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狄浦斯母题的现代嬗变

2011-12-09 06:13:10魏策策魏玉芳
关键词:俄狄浦斯卡夫卡保罗

魏策策,魏玉芳

(1.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2.陕西科技大学附中,陕西 西安 710021)

俄狄浦斯母题的现代嬗变

魏策策1,魏玉芳2

(1.华东师范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系,上海 200241;2.陕西科技大学附中,陕西 西安 710021)

《俄狄浦斯王》、《儿子与情人》和《海边的卡夫卡》这三部作品是“俄狄浦斯母题”在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的典型范式的演变,带有鲜明的时代特点和民族特色。从人的成长角度对俄狄浦斯故事及其现代嬗变进行探索,思考人类的成长必须建立在对父辈和母辈的超越之中,杀父、娶母、流亡就是文学作品表现人成长所经历的三次蜕皮式质的飞跃,“俄狄浦斯母题”在后工业社会背景下促使我们思考人类的成长和发展的瓶颈。

《俄狄浦斯王》;《儿子与情人》;《海边的卡夫卡》;俄狄浦斯母题

《俄狄浦斯王》中英雄俄狄浦斯犯下杀父娶母的大罪浑然不觉,当他发现真相后痛悔不已,刺瞎双眼,自我流放。这原本是古希腊的一个神话故事,后来经索福克勒斯妙笔阐释,成为文学史上悲剧的典范之作。俄狄浦斯的故事是世界范围内一个经久不衰的文学母题,俄狄浦斯是人类命运的原型。荣格认为,原型犹如一道“河床”,它使人类的生命之流始终遵循同样的路线,沿着河床“奔涌成一条大江”,俄狄浦斯作为人类命运的原型不仅代表过去,而且预示未来,它就是一条河床,人类无数生命沿着这一模式一代又一代演绎着。[1]后人对俄狄浦斯这个质朴而深刻的主题的每一次创造性使用都为古老的神话和传说注入新的活力。而杀父、娶母、流亡则成为对俄狄浦斯母题阐释的关键意象。弥尔顿《失乐园》里的撒旦可谓是“变地狱为天堂”的弑父英雄;与哈姆雷特人生的完成伴随的是他的“杀父历险记”;卡夫卡作品中也潜藏着俄狄浦斯母题,他通过写作缓解了他的恋母和仇父心理;伍尔夫的小詹姆斯“到灯塔去”展示了父子关系的精神之旅;爱伦坡在《泄密的心》,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一再强调对摆脱父权控制的渴望;而厄普代克的扛鼎之作《兔子,跑吧》中“兔子”的成长与其母亲也有深厚的关系,兔子对父亲的叛逆也是另一条主线。在中国有张爱玲《金锁记》里的大母亲形象、也有受莎士比亚影响的曹禺创作了阐释俄狄浦斯母题的范本之作《雷雨》,陈染的小说也描写到了强大的父权对子代的压制。

笔者认为,当代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儿子与情人》和日本极具现代意识的作家村上春树的《海边的卡夫卡》都巧妙地沿用了《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母题并赋予其新的内涵,这三部作品堪称是对应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三个发展阶段(此处借用丹尼尔·贝尔的理论)关于人或者人类成长的极有代表性的典范之作,在历史的洪流中,反父恋母被不断地赋予新的历史意义,隐含着历时状态下不同作家对个体生命和人类成长的探索和判断。

一、弑父

俄狄浦斯犯下的第一个大错就是弑父。人性中的魔性潜藏在他心中,当拉伊俄斯阻挡了他追寻自我之途时,他就杀死了拉伊俄斯。当王后有利于他通往自我之途时,他就娶王后为妻,所以俄狄浦斯的伦理罪行是预定的。但是就个体而言,俄狄浦斯是无罪的。在他杀父娶母的预言降临之前,他并没有做过错事,他杀父娶母也并非有意。特别是真相大白之后,他勇敢地承担起了责任。那么俄狄浦斯弑父的正义性何在?

首先,俄狄浦斯的父亲拉伊俄斯曾劫持恩人帕罗普斯的儿子,于是神诅咒他必然遭受报应,最终死于儿子之手。子杀父,是对父的不义行为的惩罚。所以,俄狄浦斯杀掉父亲就具有正义的一面。

其次,前工业社会人的成长总带有神话色彩,神话与人类进程中的历史有关,远古时代杀父娶母是一种普遍现象。普洛普认为母系社会中的王位继承要通过女婿杀死国王来实现,父系社会中则由儿子取代国王。弗雷泽在《金枝》中为我们详细再现了古罗马一种古老的王位交接习俗,传说在罗马附近的内米湖畔,在阿里奇亚的丛林中,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庙,神庙的祭司时刻手持利器守卫着神庙左近长着的一株高大繁茂的圣树,任何一个年轻人只要能够折取这棵树上的一枝树枝,就获得了同这位祭司决斗的权力,通过一对一的搏斗,杀死老王他就可以取而代之。弗雷泽称之为“金枝国王”的习俗。为了保证部落的昌盛,往往由身强力壮的下一代代替年老多病的并继承其对女性的支配权。任何原始部落的更替都上演着子父争斗这一惨烈而又悲壮的主题。所以,父杀子,是为了保住王位。父是子的榜样,又是子前进路上的阻碍,子杀父是为了使自己成为父亲,一代人的生存和发展,有时要以另一代人的生命付出为代价。杀掉父亲,意味着夺权斗争的胜利,《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代替了父亲,在无畏的行动中认识到了自己作为男性的力量,完成了他的第一次成人礼。

虽然俄狄浦斯杀父具有正当性,实际上他一直在躲避神谕的诅咒,即使杀掉父亲之后,他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弑父是逃离命运胁迫的一个反抗式的行为,这个行为是在俄狄浦斯不自知其无知的人神关系下发生的,是破坏禁忌和秩序的行为,潜藏着俄狄浦斯作为人反抗既定秩序的无限能量。在悲剧的结局下他选择了英雄式的对命运惩罚的主动担当,这使他的弑父带上了浓重的崇高感。

俄狄浦斯的杀父是对父权和秩序的反叛,这种反叛在《儿子与情人》中达到了新的升华。

《儿子与情人》中母亲格楚德出生于中产阶级,而父亲瓦尔特·莫莱尔是一个矿工。劳伦斯经常以矿工作为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这不能不说是个意味深长的隐喻,矿工本身是生产者或者被剥削者,所面对的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都是工业社会最强烈的标志,煤炭、钢铁、矿石等和大型机械联系在一起,常年生活在地下,所以矿工是工业社会地下世界的形象,他们本身组成了工业社会的一部分,是工业社会发展的动力所在。矿工身上常常有弗雷泽和珍妮·哈里逊认为的地下神祇所具有的坚忍不拔的生命力和个性力量。但是,现代的地下神祇已经失去了古时的威力,因为高强度劳动对人的异化影响了莫莱尔的性格,亲情的冷漠和工作压力使得莫莱尔常常扣下工钱到酒馆里去酗酒,莫莱尔与家人日渐疏远以至于他在家里成了缺席的存在。保罗痛恨自己的父亲,自小就将这仇恨寄予信仰当中,他经常祈祷让父亲死掉,而当保罗得知父亲真的在矿上出了事故时,他又感到恐惧和焦虑。父亲就是保罗所见的工业社会的缩影,这种对父亲矛盾的心理恰好折射出人类在工业社会时期对工业和科技发展又依赖又痛恨的心理景观。势不可挡的工业革命给人类社会经济结构和社会生活结构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类享受到了火车飞机、摩天大楼,同时也意识到了工业发展对环境的破坏,对人性的异化。莫莱尔就是工业文明的受害者,常年的矿工生活使他丧失了快乐的天性和健康的心态,剥夺了莫莱尔的幸福。矿工生活和工业主义的残害已经让神圣的男性权威转变成酗酒和殴打妻儿的暴虐行径,必然使得家中的两个儿子威廉和保罗都在感情上倾向母亲而和莫莱尔产生对立情绪。莫莱尔是工业文明的畸形产物,保罗恨父亲,但父亲又是家里的经济来源,生活又必须依赖父亲,保罗对父亲的冷淡和反叛则是对现代工业文明的摒弃,但保罗的弑父只是偶尔闪过的意念,并没有行动上的落实,就像人类对工业文明的态度一样,将其称为“文明”本身就带着褒义,这种文明带给人类的便捷和享受使人可以将其负面效应忽略。

《海边的卡夫卡》其中一条线索是丧失记忆的老人中田,他有与猫对话的神秘能力,在神智失控之下杀死一个狂人琼尼·沃克“一个要收集猫的灵魂,用收集到的猫魂做一支特殊笛子。然后吹那笛子,收集更大的灵魂;做更大的笛子。最后可以做成宇宙那么大的笛子”的人。这个人实际就是卡夫卡的父亲,一个暴虐的父亲,冷漠的父亲,他众叛亲离,妻子早年就弃他而去,儿子又离家出走,逃离他的冷漠。琼尼·沃克是一个战争狂,是一个隐喻,影射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所犯的罪行。那个像宇宙那么大的笛子无疑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勃勃野心。父亲遇害同时,卡夫卡做了一个噩梦,梦醒之后衣服沾满血迹,他在无意识之中杀死父亲。弗洛伊德认为受压抑的欲望和恐惧在梦中、幻想中会得到再现。“梦的内容在于愿望的达成,其动机在于某种愿望。”[2]中田是卡夫卡杀父的执行者,实际上和卡夫卡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卡夫卡。村上继承了作家卡夫卡与其父的紧张关系,演绎了一个现代版的俄狄浦斯,为了逃避咒语而出走,同样杀死了不义的父亲,所不同的是现代的俄狄浦斯处在一个更清醒自觉的状态下。杀掉父亲,割断自己和父亲之间不洁、污秽的联系,厌恶和摒弃战争,对日本在二战中的历史进行宣判,迈向了成熟独立的第一步。

“父”在这三部作品中获得了和人类历史发展同步的历时隐喻,俄狄浦斯弑父是前工业社会人类对命运强力的挣脱,保罗对父亲的厌弃,是人类对现代工业文明异化的摒弃,是劳伦斯对人类成长在工业文明下走入误区的反思。卡夫卡的杀父行为,是村上春树对后工业社会频发战争、对现代日本社会价值体系断裂的反省。“父”代表着钳制和社会发展的不可知力,自始至终贯彻的反叛意识与斗争意识表现了儿子的成长表面上是对父亲的延续,又预示着对父亲的分离和超越。子辈对父辈的依存只是一种表象,而由背离和超越所引发的冲突才具有普遍意义。

二、恋母

俄狄浦斯犯下的第二个大错就是娶母。这种母亲与儿子的尴尬关系被称为乱伦。乱伦禁忌的产生正是为了限制非同辈间的性竞争,儿子同父辈乃至祖辈之间的性竞争。“乱伦禁忌乃是人类社会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社会。”[3]俄狄浦斯正是迫于外在的禁忌而竭力逃避乱伦,无奈却走到了禁忌的反面成为罪人。可见乱伦禁忌是人类社会为了消除竞争而约定俗成的法规,那么乱伦禁忌的打破则使竞争更加自由。

这在原始社会中是很普遍的,英雄杀掉父亲之后,代替了父亲的地位,那么接下来势必要征服母亲,而实际的乱伦行为的发生——占有母亲,则是彻底战胜父亲的表现,也是对父辈最彻底的反叛,这样才能真正成为父亲,完成自己的第二步成人礼。而对母亲的征服又有两种方式:娶母亲或者杀掉母亲。

《俄狄浦斯王》的娶母并非像神话传说中的杀父之后,将母亲作为另一个胜利的荣耀据为己有。他娶自己母亲也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只是破禁的一种仪式,他与母亲也并无子嗣,当得知真相之后,陷入命运怪圈的母亲俄卡斯忒已羞愧自尽,俄狄浦斯刺瞎双眼、自我流放。俄狄浦斯的母亲从开始被动地成为命运的棋子到最后挺身反抗命运的毒箭,是古希腊人探索人的可能性的亮色,也是前工业社会人类在命运困境面前的悲壮哀歌。

《海边的卡夫卡》和《儿子与情人》》中对母亲的态度恰好代表娶母和杀母的两极。一个人的男性意识从何而来?母亲在儿子性意识的启蒙和性别角色的确立中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人类成长和母亲有什么联系?这两部作品或许能给我们一些启示。

逃避父亲的诅咒,梦想成为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更重要的是寻找自己的另一半,卡夫卡远走他乡。让我们想起了希腊神话中一个故事:古时候,人类本是两性同体的,四只手,四条腿,两个头。后来宙斯用头发将人类一分为二,变成两个人。从此,每个人都在到处寻找他的另一半。卡夫卡要寻找的另外一半就是自己的母亲。冥冥之中来到了“甲村纪念图书馆”,卡夫卡第一眼看到佐伯就有一股非常强烈而又似曾相识的亲切感。佐伯的魅力使他难以自已,他恋上了佐伯,从小母爱的缺失在很大程度上是性启蒙的缺失,通过恋爱寻找自己本身所欠缺的那一部分。最终与之发生关系并融为一体,母亲完成了对他的性启蒙。“原始部落中有‘夏日子宫’的启蒙仪式,让已成年者通过象征性的回返母体而获取精神新生的条件。这种古老的礼俗还以变相的形式保留在基督教的洗礼仪式上。在罗马天主教仪式上,圣水盆被称作‘子宫堂’信徒的精神皈依就这样类比为重回母体。”[4]卡夫卡重回母体,不顾一切融入母亲的体内,通过这种古老的形式接纳并征服了母亲,从而获得了新生。恋母是古代日本文学传统主题,村上将佐伯幻化为日本传统的古老文明,她的离家隐喻着近代日本社会与传统的断裂,而卡夫卡作为拯救者和自救者的形象出现,杀掉代表邪恶的强势的父性后工业文明,回归日本传统的母性文化,他全情投入母亲的怀抱,这和与母亲毫无感情的俄狄浦斯大相径庭。他和母亲的交融在村上这里超越了俄狄浦斯王的乱伦,成为一种合法的、高尚的寻求成长寄托的必然之举。母亲佐伯在村上春树的笔下成为日本近代文明的化身,她一直在不远的地方若隐若现地注视、召唤着卡夫卡,在她身上隐含着作家用日本传统文化的拯救日本的期望,是村上为现代日本开出的药方,母爱的润泽使卡夫卡找到爱的归宿,也得到了新生。

母爱是关怀,也是控制;是成长的动力,也是成长的禁锢。在《儿子与情人》莫莱尔夫妇感情破裂,莫莱尔太太把自己全部的情感倾在儿子身上,希望让儿子代替丈夫的位置。而保罗也十分喜爱母亲,善于从情感上回报母亲,无形中代替了父亲的角色。弗洛伊德的自居理论认为男孩子用把自己同父亲等同的方法对待他的母亲,这种取父亲而代之的愿望因现实原则的阻碍而无法实现,但把自己想象成父亲的角色使男孩子性格发展中加强了男子气质。保罗的“恋母主要在于他热切地要获得成年男子的地位所赋予他的那一宝贵权限。”[5]这在幼年时的确使保罗有了更多的责任感和男子气质。他为母亲采撷的鲜花,他努力工作,他所获得的奖赏,都是为了奉献给母亲.他的每一个进步都让母亲由衷的高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能真正为母亲做些事情回报母亲了,从中确立了自己的信心。然而,随着保罗的成年,母爱发生了畸变。莫莱尔太太对儿子的情感中含有对丈夫的爱的渴望,融入了男女之间的性爱意识,从而使自己在情感上离不开儿子。保罗生病后,他喜欢跟母亲睡在一起,母亲也一直守在旁边照料他。他们的关系已超出一般的母子关系,更像是一对恋人。他叫母亲:“亲亲”、“小鸽子”、“小妇人”。他曾向母亲表白:“有你在我就不会结婚——无论如何不结婚”,保罗觉得只有和母亲在一起才有真正的快乐,那是从女友那无法获得的。这时,保罗的人格发生了分裂。母爱的负面效果已经显现出来。保罗并不十分明白自己痛苦的原因在于他的情感世界被母亲牢牢地控制着。他最深沉的爱是属于母亲的。此时,他还无法在精神上真正长大成人获得独立。母亲赢得了他的爱,确切地说,母亲控制了他的爱。成为一个大母亲形象,她的无孔不入的爱使得儿子心理残疾,而她的强大又与丈夫的猥琐形成鲜明的对比。“男性意识从女性母性无意识中解放出来,对于人类来说是一场艰难而又痛苦的斗争,因此显而易见的是,女性负面因素并不是来自对男人的焦虑情结,而表现为一种全人类的,男人和女人相同的原型经验。”[6]所以,母爱的负面作用在此显露无疑,走向爱的反面也不是一种偶然。母亲这种畸形的爱使得保罗丧失了自己作为一个青年男性在精神上与情感上应有的独立与自由,从而陷入灵与肉相离相背所的痛苦与挣扎中。在后来与米莉娅姆和克莱拉的恋爱中,他也开始了反抗母亲的尝试。他不自觉地要摆脱母亲的无形的羁绊,去寻求他所渴望的完美的人性。但由于母亲的排斥和干涉,两次恋爱均以失败告终。最后他意识到只有摆脱母亲的精神束缚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后,他决定“帮助”母亲结束痛苦的病程,亲手杀死了母亲。

在对母亲的征服上,卡夫卡只遵从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唤,他主动接近母亲,并与母亲发生关系(还与姐姐发生关系),在此之后,他并没有受到惩罚,不同于“禁忌——破禁——惩罚”的俄狄浦斯的道路,这体现了日本文化的特殊之处。日本人对性爱持有更宽泛的态度,“也感到社会舆论的压力并因此而忧虑苦恼,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有意识地将背伦之恋贯彻到底。也并不足以使他们主动承担责任,做出残酷的自我惩罚(如俄狄浦斯)。”[7]所以,爱上母亲,他没有因为自己的背伦而终止,对于和母亲的乱伦,没有愧疚之感,而是接受了母亲的血与忠告并获得了新生。母亲和中田却为了换回他的新生而死去了。母爱给了他全部的滋养使他得以真正成熟。当代日本精神疗法第一人土居健郎认为成长和“娇宠”有着密切的关系。他的“娇宠理论”根植于日本育儿方式的母性原理,认为“娇宠”是类似于撒娇的一种感情,他认为这是人类的普遍心理,对人的健康精神生活起着积极作用。这种心理上的“娇宠”隐藏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属于无意识领域。作为文化心理上的娇宠在日本和欧美有着明显的差异。[8]在日本,成人的标志是对“娇宠”这一心理感受性的提高,能够忍受因“娇宠”心理受挫而带来的痛苦。卡夫卡在完成了自己的第二次成人礼之后,他苦苦追寻的母爱瞬间又要失去,刚刚形成的依赖心理又陷入孤独,受到打击。但他没有流泪,他更加体会到了母爱的深沉,勇敢的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实现了“成为世界上最顽强的十五岁少年”的诺言。他母亲要他牢记自己,少年接受了她的血,在她的要求下离开森林返回现实,成为新世界的一部分。

土居健郎认为欧美人则不同,自我的确立,个性的成熟,体现在对“娇宠”心理的彻底压抑。这种压抑,从文化心理取向上更重视自身而非他人的的利益。体现在保罗身上就是从自己的角度考虑问题,当保罗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母亲对自己的毁灭性影响后,母亲生病之时,就是他摆脱母亲束缚的一个机会。所以,他就准备谋杀母亲,当她未能及时死于癌症时,他将她遵照医生饮用的牛奶稀释,这样减少营养的摄取。不要她再进食,对于曾经赋予他生命的母亲,儿子现在要将她的生命剥夺掉,从而使自己生存下去。当他的第一个计谋没有奏效时,他又将吗啡研成粉末掺进牛奶。最终,他杀死了母亲,完成了对母亲的反叛和征服。“保罗现在可以信心十足地走出母亲的阴影,但她的贡献却留在他体内。”[9]这个经历了精神和肉体洗礼的男子,重又回到孤独状态。母亲死后,他精神上的最后一道束缚力量终于解除,一个全新的保罗向一片灯火辉煌的城市走去。这个寄托着劳伦斯全部希望的青年男子,在经历了失败的爱情之后,成为一个完整独立的人。他的成长结束了工业社会造成母亲与儿子畸形关系的轮回。

母亲在和儿子的乱伦中对他们完成了对他们的性启蒙,而“在与母亲的乱伦中,英雄生育了他自身。”[10]在和母亲的融合之中,这种融合标志着他的真正成熟,它的男性意识得到了确立,母亲使他认识了自己。但是,在对母亲的态度中也能看出作者对女性的态度。佐伯在村上春树笔下是美和善的化身,在日本女性的地位十分低下,但日本人却有很强的的恋母情结。有的研究者认为对于已经逝去的母系文化感世的怀念在日本上古便形成了民族性的恋母心态及其原型。[11]由于背后有着强大的文化恋母原型和集体的女性崇拜,才有卡夫卡对母亲的追寻和母亲对他的母性拯救。母亲的爱,是孩子成长所必须的。但过度的母爱,则会异化为一种阻碍成长的力量。劳伦斯笔下的莫莱尔太太就是一个毁灭者的形象,超越母亲,最关键的就是能正确对待母爱,取得精神上的成熟和自立,完成第二次蜕皮式的成长。《俄狄浦斯王》中母亲实际是一个乱伦禁忌的符号,“娶母”行为是破禁的仪式性动作,而俄狄浦斯和母亲因为破禁自我惩罚的结局是前工业社会人对命运裁决的领受和抗议;劳伦斯笔下的大母亲形象和工业文明的恶果是一种同构关系,因为工业文明造成父亲的残缺,母亲自然凸显强力,而工业社会男性角色的萎缩必然导致后代陷入仇父恋母的怪圈,保罗在意识到母亲的桎梏后决然斩断和母亲的情爱,意味着摆脱了和工业文明共谋的母性文明,寻找新生;卡夫卡弑父后和母亲结合,母亲以自己的死亡换来了他的成长,寄托着村上对暴力的后工业文明的批判和对传统文明的厚望,寻找精神的支点必须返回厚重的传统文明中,完成日本的精神蜕变。

三、流放与未来

《俄狄浦斯王》、《儿子与情人》和《海边的卡夫卡》这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经历了流放的生命阶段。俄狄浦斯在明白最终难逃命运的罗网时,他接受了命运,他在自我流放中完成的对命运的理解和超越。这是一种精神和身体双重的流放,是没有终点的流放。保罗在只剩下一个人之后,也开始了自己一个人的旅程,父母的死亡已经将他历练成一个成人,他的流放其实更多的是精神上寻找出路,面对未来的一个起点。卡夫卡在杀父恋母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自我流放,这种流放更多的是一个民族、群体在无根状态下寻找精神的旅程,是一种回归式的寻根流浪。流放成为人的成长中第三次飞跃。

弗洛伊德认为,世界上无论何时何地发现俄狄浦斯型的故事,都是不足为奇的,事实上,这类故事在所有民族的文学中都会出现。子辈对父辈的超越是一种原始情结,穿越时间的隧道,人的成长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杀父娶母在某种意义上是神话,但也是个真理,父亲是每个人必须跨越的一座山,是榜样,又是阻碍。母亲是生命的源泉,也是成长的桎梏。对父辈的超越象征着对自然界的征服,对母亲的超越,象征着在精神、情感领域内的征服。只有经过这两次蜕皮式的超越,经过理性、意志、责任的洗礼,人才能真正的成长起来。

俄狄浦斯的杀父娶母是有象征意蕴的。“俄狄浦斯”Oedipus(Oidi-pous)中“pous”的希腊文原意为“脚”。“Oidi”在希腊文中有两层意思:一是“肿疼的”,这是俄狄浦斯的身体特征,是他与生俱来的局限;二是“认识”之意,这是俄狄浦斯一生的追求目标,是试图认识自己局限的种种努力。所以,“Oidi-pous”既可理解为“肿疼的脚”,也可理解为“认识自己”。[12]不同的历史时期人类面临着不同的历史问题。但俄狄浦斯母题所蕴含的“认识自己”的内涵没有变。

原始时代,杀父娶母的现象是很普遍的,只有到了文明时代才会被认为是大逆不道的。乱伦作为现代“文明人”界定“原始”的一个重要因素,俄狄浦斯王作为过渡时期的人,也存在着原始的野性。他一心逃离神谕,却挣脱不了它的摆布,试图摆脱命运的种种努力反而促使他落入命运的诅咒。作为无辜者独立承受命运的痛苦,是一种盲目反抗,在这里处理好人和神的关系是人类成长的关键,从中我们看到了人类走向文明的艰难。

人类步入工业社会,高科技的文明也带来了许多负面效应:人性的泯灭,无限制的欲望导致工业污染进而危害到人类的生存,消费文化使人流于肤浅,拜金主义导致人际危机。这些疾瘤在不断地恶化,也给人类自高自大的文明敲响了警钟。在这个意义上《儿子与情人》告诫了我们只有克服工业文明带来的弊端,人类的成长才是健康的成长,才能摆脱工业文明带来的家庭悲剧。

在后工业社会,武力战争和核战都成为威胁人类发展的魔咒,村上春树巧妙化用俄狄浦斯母题,反思日本在二战中的罪恶,探询日本在现代社会的成长方向,这无疑是有益的探索,也对现代人不无启示,在艰难地文明跋涉之旅中,后工业社会似乎到达了一个终点,人类开始自戕式的战争,军事对垒,恐怖袭击,人类的成长也面临着新的问题,那么处理好人类和后工业文明的负面价值,将会突破人类发展的瓶颈。

我们从三部作品对俄狄浦斯母题的嬗变中可以看到,不管是对父亲的反抗,还是对母亲的恋寻,亦或是对自我的放逐都是人类成长的关键点,从前工业社会一路走来,从俄狄浦斯王到保罗到卡夫卡,人作为主体的主观能动性越来越强,但“人”字似乎越写越小。虽然逃离了命运的怪圈,却落入了文明的罟网,在俄狄浦斯母题中悲壮的崇高越来越稀薄,人类的成长似乎越来越狭隘,人类的成长总是有盲点的,俄狄浦斯付出了目盲的代价,但是却不再心盲,难道他迈出这决绝的一步是迈入了永劫不复的深渊吗?推动文明的是人类,毁灭文明,毁灭人类的也是人。不同于俄狄浦斯王的必然命运,保罗和卡夫卡自觉勇敢地选择承担了“杀父娶母”,也知道其结果的必然性,不再畏惧弑父和恋母魔咒,这样“杀父娶母”成为他们成长的契机,获得新生的起点。同时,这两部作品也抛出了一个问题:俄狄浦斯是智者的化身,“智慧是对自然的犯罪”,[13]工业文明以及后工业文明对整个自然界的暴行,是人类的成长还是退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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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nge of the Oedipus Motif

WEI Ce-ce1,WEI Yu-fang2
(1.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Literature,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Affiliated Middle School of Shaanxi University of Science&Technology,Shanxi Xi'an 710021,China)

,anduse the literary Oedipus motif with time spirit and national characteristics.They associated with the three stages of the former industrial society,the industrial society andthe post-industrial society.Thepaper explores thestory of Oedipus anditsmodern evolutionfromtheperspective of a person's growth.Thinking about human being's growth should be based on the transcendence of their parents. Killed his father married his mother and in-exile is a transcendence of growth in literature works.Oedipus motif in the post-industrial society tells us the bottleneck about human growth and development.

I106.3;I0-03

A

1674-7356(2011)03-0046-07

2011-04-22

魏策策(1978-),女,陕西咸阳人。华东师范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外文学比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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