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纪宇
柯岩的诗品和人品
文纪宇
在当代中国的作家夫妇中,两个人都很有成就、很有影响的人少,往往是一强一弱,或者是一主一副,互相依附而生。在风暴骤起,作家和诗人受到冲击时,夫妻之间尤其是同为知识分子的,都是受到冲击最大的时候,夫妻同时受到考验,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可贺敬之和柯岩这对夫妇不是,除却歌剧《白毛女》的巨大影响,在其它文学创作的样式中,他们各有建树。生活环境和人生经历各异,创作起点也不一样,梦想各有追求。经过60多年的文学长跑,现在你很难比较他们的文学成就谁更大些。他们是珠联璧合,他们能够心有灵犀,互相讨论,或者推敲研究,但我没看见他们共同创作过一篇作品,而总是你写你的,我写我的,我没看见过他们夫妇在一篇作品中共同署名。
他们志同道合,作为共产党员的理想和追求有很多共同之处,但他们的创作风格是有很大差异的。他们都写剧本,但题材追求各异,他们同写诗歌,但构思方式不同。单就诗歌创作来说,贺敬之气势豪放,如大海扬波,惊涛万丈。柯岩绵密细致,似抽丝剥茧,江河归海,层层展示。
柯岩的诗,我最喜欢的是早期的《雷锋》,1985年的《又见蔗林,又见蔗林》。前一首诗和贺敬之的名作《雷锋之歌》题材一样,写法完全不同,曾给我很多启发和影响;后一首诗的写作过程则是我看着她完成的,并听她亲自朗诵过,受到很大感染。
柯岩是一个随时可以公开自己观点的党员作家,她以自己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为光荣,而自豪,她毫不含糊地说自己是信奉“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的作家。她爱憎分明,心胸坦荡,国家、民族、人民,大事清楚。她敢说,敢做,勇于担当。可对日常小事就时常迷糊,她写“小迷糊”阿姨,是不是其中有许多自己的感受?我想肯定是有。有时她迷糊得还不轻呢!
曾听她自己讲过一件轶事:很多年以前,四川有一位英年早逝的文学评论工作者竹亦青,留下许多文字,朋友们希望能给他结集出版,知道柯岩和当时四川人民出版社的总编辑李致熟悉,就请柯岩向李总编写信推荐。柯岩受命写信,动情地介绍竹亦青,希望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其著作。信后的署名却误写“李致”。
为已去世的竹亦青著作出版信致李致,信后署名又是李致。李致总编辑先惊,后疑,再笑,他被柯岩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的侠义心肠所感动。事情办成,竹亦青的著作出版了。那是几十年前的事,论资排辈,出版一本书的难度很大,决非今日的作家所能理解。
有一次,我到柯岩家里去,她说要送一本新书给我,提笔就写:“恩宇同志指正”,我说:“此宇非那宇,我是纪宇……”
柯岩连忙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写错了!”
1985年秋天,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和沿海六省市广播电台联合举办海洋诗会,柯岩来了,她背着氧气袋。我们都担心她的身体,她却笑着说:“不妨,别看我带着氧气袋,但那是准备万一的,怕有什么情况,吓着大家。”
我想也是,飞机上不是给每个人都准备了氧气面罩吗?空姐每个航次都给大家演示,可你使用过吗?一般是用不着的,那更多地意味着一种程序,一种保护。
一路上,跋山涉水,从杭州到上海,舟山群岛,普陀山、泉州、福州、厦门、珠海、深圳……一路走,一路交谈,加深了我对柯岩人品和作品的了解。
到深圳,我们去中英街,她替我妻子挑选衣服,两件套的草绿色薄呢裙装非常漂亮,价格不菲,我觉得妻子会嫌贵,舍不得穿。她给我打气,说:“不贵,大男人给太太买衣服,贵也不贵。”后来,妻子果然舍不得花那一百多元,转让给一个朋友。朋友可能误会了,以为是送给她的,她没给钱,我们又不好意思要。看人家穿着那么漂亮,妻子心里也眼馋,真是赔了裙装又折钱。这是柯岩大姐给我们家造成的经济损失,我在这里记下一笔,说明当时一个文字工作者窘迫的经济状况,非今日所能想象。
上广东西樵山,要让这些诗人们抱窝“下蛋”了,两天后,每个诗人都拿出了自己有个性的诗篇,我写了一组诗,另外又写了一首长诗,名《大海评论》。
刚刚写出草稿,柯岩到我住的房间,说:看看你写的什么内容。我把《大海评论》递给她,她才发现眼镜没带在身边,浙江台文艺部的李荣归给她取过眼镜来,她便开口朗诵。这首诗篇幅长,句子也长,她朗诵得荡气回肠,非常投入,我几次制止她,她不听,一直念完,开玩笑说:“快拿氧气袋来,累得我喘不动气了!”
而她这次捧出的诗歌,却是最有柯岩诗歌特色,充满激情和想象力的代表作《又见蔗林,又见蔗林》。
柯岩开门见山,直抒胸臆:
又见蔗林,又见蔗林,
如对故人,如对故人!
小川,小川,
曾记否?记否
当年,你我三人
追随将军万里行——
这首诗反复吟唱,不断强调的是:“一路同行,啊,一路同行”,全篇重复七次之多,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路同行,啊,一路同行,
江山多娇人多情:
小川时时笔走龙蛇,
老贺日夜苦苦哦吟,
只有小柯,迷迷瞪瞪,
学骑学射学诗文:
先惊:《西去列车的窗口》,
更叹:《青纱帐——甘蔗林》,
战士风貌,诗品,人品,
日日夜夜,铸我灵魂。
这首诗可和柯岩往常的诗不一样:细心的读者不知是否发现,在诗中写到“老贺”,这是我看到柯岩诗中唯一的一次。
写到自己“小柯”,更是罕见。这首诗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信息,起码是有以下这么几点:第一,郭小川与贺敬之,共和国新诗创作上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双子星座,他们各自的两首名篇是何时、何地、何种情况之下写出来的?这两位大诗人的写作状态是不一样的:郭小川是“时时”笔走龙蛇,诗思敏捷,写得快;贺敬之是“日夜”苦苦哦吟,反复推敲。这在目击者柯岩的笔下是可信的,也是珍贵的创作背景。
第二,在诗歌创作上,柯岩是把位置摆在“学生”的板凳上,一个“惊”,一个“叹”,非常传神,非常准确。对这两位大诗人的“战士风貌,诗品,人品”,佩服有加,才“日日夜夜,铸我灵魂”。
对一个诗人,柯岩是先看诗品,再看人品,这种排列其实是不分先后的,诗品和人品同样重要。一个诗人,如果诗不妙,品不高,人品再好,于诗无补,读者读的是你的诗,诗是感染人和鼓舞人的,诗不好,人品在这里就是无意义的。所以为这篇小文拟定题目时,我选的是:柯岩的诗品和人品。
柯岩经常给青年人讲诗,讲文学。在文学讲座中,在大学授课时,提到中国新诗的成就,列举大诗人名单的时候,她总是略去贺敬之,她提得最多的诗人是郭小川。当然还有艾青、臧克家等。
据我观察,贺敬之参加的会,她很少参加;偶尔参加,贺敬之谈完意见后,她很少讲话。
柯岩,这个笔名意思很明白:岩石上的树,先是“小柯”,岩石上的小树,沐浴春风秋雨,小树渐渐长大,可在岩石上真要长大也很不容易,“小柯如今变老柯,小川,小川,你可相信?”
柯岩,原名冯恺,我想她身份证或护照上也应该是原名。像我的笔名是“纪宇”,身份证上是三个字的名字,为此,这半辈子也产生了不少麻烦,时常要证明:我就是纪宇,也是身份证上的名字。我曾经问过柯岩:
“你原名不是柯岩,也该有不少麻烦吧?”她有几分神秘地笑了,原来她早就在户籍警那里改过了,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也是柯岩。她比我有先见之明。
在中国找一对作家夫妇,两人各自成就斐然,各自都有自己的读者群,作品质量和数量能够各出多卷本者,在贺敬之和柯岩外,我尚未见有第二对夫妇。
贺敬之和柯岩都喜欢青岛,前些年来青岛休养的时候比较多,他们在青岛多是住部队的休养所,有一次住新华社休养所,不愿意惊动驻地领导,从来都是很低调。
90年代末,敬之老师再三推辞不掉,出任文化部代部长,他们来青岛休息时,多次说起心中的苦衷。柯岩大姐不管贺老师如何沉浮,她总是从容应对,正如她在一首诗中写的:“毁誉由之,宠辱不惊”,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写自己想写的作品。心静如水,水下有激流,有波涛。
柯岩一向反感别人称她是某某的夫人,她的人格是独立的,她有自己的名字,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作品和读者。我们知道,敬之老师解放后一直在做编辑和领导工作,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专业作家,他的时间和精力大部分都奉献给了党的文艺工作。所以,《贺敬之文集》只编了六本,而柯岩大姐这次出版的是煌煌十巨册。
在中国近当代夫妻作家中,两人都能有传世的好作品,能够都出版文集,而且有如此数量和质量的,我还找不出第二个。
《柯岩文集》的诗集中有《意大利随笔》四首,其中一首《没能拜访摩西》,她写道:
由于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
推迟了我赴意大利的行期
留下了最大的遗憾
没能去拜访摩西
这个“不成其为理由的理由”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特殊原因推迟了柯岩“赴意大利的行期”呢?原来1998年,意大利决定授予四川中国作家以“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他们是贺敬之、柯岩、纪宇和《人民文学》的资深编辑、小说批评家崔道怡。意大利蒙德罗国际文学奖有一个规定,就是获奖者必须亲自到意大利去领奖,当然所需要的一切费用都由意方提供。
1998年去意大利领取这个奖的四个人都有时间,本来亲自去没有任何问题,外交部门有关方面也通知了意大利,意方表示很高兴地等待中国作家代表团前去。可因为贺敬之老师作过文化部的代部长,是中央和国务院管的干部,要报批。而报批文件耽搁在文化部外事局。
什么理由?没有任何不能去的理由,只是延误。而贺老师因为事关自己,不会去催。柯岩本来是惯于直言直语的,可由于事关老贺和她自己,她也悄悄地没有开口,这样生生错过了去意大利的领奖时间,严重失信于意方。
这个已经决定授予的国际文学奖被取消了,也许这个国际奖在不知文学为何物的人眼中轻如鸿毛,什么都不是,可那毕竟是称作“外事无小事”中的外事!曾经担任代部长的老领导和他夫人的事都有意无意地被耽误了,这个部门某些人的作风真是可圈可点,事已如此,不可挽回,我们小兵小卒还能说什么呢。后来就有了补救措施,由文化部安排,原作家代表团访问意大利。
我们去意大利访问和这个国际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意方很在意我们的背诺失信,没有任何人出面接待,来了个完全不闻不问。这怪不得人家,只能怪我们自己。
如此这般,1998年秋天,由贺敬之为团长的中国作家代表团赴意大利访问,没有和意方做交流的访问变成了纯粹的旅游,由中国驻意大利使馆文化参赞安排陪同,一切活动都是我们自拉自唱。
轻松的参观访问,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时间不长,可加深了我对柯岩和贺敬之老师的了解,多次听贺老师谈诗,谈对郭小川和许多著名诗人的作品的看法,对我的启发和影响很大。日常生活中的谈话、开玩笑都极见性情。我不会说意语,也不会说英语,可买画册,买纪念品,我连说带比划,也能达到目的。
柯岩开玩笑说,我这是“纪氏英语”,英国人肯定是一句也听不懂,可这意大利店主反正是明白了,他做成了买卖,我如愿买到了喜欢的画册。柯岩为我总结经验,绝招就是脸皮厚,敢说敢比划。
这是继1985年海洋诗会后,又一次和柯岩大姐近距离交往,使我受益多多。
2004年,柯岩托一位来青岛的朋友带给我一本《CA俱乐部》,我见过这本书的介绍,先前也读过她写抗癌群体的报告文学,知道这是患癌症的朋友们的精神食粮,战胜癌症的精神武器。
在家里拿到这本书的时候,我的心思怪怪的,突生异想:莫非此生还要和癌症打打交道?除此之外,我的人生感受也算够多的了。
读这本书之前,我内心是复杂的,甚至觉得这本书,除非别人索取,似乎不便主动送人。这个感觉是迷信还是暗示?反正当时的感觉反常。得到这本书没多久,一两个月,或者更短,我查出了肠癌。
我家几位亲人先后患此病,我也曾设想过自己,他们都治得不错,我是不怕的,甚至也是有思想准备的,但当时我对柯岩大姐送我这本书,却有一种本能的抵触情绪:你怎么就知道我需要这本书呢?可看了这本书,我的心情变了,这本书让我心潮澎湃,我从书中的人物身上找到了信心和榜样,增强了战胜疾病的力量。现在,你看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敬之老师很关心我,多次和我谈诗,后来我两次参加了《贺敬之作品国际研讨会》,并做了《我从贺敬之的诗中学到了什么》的书面发言。贺敬之和柯岩都关心我的健康情况。他们的身体不好,时在医院中,可还关心一个比他们小得多的晚辈诗人,叮嘱我要注意些什么,这使我想起来就感到温暖。
顺便说一句,柯岩曾在青岛出版过六卷本的文集,我曾买了一套。现在看到这十卷本的文集,感触很深。一个作家,他奉献给人民的是他的作品。有了这十卷文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
柯岩大姐,我们向你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