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芳芳
【关键词】古代妆奁;多层套奁;镜箱;梳妆台
【摘要】妆奁是古人盛放梳妆用品的器具,其形制演变具有明显的时代性,战国时期流行单层漆奁,汉代流行双层奁和多子奁,宋代演变成了多层套奁和镜箱,至明清时期则分化成便携式的梳妆匣和大型梳妆台两类;而妆奁的内部空间随着化妆品和化妆工具的增多而逐渐增大。妆奁的这些变化反映了古人坐姿的变化和室内家具的演变。
我国古代妇女梳妆,男子渥发,都使用妆具。男子常见的妆具主要为梳篦,而妇女除了梳篦之外,还有各种面部化妆用品。为了集中存放这些梳妆用具,以方便使用,奁便登上了历史的舞台。
妆奁是古人盛放梳妆用品的器具,最迟在战国时期就已经产生并流行开来,一直延续到明清时期,历史十分悠久。中国传统造物追求“器以载道”的意境,妆奁的发展代表了不同时代、不同阶层的审美情趣与价值取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奁”字最早见于《说文解字·竹部》:“,镜籢也。从竹,敛声。”[1] 从字形来分析,早期的奁可能是竹制品。湖北江陵马山一号楚墓中曾出土过两个小圆竹笥,其中一个笥内放置有一面被镜衣包裹的铜镜,另一个则盛放着梳篦等物[2],从器物功能来看,应是楚时的竹胎妆奁。奁也被称为“检”。江陵凤凰山168号汉墓出土的简一四“镜有一检”之“检”,指的就是一件针刻纹圆漆奁[3]。 因为奁中经常放有铜镜,故奁也被称为“镜奁”或“竟检”。《后汉书·光烈阴皇后纪》载:“(明)帝从席前伏御床,视太后镜奁中物,感动悲涕,令易脂泽装具。”李贤注:“奁,镜匣也,音廉。”[4]湖北云梦大坟一号墓出土的木方上则有“竟检一”[5]。从考古资料来看,奁内一般存放铜镜、镜衣、梳篦、胭脂、唇脂、香泽、白粉、眉黛、油彩、假发、镜刷、小刀、粉扑、香料、印章以及一些珍贵的小物品。下面笔者即利用考古材料,对古代奁具的发展史略做梳理。
一、 战国秦汉时期:漆奁的滥觞与盛行
中国妆奁的特色在于其产生时与漆器的密切联系。中国是漆器的发明地,漆树在甘肃南部至山东以南的广大区域内都有生长。浙江余姚河姆渡发现的漆碗是目前国内发现最早的漆器,商代已有在漆器上镶嵌蚌壳的工艺。战国时期,随着铁制的刀凿斧锛等生产工具普遍使用,各种美观实用的漆器相继出现,并逐步取代了青铜器在生活领域中的地位。漆工艺历史上第一次突飞猛进、兴盛繁荣,出现在战国时期,且经久不衰,一直延续到西汉[6]。漆器手工业在秦汉时期分官营和私营两大类,其官营手工业比战国时期的分工更为精细,组织管理更为严密。漆器在一些大中型墓葬中常有出土。
从出土实物看,保存完好的漆奁主要出土于楚文化的中心区域,以湖北、湖南、江苏等省保存得最好。这是因为楚地盛产良漆,楚人又有用漆器随葬的习俗,加之楚墓多深埋、密封,有利于漆器的保存。楚人在日常生活中注重梳妆打扮,妇女对发式和面颊的装饰极为讲究,人死之后,妆奁也要被主人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继续使用。长沙楚墓突出地反映了这一风俗习惯,出土梳妆用品的墓葬多达30多座,M185、M569、M1140、M1195、M1058等墓出土的漆奁内均有配套齐全的梳妆用品,如铜镜、木梳、木篦、假发等[7]。随葬漆奁的墓主人不仅有女性,也有男性。
下面分别从奁的胎骨、基本形制、髹饰等方面阐述战国秦汉奁的特征,并以考古实例加以说明。
(1)奁的胎骨
漆器成型主要靠胎骨。战国秦汉时期,漆奁的胎骨主要有木胎、竹胎、布脱胎[8]以及少量的复合胎骨。
木胎是漆奁最常采用的胎骨。木胎一般采用斫制、旋制、卷制等方法。斫木胎与旋木胎比较厚重。卷木胎是利用木材的韧性卷曲成型,比较轻薄,多用来卷制直壁容器的器身。汉初以前,木胎的漆奁一般是盖与底采用斫木胎,而器壁采用轻薄的卷木胎。广西贵县罗泊湾一号汉墓出土的漆奁就是盖与底采用斫木胎,壁采用卷木胎[9]。由于斫木胎厚重,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双层漆奁的奁底还在斫木胎上凿出9个凹槽,9个子奁嵌放在凹槽中[10]。为了克服木胎接口容易开裂的缺点,同时掩盖接口,以便于后续的髹漆、彩绘等工作的开展,工匠们在卷制的薄木胎上用生漆裱上织物,利用织物表面的张力提高了胎骨的牢固性。
卷木胎上糊织物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布脱胎的出现。布脱胎是以木或泥做成内胎,再以涂漆灰的麻布等裱糊若干层,干实后去掉内胎,最后在麻布壳上髹漆。布脱胎的出现是漆器制胎技术的巨大进步。布脱胎轻巧、结实,造型稳定,适宜制造形状复杂且不规则的器物,克服了木胎漆器厚重,易变形、开裂等缺陷。与漆相结合是十分牢固的,据《汉书·张释之传》记载,文帝视察霸陵时说:“嗟乎!以北山石为椁,用絮漆其间,岂可动哉!”[11] 布脱胎出现于战国中期,但是到了西汉中期才开始大量流行,成为汉代漆器最典型的胎骨工艺[12]。
布脱胎在漆器制作中的运用为西汉妆奁普遍出现多子奁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行性。多子奁内部设计紧凑,浑然一体。子奁的纹饰一般与母奁相似,既可以存放在母奁中,也可以拿出来单独成器。一个大的母奁内部存有多个子奁,寓意着子孙昌盛,符合农业社会古人的心理需求[13]。妆奁主人的社会阶层、身份及化妆的复杂程度,决定了子奁数量的多寡。子奁的数量一般为奇数,常见的为三子奁、五子奁、七子奁、九子奁。长沙陡壁山曹墓[14]出土的长方奁中则有11个子奁,是已知妆奁中子奁数量最多的一例。
复合胎骨的漆奁比较罕见。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出土了两件妆奁,胎骨厚仅3毫米,是在麻纱两面贴以皮革,以生漆粘接而成[15]。这两件妆奁的胎骨夹着麻布,并采用了脱胎工艺加工而成,也可以归为布脱胎妆奁。还有以铜、木复合为胎骨的漆奁,如江苏邗江甘泉广陵王墓的出土鎏金铜扣双层方形九子漆奁,9个子奁的底部均以薄铜皮为胎,边框和盖为木胎[16]。
(2)奁的基本形制
此期妆奁的器形以圆形为主,也有椭圆形与方形的。奁盖和奁身有直口扣合和子母口扣合两种。长沙地区出土的战国漆奁形体由圆筒、直口、直腹、平底向直腹靠底部内收发展[17]。
汉代漆奁是在战国漆奁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传承与开拓并举,其形制、胎体和髹饰都有了巨大的改进和提高。汉代妆奁出现了多功能和组合化、系列化造型设计,实用性特征明显,并向精致灵巧的方面发展。西汉妆奁不仅生产数量多,而且出现双层妆奁,盛行多子奁,表明妆奁作为盛装器的功能更为完备。
战国时期的墓葬如包山二号楚墓、湖南常德德山战国楚墓[18]、长沙战国楚墓[19]出土的奁全部为单层,到汉代出现了上层放铜镜、下层存放其他梳妆用具的双层妆奁,有的双层妆奁下层还隔成多个格子,或置放多个独立成器的子奁,湖南长沙望城坡渔阳墓[20],湖南马王堆一号、三号汉墓[21],湖北江陵凤凰山西汉墓[22],安徽天长西汉墓[23],湖北云梦西汉墓[24],湖北荆州高台秦汉墓[25]等都有双层妆奁的发现。从包山二号楚墓、马王堆一号墓、泗阳陈墩汉墓[26]出土的漆奁可以看出,战国漆奁的盖顶一般略微隆起、近平,到两汉时期,漆奁的盖顶隆起已较高,甚至近乎半球状,盖顶多起数道凸棱,成多级阶梯状,这种设计增加了奁盖的耐压强度。
(3)奁的髹饰
髹饰分为髹漆和装饰。在胎骨上进行髹漆,使表面形成一层漆膜,器物才成为漆器。漆膜具有光滑、耐酸、抗潮、防腐的优越性。战国、秦汉漆器一般内髹红漆,外髹黑漆。漆奁上一般都有纹饰,内容主要有几何纹、山水云气纹、神瑞、动植物、生活场景等。这些纹样基本上以二方连续的方式呈带状分布在漆奁的盖面及侧壁上,往往有多条带状纹饰。
漆奁装饰手法主要有漆绘、油彩、锥画、堆漆、戗金、金银贴饰、金属扣、镶嵌等。漆绘是在漆液中加入颜料,描绘于已髹漆的器物上,是最常采用的绘制方法。一般是在黑漆地上绘红、赭、灰绿色漆,也有少量在红漆地上绘黑色漆,色泽光亮,不易脱落。油彩是用朱砂或石绿等颜料调油绘画于已髹漆的器物上。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的双层九子奁、单层五子奁内的大部分小奁以黑褐色漆为地,上贴金箔(加适量银粉,称清金箔),然后油彩描绘。锥画又称为针刻,是在漆奁上用针、锥等工具在漆层上刻画。锥画常与漆绘、油彩相辅使用,如马王堆汉墓、阜阳双古堆汝阴侯墓[27]、扬州姚庄101号墓[28]等出土的布脱胎奁上常见这种技法。姚庄101号墓出土的布脱胎漆器上几乎都有锥画,除了云气纹、几何纹外,还锥画了许多鸟兽,并在鸟兽的眼、口、爪、尾等部位填色漆,不但使锥画纹饰更加醒目,而且也增添了花纹的层次感。堆漆是用稠厚物质堆成花纹。马王堆三号墓出土的一件圆形彩绘漆奁,器表采用堆漆画法,先用凸起的白线条勾边,再用红、黄、绿色油彩填绘出云气纹和几何状纹样[29]。戗金是在锥画线条内填金粉。金银贴饰是将金、银制成箔片后剪切成各种图案,然后用漆灰粘贴在漆器上。金属扣是以金、银、铜等金银材料镶嵌在器物的口沿、腰腹、底缘等处,可以增加强度,延长漆器的使用寿命。西汉中期以后直至东汉,银扣与鎏金铜扣成为漆奁的一种常见装饰技法[30]。汉代扣器在文献中多有出现,班固的《汉书》、范晔的《后汉书》以及汉代卫宏的《汉旧仪》、西汉桓宽的《盐铁论》、西汉扬雄的《蜀都赋》中都有所记载。“雕镂扣器,百技千工”[31],扬雄如是说。当时造扣器的中心为四川广汉郡和蜀郡,以“蜀汉扣器”最为名贵。随着装饰技法的日渐成熟,漆奁也日趋豪华、奢靡。为了节度开支,东汉邓太后曾于元兴元年(105年)“悉斥卖上林鹰犬,其蜀汉扣器、九带佩刀,并不复调”[32] 。
(4)考古实例
目前考古所见最早的一件完整的彩绘漆奁出土于湖北荆门包山二号楚墓(图一)。漆奁为圆形,直壁,平底,由器身和盖对合而成,子母口。漆奁盖外侧立面上绘有一幅写实性的人物车马图,通体以黑漆为地,用多种颜色进行平涂、勾、点,画面笔法简练,人物扬鞭催马,姿态各异,摇曳的柳枝、飞翔的雁、奔跑的狗生动自然,生活气息浓厚。以柳树连贯全图,视点横向平移,画面各段相对独立又首尾连贯。奁中装有方形和圆形铜镜各一面,搽粉饰一件,骨笄两件以及花椒(花椒在古代常作为香料和药材使用)等[33]。
特殊形制的妆奁如湖北九连敦一号墓出土的便携式妆奁(图二),薄长条形,由两块木板雕凿铰结而成,通长35厘米,宽11.2厘米,厚4厘米。器内相应部位挖孔以置放铜镜、木梳、刮刀、脂盒,内含支撑,以便使用时承镜[34]。
马王堆一号汉墓所出的双层漆奁是考古所见西汉前期含生活用具最丰富的一件漆奁(图三)。奁盖和器壁为布脱胎,双层底为木胎。器身分为盖、上层、下层共三部分。器外髹黑褐色漆,上贴金箔,金箔上施油彩绘。上层放置三副手套,以及丝绵絮巾、组带、“长寿绣”绢镜衣各1件。下层底板上凿出9个凹槽,槽内放置9个布脱胎子奁,计2件椭圆形、4件圆形、1件马蹄形、2件长方形。两件椭圆形子奁内髹红漆,无纹,外髹黑褐色漆为地,油彩绘或锥画花纹。这些子奁内部存放的是脂粉之类的化妆品及梳篦、假发、丝绵粉扑等化妆工具。如此精美的漆奁自然不是普通百姓所能享用的,这套九子奁折射出当时贵族妇女的豪华生活。泗阳陈墩汉墓出土的漆奁上饰银扣的同时,又贴有许多动物形象的金箔片,盖顶银质柿蒂纹上还镶嵌了玛瑙,整个漆奁熠熠生辉,精美之极(图四)。
二、三国两晋隋唐:漆奁的延续与衰落
三国、两晋到隋唐时期,漆器有相当一部分被崛起的瓷器所替代,墓葬形制的改变也不利于漆器的保存。从出土漆器的墓葬资料来看,漆奁的数量并不多,但是依然能看出延续了汉代漆奁的传统造型,漆艺在日臻成熟中又有所演进。
东吴早期的南昌高荣墓的两个女棺中各出土了一套圆漆奁。漆奁为木胎,上贴麻布,内红外黑。两件漆奁内有盘形盖,外加套盖,盖顶中心用铜镶嵌柿蒂形图案,在每出瓣中和蒂中心各镶嵌水晶珠一颗,瓣之间有彩绘旋涡纹,其外为彩绘的飞禽走兽。柿蒂形图案的外围用铜片镶嵌两圈,盖缘以铜圈包镶,盖侧壁也镶嵌铜圈,每圈铜片宽2厘米,铜圈之间彩绘飞禽走兽。有一件已残缺[35]。马鞍山东吴朱然墓出土了一批珍贵的漆器,共有漆奁等十几个品种,80多件,胎质分为木胎、篾胎、皮胎等。除素面外,装饰工艺有描漆、戗金、锥画、犀皮漆等,漆画内容丰富,许多漆器上镶嵌鎏金铜扣,一些漆器底部有“蜀郡作牢”的铭文。同墓出土的贵族生活图漆盘上还绘有一女子正在使用妆奁梳妆[36]。
两晋南北朝时期,由于青瓷器发展迅速,因其价格低廉而逐步取代了漆器,成为当时人们主要的生活用具品类。但是漆奁在生活中仍占一定位置,墓葬中仍有出土。南京象山东晋王氏家族墓的王丹虎墓中出土的一枚铁镜周围有圆形漆奁痕迹,奁上有银质柿蒂纹饰件,可知当时这件铁镜存放于漆奁内。2号墓也发现了漆奁的残迹[37]。另有安徽合肥西郊乌龟墩六朝墓出土了盒、奁等漆器,奁为砂胎,用鎏金边饰[38]。
唐代漆器也以华美为特色。金银平脱器、嵌螺钿漆器都自成一格,为后世漆制品的典范。吉林省龙头山渤海国王室墓地M13中出土一件银平脱葵花形漆奁,器高2.8厘米,最大直径29厘米。奁为八瓣葵花形,盖与器身子母扣合,器表外部有银饰花纹,口沿包有黄铜扣条。奁盖上摆放鱼形金饰件及银柄粉扑各1件,奁内盛放1枚铜镜、1盒蛤喇油和3纸袋胭粉[39]。 值得注意的是这件漆奁已采用了八瓣葵花形,开启了五代、宋、元漆奁采用花瓣造型的先河。前蜀王建墓出土的一件方形漆奁,正方形,边长27.5厘米,高约8.5厘米,为薄木胎,子母口,镶Z形银扣,盖面饰方形团花,内放置铜镜[40]。
三、宋元明清:妆奁的承继与创新
随着历史向前发展,女性化妆品和化妆工具增多,妆奁内部的容积也越来越大。在制胎工艺上,圈叠法[41]得到了广泛运用。汉代流行的子母奁到五代及宋元时期演变成逐层套起,具有3层、4层或5层结构的套奁,元明时期称这种套奁为三撞或五撞式漆盒。套奁整体呈柱状,侧面起12棱,横截面作6瓣菱花形,或侧面起16棱,横截面作8瓣葵花形,菱花、葵花的花瓣分别呈尖状和漫圆弧状。江苏武进村前南宋墓曾出土一件戗金仕女图多层套奁,银扣镶边,盖面戗金刻划侍女与花卉。为12棱菱花形,由盖、盘、中、底4层套合而成,内盛多个小盒(图五)[42]。
宋代除了套奁外,还流行一种带抽屉的妆奁,可称之为镜箱,是由镜架演变而来的,上可架镜,兼储妆饰用品。南北朝时有的妆奁已经有了抽屉,北周文学家庾信《镜赋》中有“暂设妆奁,还抽镜屉”的句子。镜箱的显著特征就是把汉代流行的子母奁中的多个小奁变成了一只大箱中嵌入的多个抽屉。福州市茶园山许峻墓出土的剔犀矩形镜箱(原报告中称为“漆盒”),木胎,髹酱红漆,外饰卷云纹,长25厘米,宽18厘米,高22厘米。镜箱为子母口,口部套一浅盘,置铜镜。内有三个小抽屉,分置香粉、粉扑、梳、篦等梳妆用品[43]。江苏武进村前南宋墓出土一件镜箱,设两抽屉,上部有两层套盘,上层套盘内盛铜镜一面,下层套盘内置镜架,可支撑,抽屉内盛放木梳、竹篦之类梳头用品,抽屉板上有柿蒂纹铜环(图六)[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