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聪灵
远方在向往中亲近
记忆中最早的一次乘坐交通工具,是自行车。小学三年级被选送到县城参加数学竞赛,由老师骑车带我去。考试回来的路上,我竞转向了——分明是向北回家,我却感觉是向南。
那骑车带我的数学老师,并不带我课,也不太熟悉。为了减缓我的疑虑,他让我闭上眼睛,他自己则用力地晃车头,做出假装大拐弯的样子。然后,让我睁开眼,看方向是否转过来了。他说,这个方法来对治转向,很灵。我就这样闭着眼睛在他自行车的后座上被晃了好几次,还掉下来两回,也没能把方向感给调对。好在后来到家了。在家门口跳下车座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跟着转了个身。家对了,方向就对了,世界也对了。
我曾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骑车了。一连学过三次,二八大杠的车磨破了腿,直到初三时方才大功告成。终于不用在周末时从县中跑18里土路回家了。
我那时骑车很快,风一样。我会跟拖拉机赛跑,印象中没输过。小四轮的马自达,偶尔也能赶上。那时路上车少,比我快的还真没多少。至于那些骑自行车的大人,不用说,都是我的手下败将啦。
有时夏天热,我就摘片大叶子,上面抠两个小洞,再用叶梗从下面横着穿出两孔,两孔中间露出的叶梗咬在嘴里_俨然一个绿面具。迎风骑车,不用担心面具掉下来,透过眼洞看方向,看对面人投来惊诧的目光,那份得意,想来不逊于如今在大街上呼啸着飚车的人。
但我在那期间乘坐过的最惬意的交通工具,还是小驴车。
邻居余六有辆平板车,他靠这板车给人家拖砖头赚钱养家。其实不是他拖,是他家的驴拖,他坐在车上挥着鞭子赶驴。驴实在太累鞭子也抽不动时,他才会下来帮一把手。
有一个周末放学时,我在回家路上碰到送完砖头空车而返的余六。我喊一声六哥,他就喊我坐他的车。石子路上晃了一个多小时,悠哉游哉到了家。此后好久,我都心怀感恩——感谢那头一声不响只顾低头前行一直把我拖到家的驴。
渐渐就对家不感兴趣了,想去外面的世界。自然,刚开始是不适应的——首次乘长途车远行,我晕得一塌糊涂。路上快跑时还好,最怕的是车进城了,不停地等红灯,每一次停顿,都像是整个人被提起来往墙上打——脏腑里翻江倒海。那种痛苦,让我害怕出行。基本上,除了一些必要的往返,我不愿意再碰车子。偶尔在路边,看大客车呼啸着过去,那气味都让我恶心。
当然,也学会了不少治晕车的方法,诸如嗅桔子皮、抠虎口之类,只是效果甚微。又有说在肚脐上贴姜可以的,就试。还成,只是中途停车方便时,那姜就丢了。只得多备几块。等我终于适应了长途奔行,不再晕车时,上述诸多方法也被我贩卖给很多人。
据说在飞机刚推出时,绝大多数人上飞机都是会晕会吐的。而现在,即使是第一次登机的人,顶多是紧张一阵怕掉下来,然后很快就为蓝天白云而兴奋了。
为什么吐的人少了?心理学家说,人类的基因随着乘机群体的扩大,与渐渐适应,也就具备了泰然乘机的心理素质——因为曾经有一群人晕过,然后适应了,所以这适应性,也就在无形中感染了绝大多数人。
听起来有点道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信了。
走的人多了,也就没了路
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车突然之间就多了。车一多,路就显出少了。曾几何时,乡镇还不是城市时,“要想富、先修路”的标语还到处都是。修一条路多难呀,某个村子里有条好路,小伙子娶媳妇都要便利很多!为啥?媳妇回娘家的道好走啊!
富也富了,修路却成了个永无休止的工程——双车道,四车道,八车道、高架立交到处开花,还是不够。突然之间,这路,就不再是人的路,是车的路了。随便上一条道,中间最宽阔的部分,是留给汽车开的,两边一小溜,是非机动车的,再往边上,是人行道,偶尔,还有盲道。在车与人各行其道的时候,交通还是很井然的。偶尔乱了一下,就会乱出许多事来。
我儿子6岁上幼儿园时,迷上了踏板车。就是一块铁板,下置几个轮子,前面一个扶柄。他一脚蹬着铁板,一脚在地上踏,身子向前一冲,就能滑出去好远。这让他感觉上学的路近了很多。而我在后面小跑着追他时,就有些吃力了。有一天就在车流中提醒他“靠边走,别往中间跑!”他很不解,不是说行人才靠路边吗?我有车的!
小样,还真当自己是有车族了。我至今还没见过比他更牛气的驾驶员。所谓霸道,就是这样因为有了个交通工具,就公然霸占了道路的现象吧?
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有了路。走的人更多了——也就没了路。为啥?堵上啦!
譬如北京,一环二环三环四环五环六环……环环添堵,竟出台购车摇号的政策了。我一北京朋友提及此事时,很是懊恼。他家早有购车打算,但未及购买,政府开始出台政策,要摇号购车。就是说,谁有买私家车意愿的,先报上名来。然后,从想买车的人里头按比例摇号,谁摇上了,才允许谁买。摇不上的,你钱再多,都得看着别人开车。而你心急,想拥有属于自己的车,就得继续摇号。
我这朋友,摇了几次不中,就想了办法,把他孩子的姓名也报上去、妹妹的姓名也报上去,后来连妹夫的也报上了。结果呢,突然间父子俩就一道都摇上了!
怎么办?摇上了就得买呀。于是,原本为了争取买一辆车的名额,等了四个月,就变成了要完成买两辆车的任务了。
后来一了解别人家情况,朋友释然了很多。原来他周边好些邻居家,原本没有购车计划的,在出台摇号政策之后,都觉得,是个机会,不能浪费。可以报上去摇着。
然后呢,就摇上了,买上了。开上了,也堵上了。
堵的人多了,怒的人也就多了。经常在乘车时,就听到貌似斯文的驾驶员对着前方的路破口大骂。
这现象有个很时尚的名字,叫路怒症。专家说,驾驶员在开车时,容易有车人一体之感,俨然道路之王,方向之王,想象中可以随心所欲,指哪到哪。可是,路上全是王,王们就成了堵王了。心理失衡,为所欲为的感觉被极度破坏,再好的脾气也守不住啦!
以前乘车听到司机骂骂咧咧时,我还会不适,生气,老实说,南京人的口头禅真不好听。后来习惯了,也就罢了——既然路都堵了,就不再去堵他的嘴,憋他的心了吧l发泄一下,出口气,红灯之后,方向盘和车轮都还能按原计划的方向转动就好了。哪里?那里——不,就在这里
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公交车,地铁,火车,飞机,动车……交通工具的多样性,也带来了距离感的消失。常在外跑的人会有这个体验,上午还在A城,中午就到了B市,晚上呢,躺的可能就是一张今生只会睡一次的c地的床。
这会让你一时搞不清身在何处,甚至,在哪里也不重要了。所谓的目的地,也不过是一个个更换的地名而已所谓要见的人,也不过是一张张表情各异的面孔而已。
我们奔走于不同的地方,是如此便捷。这让远行、流浪的梦想,都少了许多浪漫色彩。于是,现在值得炫耀的,不再是坐了什么大飞机去了什么豪华城市,而是自助骑车千万里,甚至徒步穿越无人区。
交通工具?只有被生活驱驰而不得停歇的人,才要去驱驰着这些铁家伙ABC地到处跑吧。然后呢,再抱怨工作太忙,没时间锻炼,买个跑步机放在家里,挥汗如雨,美其名日休闲。
一听这略带些刻薄的口气您就知道,我是没这么休闲过的。甚至,我至今都没学过开车。曾经想学,总未能成行。每每在我决定要去报名,找个教练送点小礼时,就有人跳人出来说,你学啥呀,还嫌这路不够堵啊?于是,我又心安理得地赖在副驾的位置上了。并且很张狂地对朋友们说,你们每买了一辆车,我就多了辆私家车,你们每多一个人学会开车,我就多了位御用司机。
这还不算,我继续发狂——所有的出租车司机,都是我家流动车库的御用工作人员,我平时不管他们,想坐车的时候才给他们发点工资……
一位有车的朋友很不屑打击我这阿Q心理下雨大雪时,看你还怎么御用?我假装被她给噎住了。我没好意思讲,雨雪时,我就看雨听雪了,有没有车来带,还真不打紧。这次真“狂”,了。
反思,自忖,还是觉得,当世界上的车与路,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也就越发不需要非要自己去驾驭什么了。
甚至,另一个交通系统的发达,也让我出行的需要,减少了很多很多——想要见某个朋友,上网,视频一开,天涯海角就能见在眼前。想送谁什么东西,上网,网银账户一划款,就有快递把东西送给人家了。购物、学习、聊天、问诊乃至相亲恋爱,似乎没什么事是网络所不能完成的。
这个虚拟而庞大的交通系统,让天涯不再遥远,让距离消失。可为什么,我们在现实世界里,在最繁华的都市里,还越来越添堵7
飞机不堵吧,滑行道上也是要排号的:地铁不堵吧,总有些地方你去不了:火车不堵?从买票时就开始排队了:公交倒是不排队,听听《挤公交》就知道厉害了:私家车自由了,一动一行一停,都要找位子。或者路上堵,或者心里堵。
那个大中午被堵在一座桥上,还真急上了。那是个很重要的会面,我期待已久。听前后左右的汽笛响成一片时,抬头见一只麻雀飞过,我真想立马变个乌人——不堵车时做人,堵车时做鸟。从等客到看客之余,不免要想到那个计划中要去的地方,那个目的地——倘迟到了会怎样?干脆到不了,错过了,又怎样7真有什么地方,是我非到不可的吗?这么一想,啥脾气都没了。而那些貌似非常要紧的事件与目的地,也变得无足轻重起来——和飘进车窗的桂花香相比,它们是如此遥远。
是的,就在这里。哪怕时空就此停止,我哪里也不用去。此时此地,把整个心灵沉醉进一缕花香里,整个世界都堵上了,地球不转了又怎样?
这是多么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曾经对远方的渴望与向往,奔走与追求,终于万事俱备,可以随心所欲了,而远方也变得更远了。你终将还要回过头来,调个方向。何处安心?欲觅竞不可得。达摩祖师度二祖慧可的这桩公案,在此,竟也让人无语。
回到交通与道途上来说,惬意与从容的生活姿态,就不会在虚拟繁华的网络世界中迷路,更不会出现为了不坐失所谓的机会而去摇号购车的事。然后呢,我们就不会被几辆车摇得晕头转向,还没想清楚自己是否需要时,一不小心就堵在了去看风景的路上,横眉竖眼,满心烦躁。
当然,倘你不小心堵上了,也无妨。开窗让花香进来吧,桂香过了,是梅香,迎春花香、十里荷香……花花世界的美,从不曾有片刻舍弃过我们。每一步途中所在之处,和我们将要行到的地方,都可被赋予同样美好的意义。
离我们最近而又最远的,我们跋山涉水而终将要回到的地方,不过是自己的那颗心——随时随地打开来吧,允许自己安享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