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治宇
1961年9月18日下午,周恩来来到南昌,破例参观了八一起义纪念馆。他过去一直不肯参观宣传他业绩的这座纪念馆,这次是应江西省委书记杨尚奎的请求而来的。杨尚奎的请求很恳切:“希望总理抽点时间参观纪念馆,对南昌起义一些重要史实作些解答。”周恩来微笑着答应了,他说:“好吧!那就去看看吧,一面给你们提供点帮助,一面我也好总结点经验教训。”
周恩来缓步登上纪念馆台阶,经过会议大厅时,杨尚奎问:“总理,你在这里开过会吧!”
周恩来点点头说:“开过,有些重要会议是在这里开的。”停了一会儿,他又说:“7月27日,在这里成立了前委,决定南昌起义,是对的。本来应该早动手,但被陈独秀耽误了。在汪精卫准备叛变时,我们当时已经有一个军、两个师和武汉警卫团,以当时的力量作骨干,再加上湖南、湖北的工农武装和武汉的工人纠察队,组织5万到7万军队是可能的,有这些条件不去运用,很可惜。到了7月下旬,汪精卫已经公开反共了,再不动手,连剩下的武装力量也保不住,时机是相当紧迫的。所以,在这里开会时,对于要立即起义,是几乎一致的意见。”
会议大厅旁边的一套客房,是参谋团的办公室。参谋团当时是前委领导下的军事指挥机关。周恩来将参谋团成员的名字一一告诉了询问的同志,还说:“参谋团主任不是我,是伯承同志。开始,参谋团没有人任参谋长,我就指定刘伯承同志做,起初他谦虚不肯答应,后来我说,一定要你做,他才担任这个职务。”停顿了一会儿,他又说:“伯承同志在南昌起义中是立了功的,他一贯周到细致,作战指挥很有办法。”
周恩来对贺龙和叶挺两个指挥部的房屋模型很感兴趣。他说:“贺龙当时领导了一个军,是起义军中的‘大户’,他性格豪爽,斗争坚决,什么敌人也不怕……”停了一下,他又指着叶挺的指挥部说:“北伐时,叶挺的独立团是能够战斗的,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在部队中起作用,从广东一直到武汉,所向无敌。他的指挥部设在一所学校里,校名叫心远,校长叫熊育锡。”
在朱德旧居照前,周恩来笑着对身边的同志说:“朱德在南昌起义时,是一个很好的参谋和向导。他对南昌的情形非常清楚,各方关系又熟。起义后,他出任九军军长,没有多少兵,但是后来却把队伍带上了井冈山,为人民立了大功。”
在听到起义前夕前委开会与张国焘争论的介绍时,周恩来停住了参观的脚步,笑着对大家说:“当时的争论的确很激烈。在我们就要行动时,张国焘赶来竭力反对,气得我在会上拍了桌子。有的人还主张把张国焘绑起来,我不同意,说:张国焘是中央代表,怎么能绑呢?从这次争论后,张国焘在起义部队中很孤立,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稍停,他又说:“起义那天,我们还在叶挺司令部开会,讨论争取蔡廷锴问题,贺龙主张将蔡廷锴扣起来。后来,蔡廷锴答应随我们一起起义,会议才结束。但是在开往抚州途中,他又开了小差。”
在参观到起义战斗的陈列时,由于一些人回忆提供的情况不相同,周恩来很耐心地逐个作了回答和解释,说道:“起义军实际人数没有3万,是号称3万。”“起义打响是(晚上)12点以后,贺龙是总指挥,他是记得清楚的。”他又反问道:“你们现在说几点?”纪念馆的同志回答:“凌晨2点。”周恩来点点头说:“就说2点吧,时间不是主要的。”接着,他又指着起义军各路指挥人员名单,一一说出了这些同志以后的去向。当说到李硕勋、方维夏等同志时,他那明亮的眸子里浮起了哀云,语调变得冷静凝重,他们是哪年哪月在哪个地方牺牲的,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当参观到起义军南征时,周恩来心情极不平静。他默默地走到一座沙盘前,第一次谈到了自己。周恩来手指着沙盘的东部,说:“南昌起义后,要是不向南,而是向东,就地发展就好了。假使就地革命,不一定能保住南昌,但湘鄂赣三省的形势就会不同。这也是没有经验,只晓得生搬硬套苏联的经验,共产国际指示要建立根据地,而我们就只想建立城市根据地,搞大城市起义,没有认识到要搞农村起义。我们走了,人民群众是不高兴的。在农村建立根据地,当时毛主席已提出来。因此,南昌起义的宣传,一定要讲到井冈山。起义失败后,当年党中央开了个会,就是责备一顿,没有总结什么经验。现在我们回过头来看,有很多教训要吸取。”周恩来说这段话时,表情严肃,声调缓慢,他那种严于责己的胸怀,令在场的同志深为感动。
近两个小时的参观结束时,纪念馆的同志请周恩来题词。周恩来诚恳地说:“今天我就不题了,这个任务我带回去,我要写经验和教训寄给你们。”“我知道你们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我现在没有时间坐下来和大家一起回忆,回到北京后,我替你们请国务院参事陈公培先生来,他当时在军事部工作,了解很多情况,可以做你们的顾问,许多事情可以问他。”
1961年2月16日,朱德由杨尚奎陪同,来到了八一起义纪念馆。
朱德步履稳健,神情庄重从容。在纪念馆门前台阶上,他微笑着说:“南昌起义的一幅油画,把周恩来和我们几个都安排在这里宣布起义,这是艺术家的想象吧!”
杨尚奎回答说:“艺术源于生活而又高于生活,应该说是一种艺术概括。”说完,朱德和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朱德在大厅里缓步走着,深情地看着那一件件陈设。在谈及南昌起义的情形时,朱德说:“起义时的战斗我没有参加,我做的是一些参谋、宣传和配合工作。”
纪念馆的同志问朱德:“听说那天晚上,您请了几名团长喝酒打麻将,用计把敌人扣押了,是真的吗?”朱德笑着说:“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这也是当时前委起义作战计划的一部分。”“起义部队在(晚上)9时左右就开始行动准备了。因为有一个副营长当了叛徒,起义战斗的时间就提前了。军官教育团的学员有3个连参加了起义,公安局的人参加得不多。”
陈列柜中有一支手枪,枪柄上刻着“南昌暴动纪念,朱德自用”几个字,朱德深情地谈起了它的来历。他说:“这支枪是我用的,这种德国造的3号驳壳枪,当时我有两支,战斗中就用它。后来我刻了几个字,一直带在身边,直到全国解放,才把它交了出来。”杨尚奎说:“这支枪的意义,很不平常。它从南昌开始打响,直到全国解放,才又回到了南昌。这是多么珍贵的历史见证呀!”朱德说:“是的,因为拿起了枪,我们才能推翻敌人,胜利来得不容易呀!”
在三河坝照片前,朱德伫立良久,回忆说:“起义军进到广东后,分为两路,主力进至汕头、揭阳地区,另一部分去三河坝,由我指挥。当时敌军人数多,攻势猛,一次次地发起冲锋,我们打得顽强,敌人损失很大,我们也牺牲了不少同志,但始终守住了阵地。后来,听说我军在潮汕遭敌攻击,我即令部队撤出三河坝,迅速南下接应。走到饶平,接到由潮汕撤出的同志200多人,才知道主力已在战斗中失利。我们当即开了个会,决定部队不去潮汕,折转北上,转向山区,去山区打游击。这时,敌人的1个师追了过来,我们在武平打了一仗,把敌人打跑了,才摆脱了追击。”
纪念馆的同志说:“每当我们向观众介绍您在天心圩的讲话时,观众都很受感动。”朱德笑了笑,说:“那时的形势,真困难呀,开小差的很多。这时,我把一些同志请来,向大家讲了几句心里话,说:‘只要有十几、二十几个人,我也要干下去,中国革命是一定会胜利的。’会后,大家的情绪很高,坚持干下去的有七八百人。”停了一下,朱德又说:“部队真正得到巩固,还是在以后的几次整顿。那时我们不急于打仗,而是花力气把队伍的组织纪律搞好。到了上堡,才算稳住了脚,部队按游击战的要求进行了整训。我们原来不知道上山,开始上山搞了个把月,才觉得上山有出路。这时,我们与毛泽东同志的队伍建立了联系,又通过与范石生搞统一战线,使部队得到给养补充,因此,以后进入湘南,就能很快打开新局面。”
1959年1月18日,寒潮刚过,阳光和煦。这天一大早,贺龙就在南昌市委书记郭光洲、市长张云樵等陪同下,参观了当年他战斗过的地方——二十军指挥部。
旧地重游,贺龙特别兴奋,他站在礼堂中央,看了看四周说:“这是战士开会的地方,还是原样子。”
在当年坐过的藤椅上,贺龙坐了下来,说:“指挥部为什么要设在这里呢?这里离牛行车站不远,过江就到了;离敌人五方面军总指挥部和省政府都很近,左右为邻;我们的位置正中,只要转个身就可以把敌人打倒。”接着,贺龙又说:“这两仗,是打敌人的警卫部队,敌人比较顽固,打得相当激烈,特别是总指挥部一仗,打了4个多小时才把敌人缴械。”说着,他起身走到屋外,外面是俯瞰操场的台阶,站在台阶上,当年的主要战斗地点还依稀可见。
身边的同志问:“那时召开军官会议,宣布起义也是在这里吗?”
贺龙点了点头说:“是这里,那是7月31日下午4点,我把营以上军官都找了来,讲了四点:一是国民党已经叛变了革命,国民党已经死了;二是只有跟着共产党走,中国才有希望;三是党已决心领导武装暴动,解放人民;四是我已下决心跟共产党走了,愿意跟党走的,可以留下继续革命,不愿意的也可以走。”接着,贺龙笑了笑说:“结果大家都愿意参加起义。”
台阶上的一块说明牌,写着“贺龙同志在此指挥战斗”。贺龙读过后,对大家说:“这样介绍不全面,那时在这里指挥的不是我一个人,还有刘伯承和周逸群。那时我还没入党,他们代表党来二十军工作,帮助了我,改造了部队,这场战斗是我们一起指挥的。”说着,他又要去看当时的几个党外进步人士住过的地方。他说:“参加南昌起义的党外进步人士很多,也很坚决,在我们党困难时能这样做,很不容易,我们不能忘记他们。”
参观的一行人走出二十军指挥部大门时,纪念馆的同志请贺龙看一下二楼窗口的弹痕,贺龙兴致勃勃地数着“一个、两个、三个”,然后笑着说,“是那个晚上打的”。
登上二楼,贺龙首先来到周恩来工作过的房间。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向大家谈起了周恩来。他说:“起义是党领导的,而代表党来领导起义的是恩来同志。恩来是党、军事、革委会的实际主要负责人,他热情坚定,机智聪明,民主作风又好,大家都很尊重他。在介绍起义领导人时,一定要重点介绍他的活动,这样才符合历史事实。”
在参观陈列室时,贺龙仔细听着讲解员的介绍,不时给讲解员作补充或纠正。当贺龙看到起义战士的油画时,深情地说:“八一起义要宣传党,宣传工农群众的意志和力量,不要宣传个人,铁军也是党团员和革命战士打出来的。那时候,战士的情绪很高,到处都唱《国际歌》,战士们都系着红领巾,脱下衬衣来连领子都染红了。”在恽代英遗像前,贺龙默默站了许久。他语调深沉地说:“起义时,代英同志最活跃,最受欢迎。南下时,他光头赤脚,戴顶斗笠,和战士走在一起,一宿营就忙于作报告,他很能干,作报告的鼓动性很强。”接着,他轻声反复地说:“可惜了啊!可惜了啊!”
1958年9月5日,陈毅仅带着一个秘书,兴致勃勃地来到了八一起义纪念馆参观。
陈毅对纪念馆的同志说:“南昌起义我只参加了后一半,今天来,是想向同志们学习,了解一点当时的情况。”一名工作人员说:“我们有许多问题要向您请教呢。”陈毅摆摆手说:“不敢,我在南昌起义中经历的事情,可以写几个小故事,但能够上版面的材料不多。”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陈毅告诉纪念馆的同志:这是他第三次来南昌。第一次来南昌就是赶来参加八一起义。他说:“那时我在武汉中央军校负责党的工作。8月4日,全校学生乘船到九江,张发奎不准船靠岸,并要共产党员和国民党员分开来站。当夜我们在党内开了个会,决定有的回家去搞农民运动,有的连夜去南昌,没有暴露的继续留下来。我当时属于著名的红色分子,太暴露了,虽有些同情分子要我留下,我还是决定来南昌找叶、贺。”
陈毅说:“来南昌那一段,还是蛮紧张、蛮有意思的哩!我们连夜从九江出发。一路上,敌人武装盘查很严,家家关门闭户,旅店也不敢收留当兵的。我们抄小路向南昌方向走,一口气走了100多里,才在一个小镇找到一条船。经鄱阳湖向南昌。6号晚上,我到了南昌,叶、贺已经走了,满街都是张发奎的兵,到处喊要杀共产党,我有几处接头地点,但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敢去问。当晚我和几个同伴没有住处,不敢投店,也没有熟人,非常危险,决定连夜出城去追部队。在城外10多里的渡口上,遇到了一个回乡隐蔽的参加学联会的学生,在看守渡船。我们把情况向他说了,他很同情我们,把船划到江心,让我们平安睡了一觉。第二天,又叫船夫把我们送到离临川不远的李家渡。”
“这就是我第一次来南昌。匆匆忙忙,莽莽撞撞,差点叫敌人抓了去。第二次来南昌,是抗战开始,我作为新四军的代表,与国民党谈判,迎接南方几省游击战士下山。我住在南昌月宫饭店,那时没有动刀动枪,但天天唱鸿门宴,时刻要提防敌人的暗算。第三次就是这一次,南昌的建设搞得不错,面貌有很大变化。”
在参观到起义军南下的陈列时,纪念馆的同志询问陈毅南下的一些情况。陈毅说:“到了临川,见到了周恩来、刘伯承同志。当时有股土匪武装和我们接头,要求给他们几百条枪,我们可以派人去领导。这时前委考虑:当后面敌人追来时,他们多少可以起点牵制作用,便决定我和另一位同志去当领导。结果受了他们的骗,差一点被敌人抓住,送了命。我们没办法,又连夜追赶队伍,一个晚上走了50多里,赶到宜黄,党就分我到七十三团当党代表。从这时起,我就带兵打仗,在战场上干了20多年,敌人打跑了,我的头发也快白了。”说着,哈哈笑了起来。
纪念馆的同志问:“您领导的七十三团,参加了会昌、三河坝两次战斗,这都是很激烈的恶仗,战斗情况您还记得吧?”
陈毅说:“还记得一些。我到七十三团后,觉得战士们情绪很高,很有信心。战士们对蒋、汪很不满意,对共产党很信任,并且也很自豪,夸称自己是共产党的党军。会昌战斗打得很激烈,但战果辉煌,消灭了敌人4个团又2个营。三河坝那个仗,敌人伤亡很重,我们也有损失。后来,朱德想接应叶、贺,才决定退至饶平,得到了潮汕失利的消息。这时,部队的处境非常困难,朱德召集大家开会,决定向山区转移,这是这支军队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陈毅接着深情地说:“在最困难的时候,朱德成了这支军队的杰出领导人,有了他的坚强领导,这支部队才没有涣散,终于保存了下来。朱总司令在最黑暗的日子里,在群众情绪低到零度、灰心丧气的时候,指出了革命的光明前途,增强了群众的革命信念,这是总司令的伟大,没有马列主义的远见,是不可能的。总司令成为人民军队的杰出领导人,不是偶然的,是革命斗争考验出来的。”
纪念馆的同志对陈毅说:“当时,您有力地协助朱德同志工作,鼓励战士要做失败时的英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陈毅笑着说:“我算不了什么!一个好汉三个帮嘛,朱德身边有几个人,工作好做一点嘛。失败的时刻,不想当英雄,难道要做狗熊,这与共产党员的称号相配吗?在赣南,有人劝我开小差,我发了脾气。我说:现在我拿着枪,可以杀土豪;我一离开队伍,土豪就要杀我。队伍存在,我也存在;个人牺牲了,革命仍有希望。你们要走,请把枪留下,我们继续干。”说到这里,陈毅非常激动,声音洪亮,字字斩钉截铁。
离开陈列室,兴致很高的陈毅欣然挥笔疾书,一口气写下了200多字的题词,并应纪念馆同志的要求,给纪念馆题写了 “南昌八一起义纪念馆”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