马虎虎地抹抹嘴,把碗推开,就蹦跳着出了门。上学的时间还早得很,小女孩儿把皮筋系在店铺门前的两棵柳树上,自己一个人跳着玩。佳惠见了,就急急忙忙地要往外跑,成发不明白她要干什么,佳惠就手舞足蹈地解释,但怎么解释成发也看不懂。佳惠就找出纸笔,飞快地写下一行字。原来,她是担心刚吃完饭就运动,会造成消化不良。成发看明白了,就赶在她前面走出门,拉起诺洁的手向东或者向西走,回来时,诺洁的手上就会多一样吃的东西。走到店铺门口时,东西差不多就吃完了,皮筋还在树上系着呢,诺洁就接着跳起来。小女孩儿梳着一对羊角辫,身子跳起来,两根小辫子也跟着跳起来,出奇地招人喜欢。成发回到店铺里,隔着玻璃门站在他的柜台前看得发呆,转回身时才发觉,佳惠也在她的柜台前看得发呆。两个人互相看一眼,就会心地一笑。

佳惠从未提起过诺洁的爸爸,成发也从未想要问过。在成发看来,这些都是个人的秘密,就像他和佳惠谁也没向对方说起过自己是如何聋哑的一样,都是只能留在自己的心里,没有必要让别人知道的事情。但成发这样想,有些人却并不这样想。他们铺子东边卖土豆粉的胖女人,西边开文具礼品店的瘦老太太,就对诺洁的爸爸非常感兴趣,几次缠着佳惠刨根究底地问,佳惠不理,装作听不懂她们的意思,她们就转而去问小女孩儿诺洁。拉着诺洁的小手,亲热地拍几下,问:“咋总不见你爸爸来店里呢?”诺洁眨眨眼睛,反问:“爸爸是啥东西呢?”对方听她这么说,吃惊得把嘴巴张成狮子口:“这孩子,连爸爸是啥都不知道吗?”诺洁老实地点点头。对方说:“爸爸不是东西,是个人,一个男人,他和你们母女一个锅吃饭,每天晚上都和你妈妈睡在一张床上。”还说:“每个小孩都有爸爸,没有爸爸是不可能的事。”诺洁转转眼珠,在心里已经想到了一个人,就是成发。但她知道,成发叔叔晚上是不睡在店铺里的,更不会和妈妈睡在一张床上,和妈妈睡一张床的是她自己。所以,她就不敢确定成发是不是自己的爸爸。

这天晚上放学,诺洁是哭着回来的,一进门就问佳惠爸爸在哪里,还哭着喊自己不想当小野种。佳惠开始没明白女儿的意思,等到明白过来了,就用双手掩起脸,无声地哭。成发走过来,写了几张纸条,问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诺洁这天下午在学校问了几个同学,人家都有爸爸,有一个同学还对她说没有爸爸的孩子就是小野种。成发又问诺洁为啥要问这件事,诺洁就说了左右两个铺子里的人问她爸爸的事。成发知道了原委,气得额头上暴起了青筋,用很粗的黑笔在两张纸上分别写下了一行字,出门就去了左右两家店铺,进门啥也不说,啪的一声就在柜台上拍下一张纸,然后推开门就走。胖女人和瘦老太太好半天也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个哑巴成发抽的是哪根筋。就去看纸上写的字,不偏不向,写的都是:以后不许再问诺洁的爸爸。胖女人和瘦老太太凑在一起,交换看了纸上的字,就不约而同地冲地上呸地吐一口,瘦老太太说:“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胖女人神神鬼鬼地用胳膊肘捅捅她,脑袋向成发和佳惠的店铺方向扭一扭,把厚厚的一副嘴唇凑到瘦老太太的耳朵边:“未必是多管闲事,那俩人成天到晚在一起,没准真有点儿啥事呢!”瘦老太太也猛然反应过来,鸡啄米似的点头:“现在的人也真没准,俺家那老不死的,六十多了,还总惦记着找小姐呢!”胖女人一拍大腿:“谁说不是呢,俺家那个缺大德的,狗屁能耐没有,兜比脸都干净,也偷偷摸摸地给骚娘儿们发短信呢!”两个人说着说着发现离了题,又不约而同地把话扯回来,用手向隔壁的店铺指一指,同时向地上狠狠地吐一口。

这些事,成发和佳惠当然是不知道的,即便这些话是当着他们面说的,他们也很难领会出话里的意思。也算是好事吧,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店铺和外界之间修起了一道墙,这墙让他们远离了繁华和喧嚣,远离了是非和世俗,他们就躲在那道墙后面,安静无声地做着自己手上的事。

但从这事以后,诺洁就正式提出来放学和上学不要佳惠接送了。女儿的意思,佳惠心里明白,孩子是怕有同学问起,为什么总不见爸爸接送?这个问题,诺洁没办法回答,佳惠当然也没办法回答,就只能听女儿的,让她自己走。诺洁每天要过四次马路,早晨一次,中午两次,晚上一次。每当诺洁过马路时,佳惠就显得非常紧张,两只手握成拳头,眼巴巴地站在玻璃门后看,直到诺洁平安过了马路,才会长长地出一口气。成发看在眼里,就主动向佳惠提出来由他接送诺洁。佳惠很感激地同意了。开始,诺洁也非常高兴,而且过马路时还同意成发拉着她的手。但几天以后的一个中午,还没到上学时间,诺洁忽然自己跑过了马路,没有等成发去送她。下午,佳惠打开装钱的铁盒子时,从里面找到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妈妈,同学们都笑话我找不到亲爸爸,找了个哑巴冒充爸爸。佳惠看完了纸上的字,心就尖锐地疼了一下,浑身颤抖着,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一滴追着一滴地砸到柜台上。成发走过来,也看了纸上的字,好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似的,一下跌坐在柜台后的椅子上。两个人谁也没说什么,看着对方发了好一会呆。只有这时,他们才感觉到,原来无法真正地远离外界,外界是把尖锐的锥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扎穿他们的那堵墙,让他们的心受伤流血。

几天后的傍晚,诺洁就出了事。一个刚从饭店喝多了酒出来的司机,开着汽车撞倒了诺洁。佳惠当时是眼睁睁地看到女儿被撞倒的,呀地发出一声怪异的尖叫,就疯了似的冲出门。成发发现不对,也紧跟着冲出了门。诺洁躺在血泊里,佳惠已经彻底吓傻了,只知道跪在女儿的身边哭。成发弯下腰,抱起诺洁就往旁边的医院跑。一路上,诺洁始终都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甚至还用双手搂着成发的脖子仰起上身,在成发的耳边说了两个字。成发跑得飞快,感觉到女孩儿嘴里的热气吹到了他的耳朵上,让他的耳朵有一种温暖的酥麻。知道诺洁说了话,但他猜想诺洁说的大概是叔叔两个字。其实,诺洁喊的是爸爸。说完了这两个字,诺洁的小脸上就绽出了微笑,眼神暗淡下去,两只胳膊也缓缓垂了下来。成发跑进急救室时,孩子已经停止了呼吸。

诺洁带走了佳惠的魂儿,她常常痴呆似的发愣,手上的活干着干着就会停下来,傻傻地抬起头,透过玻璃门看门前的马路,幻想着还能看见诺洁像从前一样蹦跳着跑进店铺里。成发的心也始终揪着,想劝劝佳惠,却又找不到什么法子,急得他常常用修鞋的铁锤狠狠去砸撑鞋的铁鞋托,砸得火星四溅,累得满头大汗,才停下手来。佳惠的心思不在活上,不可避免地就出了问题。熨衣服时忽然发起呆,手里的熨斗忘记了移动,把顾客的一条裤子烫糊了。裤子的主人是个蛮横无理的女人,给赔偿不行,偏要一条一模一样的裤子。佳惠心里烦,也发了脾气,一把将裤子扔在地上。那个女人就动了手,一巴掌扇过来。没有打到佳惠,打到的是成发,他见情况不对,急忙拦在了佳惠身前,巴掌落在他的肩头上。那个女人没有停手,另一只巴掌又抡了过来,这次落在成发的左脸上,打得啪的一声响。成发没有动,两只胳膊张开,护住佳惠。那个女人见成发出头,火气更盛,抓起柜台上的一把木尺,劈头盖脸打下来。成发不动,也不还手,就那么等着挨打。直到把木尺打折,那个女人才停下手。成发从地上捡起那条裤子,笑着递上去,又另给了她一些钱,算做赔偿,总算把事情了结了。

那个女人走后,佳惠看见成发满脸伤痕,肩膀和脖子上都肿起了红道子,额头也渗出了血丝。她跑出门买回了药水,把成发拉到里面的床边,用棉签擦他身上脸上的伤。擦着擦着,佳惠的手就不动了,忽然搂住成发的脖子痛哭起来。成发没有躲开,抬起一只手揽住了佳惠的肩膀。佳惠的泪水落在成发的脸上,又顺着脸颊流到他受伤的肩膀上。这是诺洁走后,佳惠第一次尽情地痛哭。

这以后,佳惠的情绪开始好起来,又能像从前一样安心地干活了。只是面对成发时,佳惠的脸上经常会掠过一缕羞涩的红晕。成发面对佳惠时,也会突然地一阵慌乱,几次铁锤都砸到了手指上。他们似乎都意识到了什么。几天后,佳惠拆掉了那张床,晚上不再住到店铺里,搬进了附近一间出租屋。成发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佳惠和成发又躲进了他们安静的世界里,每天一东一西,各忙各的活。成发的老婆还像过去一样,不时就会来店里转一转,要钱、修鞋或者洗衣服。只是每天中午和晚上,佳惠多了一件事,临到放学时,她就会手里举着一面自制的小旗站到路边,保护那些学生们过马路。但学生们往往并不听她的指挥,另外她一个人也只能照顾到一边,喊又喊不出,只能看着横穿马路的孩子们干着急。成发也想和佳惠一起站在马路边,但他没有这个勇气,几次想从店铺里走出去,最终还是放弃了。

佳惠是在一天下午发现那张纸条的。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洗顾客的衣服前,总是先把每一个口袋都掏一掏,经常会有人马马虎虎,把什么东西忘在口袋里。佳惠发现了,就会把东西放在柜台下,等顾客来取衣物时,一起交给他们。这些年她发现的东西,钱、单据、身份证、通讯录、银行卡什么的都有。这次她发现的是一张纸条。她本来没想看纸上写了什么,但纸条上的字很少,字写得又很大,随便一搭眼,上面的内容就一览无余了。就是这么匆匆一瞥,让佳惠的心一沉,拿起纸条又仔细看一遍,没有错,纸上确实写的是:亲爱的,今晚六点,金厦303。字明显是一个男人写的,而这张纸条,是从成发老婆的衣服口袋里找到的。

整个下午,佳惠一直有些魂不守舍,翻来覆去地想,要不要把这张纸条交给成发。给呢,怕成发夫妻会因此闹矛盾,不给,又替成发感到委屈。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瞒住这件事,把纸条揉成团,悄悄扔进了柜台下的垃圾袋里。无论如何,这纸条是不能再给成发的老婆了。

纸条扔了,这件事情却不肯轻易从佳惠的心里过去,她不时地就会替成发担心,怕将来他的家庭会出现什么变故。偷偷看一眼忙碌着的成发,看上去他对此还浑然不觉,根本想不到老婆会背着他干些什么。佳惠就在心里为成发轻轻叹一口气。

佳惠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好久也不见成发的老婆再来店里,连衣服也不来取,而成发呢,变得越来越沉默,不再和她聊天儿,没事儿时就一个人坐在柜台后发呆。佳惠知道出了问题,但成发不说,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问,只能在心里干着急。好几次,她都想劝劝成发,可成发总是低着头,看也不看她,她就只好放弃了这个打算。一连好多天,诺洁大染房里变得更加安静了,是那种无法言说的安静,安静的下面隐藏着的是可怕的变故。佳惠常常会感觉到一种压抑,时不时就会悄悄张开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成发住的地方离四马路很远,骑自行车也要近一个小时的路,但多年来成发从来都是早七点来,晚八点走,就连刮风下雨也没有耽误过一点活。成发的生意做得很踏实。这天,整个上午没见成发来店里,佳惠就知道出事了。一个上午,她心烦意乱的,干什么事都不安心,又像诺洁刚离开时一样,不时就抬起头愣愣地去看那扇玻璃门,甚至忘记了要去马路边护着学生们过马路。到吃午饭时,成发终于来了。他是摇晃着走进店门的,裹着一股浓烈的酒气,刚一进门,就扑通一声倒在了中间的过道上。佳惠惊讶地张大嘴巴,连拖带抱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成发搬到店里面的纸板上。床拆掉后,佳惠在原来摆床的地方铺了些纸板,放一些洗衣服的用品。成发躺下了,又挣扎着要起身,佳惠就用两只手按着他的胸脯,不让他起来,轻轻拍拍他的脸,比一个手势,让他睡一觉,说睡醒什么事都会忘记的。成发忽然抓住佳惠的手,把脸埋进她手里,无声地哭起来。佳惠蹲在成发的身边,眼泪也无声地涌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成发的脸上。不约而同的,两个人紧紧抱在了一起。不知过了多久,佳惠的双腿已经蹲得发麻了,从成发的怀抱里抬起头,她发现成发已经睡着了,鼻翼抽动着,脸上还挂着泪痕。佳惠看着成发笑了笑,抬起手轻轻擦干了成发脸上的泪,找来一条毯子盖在成发身上,就安心地去干活儿了。

成发睡了整整一个下午,醒来后情绪好了许多,比划着告诉佳惠老婆已经跟别人跑了。说着,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了笑容,告诉佳惠他把老婆狠狠打了一顿,打得满脸流血。佳惠吃惊地张大嘴巴。成发突然咧开嘴夸张地笑了,比了一个手势告诉佳惠,是刚才在梦里打的。佳惠也跟着笑了,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四马路小学放晚学的时间到了,佳惠拿起那面小旗穿过马路站在路边,抬头向马路的对面一看,成发正和她相对站着,手里拿的是自己干活时穿的红围裙。两个人隔着马路比一个手势,都无声地笑了。

从这以后,每当中午和晚上放学时,佳惠和成发就会准时出现在路边,每人手里一面小旗护着学生们过马路。或许是他们的行为引起了重视,有一天,市政部门在诺洁大染房门前的路面上画了斑马线。四马路小学的老师和同学们,都亲切地把这处斑马线叫作诺洁斑马线。这是全市第一处有名字的斑马线,不知道在全国是否也是唯一的。

这些事,佳惠和成发都毫不知情,他们只是每天站在斑马线的两端,认真地举起手里的旗子。不时地,他们便会隔着马路,会心地笑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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