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阳
奔丧途中(外二首)
□雷平阳
一个世界终于静下。不再
端着架子:有的声音的确醉人
耳朵却已经失灵。滇东北的山野
处处都有绝处逢生的风景,那一双眼睛
却被掏空了。关闭了。土地
贫瘠或丰饶,已经多余
那一个人,他的手脚,已经休息……
在360公里长的高速路上,我亦感到
有一个人,从我的身体里
走了出去,空下来的地方,铁丝上
挂着一件父亲没有收走的棉衣
窃窃私语或鼓腹而鸣,整座森林
没有留下一丝空余。唯一听出的是青蛙
它们身体大一点,离人近一点
叫声,相对也更有统治力
整整一个晚上,坐在树上旅馆的床上
我总是觉得,阴差阳错,自己闯入了
昆虫世界愤怒的集中营,四周
无限辽阔的四周,全部高举着密集的
努力张大的嘴,眼睛圆睁,胸怀起伏
叫,是大叫,恶狠狠地叫,叫声里
翻飞着带出的心肝和肺。我多次
打开房门,走到外面,想知道
除了蛙,都是些什么在叫,为什么
要这么叫。黑黝黝的森林、夜幕
都由叫声组成,而我休想
在一根树枝上,找到一个叫声的发源地
尽管这根树枝,它的每张叶子,上面
都掉满了舌头和牙齿。我不认为
那是静谧,也非天籁,排除本能
和无意识,排除个体的恐惧和集体的
焦虑,我乐于接受这样的观点:森林
太大,太黑,每只虫子,只有叫
才能明确自己的身份,也才能
传达自己所在位置。天亮了
虫声式微,离开旅馆的时候,我听到了
一声接一声的猿啼。这些伟大的
体操运动员,在林间,腾挪,飞纵
空翻,然后,叫,也是大叫
一样的不管不顾,一样的撕心裂肺
雄鹰来自雪山,住在云朵的宫殿
它是知府。一匹马,到过拉萨
运送布料、茶叶和盐巴,它告老还乡
做了县令。榕树之王,枝叶匝地
满身都是根须,被选举为保长
——野草的人民,在废弃的街上和府衙
自由地生长,像一群还俗的和尚
雷平阳,现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