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新
近日,在网上读到意大利思想家阿冈本的《何谓同时代》(王立秋译)。阿冈本的诗学文集《诗歌的结束》以及他讨论诗歌“见证”的文章《奥斯维辛的残余》,我早就注意到了。在该文中,阿冈本提出的,也是一个今天的人们可能想都没有想过的问题:“同时代意味着什么?”
一口气读完之后,抬起头来望向北京冬日的窗外。我不禁想起了1993年旅居伦敦的那个冬天我所写下的一则题为《对话》的诗片断:
“你生活在我们这个时代,却呼吸着另外的空气”
“问题是我只能这样,虽然我可能比任何人更属于这个时代”
“但是,这……”
——在初冬,窗玻璃蒙上了一层白霜。
这个诗片断后来收入《另一种风景》发表后,曾被一位诗刊主编在文章中指责为“脱离时代”。诗人于坚在言说自己“在场”,而别的诗人“生活在别处”时,也曾拿它来做证明。
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呼吸另外的空气”呢?不能呼吸到另外的空气,我们能否生活在这个时代?——当然,我无意于在这里争辩。要争辩,也只能是同自己,正如以上这则诗片断所显示。
回到阿冈本这篇文章,他在提出他的问题后,首先引出的是罗兰·巴尔特的一句话:“同时代就是不合时宜。”
这真是一个让人精神一振的回答。而罗兰·巴尔特也是有出处的。1874年,年轻的哲学家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之后,又出版了《不合时宜的沉思》,因为“这沉思本身就是不合时宜的”,“因为它试图把这个时代所引以为傲的东西,也即,这个时代的历史文化理解为一种疾病、无能和缺陷,因为我相信,我们都为历史的热病所损耗,而我们至少应该对它有所意识”。
在阿冈本看来,真正属于其时代的人,恰恰是像尼采这样的“不合时宜”或看上去与时代“错位”的人。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比其他人更有能力去感知和把握他们自己的时代。因此,“同时代性也就是一种与自己时代的奇异联系,同时代性既附着于时代,同时又与时代保持距离。更确切地说,同时代是通过脱节或时代错误而附着于时代的那种联系。与时代过分契合的人……并非同时代人——这恰恰是因为他们(由于与时代的关系过分紧密而)无法看见时代;他们不能把自己的凝视紧紧保持在时代之上”。
因为“时代”,也因为“凝视”这个词,阿冈本接着举出了曼德尔施塔姆1923年写下的一首诗《世纪》:
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
看进你的眼
并用他自己的血,弥合
两个世纪的脊骨?
这里的“弥合”,最好能译为“粘合”(glue together)。我相信许多中国诗人和读者都熟悉这样一个诗的开头,并为它的悲剧性音调所震撼。是的,从曼德尔施塔姆,到我们这个世纪,我们谁不曾感到了历史这头“野兽”的力量?我们本能地躲着它。我们自幼就从大人讲的故事中记住了这样一个训诫:当一匹狼从后面跟上你的时候,不要回头!
可是,如果你不回头,你又如何能够与那野兽的瞳孔对视,并一直看进它的眼中呢?
也许,这就是从曼德尔施塔姆,到后来的中国诗人所面临的巨大困境。“必须把自己的凝视紧紧锁定在其世纪野兽的双眼之上”。可是,他能做到吗?
在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中,我记住了这样一句:“在令人睁不开眼的红墙下。”
这就是说,真实有时是一种让人目盲的东西,甚至,它是一种被卷到巨轮下才能体验到的东西。
纵然如此,她又必须走向前去。是的,必须。
我不知道一个意大利人是否真正体会到这里面的巨大冲动和困境。不过,他挑出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这首诗,就足以说明他“呼吸”到了同样的东西。是的,我们都曾目睹过时代的疯狂的面容。
不过,我感兴趣的,还在于这位杰出的思想家所提出的另一种与时代发生关联的方式。的确,问题并不在于要不要与时代发生关系,而是“怎样”与时代发生关系。在阿冈本看来,除了那种面对面的“凝视”,还有一种以“征引历史”来“回归当下”的方式,“我们可以说,当下的进入点必然以考古学的形式出现;然而,这种考古学不向历史的过去退却,而是向当下那个我们绝对无力经历的那个部分的回归”。
在这个意义上说,成为同时代人也就意味着能够以意料之外的方式阅读历史,并以此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回归,“就好像作为当下的黑暗的那不可见的光把自己的影子投向过去,结果,为此阴影所触及的过去,也就获得了回应现在之黑暗的能力”。
我知道阿冈本很关注策兰的诗歌。他的《奥斯维辛的残余》,主要讨论的就是策兰的诗歌和“诗的见证”问题。我不知道他是否读过策兰的这样一首诗《波城,更晚》。这首诗,在我看来,正是一个以一种我们意料不到的方式“征引历史”从而把自己铭写在当下之中的例证:
波城,更晚
在你的眼角
里,异乡人
有阿尔比教派之影——
在
滑铁卢广场之后,
向着孤儿般的
椰韧鞋,向着
那同样被出卖的阿门,
我唱着你进入
永恒的
房舍入口:
而巴鲁赫,那永不
哭泣的人
或许已磨好了镜片
那所有围绕你的
玻璃棱角,
那不可理喻的,直视的泪水。
策兰这首诗,写于法国西南部城市波城。但这座城市之于他,只是让他瞥见了“异乡人”眼里的投影——而那是一个起源于十一世纪法国阿尔比,后来被视为异端遭到教皇和法王残酷镇压的基督教教派的投影。在多少个世纪后,它又投在了一个异教徒的眼里。
接下来依然同波城“不相关”,或者说“脱节”,因为诗人的目光投向了他的阿姆斯特丹之旅,他所经过的滑铁卢广场,他所向着的“孤儿般的椰韧鞋”,并最终投向了那位“永不哭泣者”巴鲁赫——“巴鲁赫”,荷兰犹太裔哲学家斯宾诺莎(1632—1677)后来为自己起的名字,在他二十四岁时,他被犹太教团以异端罪革出教门,后移居到阿姆斯特丹,改名换姓,以磨制镜片为生,同时在艰难条件下从事哲学和科学研究。
一位坚持独立思想的思想者对镜片的磨制,不仅因为策兰这首诗而成为一个令人难忘的隐喻,更重要的是,用阿冈本的术语讲,一首诗因此而找到了“当下的进入点”。“当下的搏动”开始在这首诗中跳动(并且是永久地跳动着)——就在那围绕着的玻璃棱角的闪光中,在那“不可理喻的,直视的泪水”中!
也可以说,就在这样的诗句中,我们的命运“发生”了!
这就是策兰的这首诗。它有一种策兰式的“奇特关联”,而又时时立足于自身的言辞之根;它不断跳跃,脱轨似的跳跃,同时它又在不断地“聚焦”——那种独立思想的人在黑暗历史中的孤独。它以这种独异的方式,建立了一种对时代言说的“有效性”。
既然策兰爱在诗中运用“插入语”,我们甚至可以说:策兰的诗,就是他那个时代的“插入语”!它来去无迹、猝不及防,而又准确无误地“介入了现实”。
正因为如此,策兰会不断地返回,成为我们的“同时代人”。“成为同时代人也就意味着向我们未曾在场的当下的回归”。这要“归功于诗”。
还是阿冈本说得好:“那些试图思考同时代性的人只能通过使同时代性破裂为数种时间,通过把本质上的非同质性引进时间来对它进行思考。那些言说‘我的时代’的人事实上也在分割时间——他们把某种停顿和中断写进时间。但确切地说,正是通过这种停顿,通过把当下插入线性时间惰性的同质性,同时代人才使不同时间之间的特殊关系开始运作。如果说,正如我们已经看到的那样,打破时代脊骨(或至少在其中发现断层线和断裂点)的,恰恰就是同时代人的话,那么,他也在此断裂中造成时代与世代的会场或遭遇。”
相形之下,那些在我们这里充斥的“时代”话语以及对于诗的要求是多么僵化和肤浅!那既是对时代的简化,更是一种对诗的贬损。
阿冈本的话,深刻地、同时是富有想象力地描述了诗与思与时代的关系。我注意他在这段话中所运用的“停顿”,而这恰好是策兰爱用的一个词(“我从两个杯子喝酒/并耕耘于/国王诗中的停顿”)。的确,他就是那位“把某种停顿和中断写进时间”的诗人!他不仅“在划分和插入时间的同时,有能力改变时间并把它置入与其他时间的联系”,他还要以牺牲者的泪与血,以一个诗人的语言炼金术,粘合起生命的破裂的脊骨!
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想这么多。他只是要在他的“停顿”中呼吸,或者用他自己话来说:为了“换气”。
还要去问“同时代意味着什么”吗?在我的窗玻璃上,再次蒙上了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