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坤
斩头绝技
明朝嘉靖年间,京城的刽子手里,论本事、论名望,没人赶得上张领爷。
所谓“领爷”,乃是刽子手们对本行行首的尊称。不过,这位张领爷,绝非人们想当然那样:膀大腰圆、豹头环眼、胡须满腮;却是副身材瘦长、眉清目秀的文弱书生模样。说起来,张领爷原本倒确实是个才学满腹的秀才,可却因世道黑暗屡试不第,最后,无奈之下娶了刽子手行里老领爷的女儿为妻,又听了老丈人的劝,抛下了考功名的念想,掂起了大砍刀。
自此,他也就得了老领爷一世真传,学得了绝世的砍头功:原来,人的脖颈虽说有长有短,有肥有瘦,变化万千,但颈中间都有一道细如丝、半寸来长的横线纹,叫颈骨纹。这道纹在皮肉下时隐时现,一般人不经指点,难以看到,只有认真观察、多加揣摩才能够认得准。斩犯人头时,只要相准了颈骨纹,刀尖冲后倒提起大刀,横在肘边藏而不显,动手时翻转手腕,刀刃往颈骨纹一抹再一旋,人头便会如熟透离树的红枣一样滚落在地!
后来,老领爷病死,张秀才便顺理成章地成了张领爷。张领爷的斩头绝活堪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无论多么难斩的头他都能刀举头落,从未失过手!与老领爷最为不同的是:老领爷原先秘而不宣的绝技,张领爷却毫无保留地公之于众了。有人怪他不该把这能“吃遍天”的“一招鲜”捅出去,张领爷却不以为意:“死囚也是人,刽子手活儿利索,也好让他们少受點罪,岂不是积德行善?再说,发死囚的财,是造孽呢!”为此,狱中死囚竟把张领爷看作大善人,盼着杀头时能幸遇张领爷执刀,而同行们也很感激他,“领爷”之外,又称他为“师父”,逢年过节到他家行叩拜大礼。
手里积了两个钱,张领爷便开了家南货店做买卖。不到十年,生意居然滚雪球一般越做越大,张领爷竟然富甲一方了,而斩头的生意反成了他的“副业”,几乎全交给徒弟们去做,只有遇到特别难斩的头,他才出马。
情斩铁头
这一年,官府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盗。此人姓宋,练得一身好气功,一口气从脚心贯到头顶,头硬如铁,故名“宋铁头”。宋铁头仗着本领高,纵横江湖二十多年,盗窃杀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判了斩头之罪犹是死有余辜。但这宋铁头还是不想死,竟在法场上运起气来,肚鼓如蛙,脊背布满牛筋疙瘩,连头加脖颈全如铁铸一般,刽子手别说用刀抹了,就是蹦起来往下剁也伤不了他的皮毛!连上了两次法场,宋铁头依旧活得乐呵呵的。
按律,刽子手杀一个犯人顶多用刑三次,超过三次,刽子手便要被发配到九死一生的烟瘴之地。没奈何,众徒弟只得请出师父。
张领爷披上血红色的法袍来到了法场。宋铁头一见张领爷,“嘿嘿”一笑,挑衅道:“有劳您的大驾了。咱这回比一比,是您的刀快,还是我的头硬!”张领爷面色沉静如水:“我的刀挺快,你的头也硬,有啥好比的?还是让你见个人吧。”说罢手一挥,身后的狱卒带上来一名妇人。妇人衣着朴素,眼噙泪水,一脸幽怨,年貌与宋铁头相当,看得出是他的发妻。
宋铁头嘴一撇:“黄脸婆,你来干什么?老子早已与你恩断义绝,离家在外花天酒地,左拥右抱!如今你也别假惺惺地哭什么丧?给老子滚!”
妇人忍无可忍,扭头而去。
不多时,又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后生被带到宋铁头面前,红着眼睛怯生生地叫了声:“爹!”
宋铁头眼一瞪:“叫我爹?算了吧!你不满周岁,老子就把你们娘俩抛下了,只当没有过你这个儿子。因为老子的臭名声,你到如今还打着光棍,早把老子恨死了,心里哪还会有我这个爹?你走吧!”
青年脸涨得通红,一抹脸上的泪水,脚一跺,走了。
这时,只听一声“留娃,我的儿,你在哪里?让娘摸摸你也好……”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被狱卒搀扶着走了过来。宋铁头怔住了,只见老太太腰弯背驼,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如枣树皮,深陷的眼窝“汩汩”地流淌着晶亮的泪水——那分明是双目已瞎。老太太一手拄杖,另一手颤抖抖地朝前摸索,嘴里不时呼唤,宋铁头喉结一动,哽咽一声:“娘,孩儿不孝……”
一语未毕,张领爷肘后的刀刃已横切过来,宋铁头“扑通”一声倒在了血泊里!张领爷收刀转身,对老太太拱拱手:“老人家,对不住了!你儿孝心犹存,我刀下留情,他头虽断,但皮肉犹自相连。你可找个缝头匠,让他落个囫囵身子。”
一旁的徒弟们至此终于明白,张领爷这是用难舍的母子之情破了宋铁头的一身戾气:他能硬起心肠赶走妻子和儿子,却怎么也赶不走老娘,老娘的一声“我儿”使他软了心肠,而心肠一软,则气消神散,颈骨纹便再也遮掩不住了!
理斩妖僧
又一年,有个聚众滋事、图谋造反的妖僧海法被朝廷再次捉拿归案,判了斩刑。海法可不是寻常人物,相传他会“妖法”,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几年前,他也曾被朝廷抓住过一次,可却借着表演绳技的时机,竟神奇地越狱而逃。因此这次被收押之后,狱官不敢大意,不仅给他扣上脚镣手铐,披枷戴锁,还用铜丝穿了他的琵琶骨,让他动弹不得,插翅难飞。
虽说只剩一张嘴能动了,这海法还是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先是跟狱卒和刽子手们谈天说地,讲古论今。等众人全听得入了迷,海法便话题一转,又向他们灌输来世今生、天堂地狱、因果报应的“道理”。一来二去,这帮人竟成了他的信徒,口口声声称他为“大师”。
到了海法上法场斩头的日子,刽子手们竟然你推我、我推他,谁都不愿对海法行刑,最终只得抓阄。即便如此,第一个上场的刽子手只被这妖僧眯着眼缝看了一眼,便失魂落魄地叫声:“大师!”跪倒在地,连刀都没敢抽!第二个刽子手鼓起勇气,一边抽刀,一边说:“大师,对不住了,公事公办,身不由己,黄泉路上你莫怨我!”
海法目光如刀,直视着这个刽子手,口宣佛号,念起偈语:“阿弥陀佛!你断我头,便是结怨。伸冤在我,我必报应。最后一念,必定实现。地狱相见,切记切记。阿弥陀佛!”
众人只听“当啷”一声,大刀落地,第二个刽子手又败下阵来。
最后,张领爷又被请到了法场上。被五花大绑、跪倒在地的海法依旧口宣佛号,念起偈语。张领爷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海法的后颈,冷冷地道:“和尚,你说你的最后一念真的能在死后实现?”
“生死轮回,灵魂不灭,必定实现。”海法信誓旦旦。
“我不信。”“你会信的!”“我不信。”“你会信的!”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居然顶上了嘴。海法声音越来越高,张领爷的声音则越来越低,似乎在气势上输给了海法,一旁的监斩官不由替他捏了一把汗。
“敢问和尚,空口无凭,你能做到一件事证明给我看吗?”张领爷突然话题一转。
“能,怎么不能?”海法气势汹汹。
张领爷一步走上前,拔下海法背上那面白色的三角亡命旗,将它插到前面十来步远的地方,然后走回来对海法道:“看到那面旗了吧?你若能死后咬住那面旗,我就信你!”
“好,我就咬给你看!”海法恶狠狠地说道。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张领爷肘后大刀一抽,没等众人看清楚,海法的头颅已然落地。说来也奇,那落地的头颅竟“骨碌碌”不断翻滚着直向亡命旗滚去,待滚到旗下,又突然弹起,嘴一张,两排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垂的旗角!
目睹这离奇而骇人的一幕,众人无不目瞪口呆!下了法场,众徒弟个个惭愧万分道:“徒儿无能,连累师父要遭海法的报应,只怕师父要不久于人世!”随即,众徒弟掂着重礼,一起来到张领爷家。
张领爷自然设宴招待。席上,张领爷见徒弟个个低头垂泪,不由哈哈大笑,反诘道:“那海法最后一念必能实现的话,你们信?”众人答道:“当然信!”
“那么,他的最后一念是什么?”众人又答:“咬亡命旗。”
“他实现了吗?”众人点头:“实现了。”
“哈哈哈,他实现了他的最后一念,还有其他的最后一念吗?还能报复害人吗?”众徒弟一听,愕然了。
此时,张领爷才语重心长地点拨道:“世上岂有死人害活人、冤冤相报的歪理?只不过是海法故意唬人,摄人心魄以图苟延残喘罢了!就算他有能耐死后咬旗,也只是一时的血气之勇被我激起而已。你们事先已被他灌了迷魂汤,信了他的那一套歪理,没有了自己的心智,自然斩他不得。”
此刻,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竟是这么个理!徒弟们的头垂得更低了。
智斩权奸
嘉靖四十四年春,朝廷里发生了一桩大事:权倾朝野二十年、祸国殃民的奸相严嵩之子严世蕃遭到大臣们的弹劾,桩桩罪行被一一揭发。嘉靖皇上雷霆大怒,御笔一挥,发了一道诏书,命刑部将严世蕃“一刀斩之”!顿时举国欢腾,人心大快。
可那严嵩老儿岂能忍心儿子断头?于是他厚着脸皮进宫,哭哭啼啼向嘉靖求情,哀求不止。嘉靖要杀严世蕃本也是一时之怒,过后想起严家父子一向对自己恭敬有加、小心侍奉,何况这位严小相公也颇有才华,写的求仙青词最合自己的意愿。至此,他不由暗生悔意。但皇帝的话毕竟是金口玉言,又收回不得。
就在严世蕃临上法场的前一天,刑部忽然又接到嘉靖的一道圣旨和一个锦盒:特赐监斩官御刀一把,命刽子手用此刀斩了严世蕃。待大家揭开锦盒,刽子手们全愣了,只见这御刀锈迹斑斑,刀口无刃,豁口子一个连一个,不像是把刀,倒更像是被狗啃咬过的长烙饼。用这柄刀砍人,分明就是刀下留人的意思!更何况刽子手们早就“相”过了严世蕃的脖颈,那脖颈出奇的粗短,只在脑后堆起一圈厚厚的赘肉。又因他在皇上面前点头哈腰久了,早惯于缩头晃脑,就更难令人“相”准他的颈骨纹。再说那监斩官,本是严氏一党,一接圣旨,就屁颠屁颠地跑回监狱,将这“好”消息告诉了严世蕃。严世蕃听后击掌大笑:看来只要过了法场这一关,皇上就要降旨赦免自己了!
就这情形,大伙儿都揣摩不透,这差事该怎么个办法。实在没辙,众徒弟只得连夜三请师父。
张领爷听了众徒弟的一番言语,爽快地答应下来:“严贼不死,天理难容。斩严世蕃者,非我莫属,我必斩这小儿以谢天下!”又问道,“御刀有刀尖吗?”众徒弟纷纷点头说有,只是无锋。张领爷听后,已是成竹在胸:“这就够了。你们放心回去,今夜我还有点事要办,明天准时去法场!”
次日,法场上人山人海,整个京城的百姓,都想争睹一代权奸的断头下场。
监斩官一看是张领爷来了,吃了一惊,将他扯到监斩棚里的官案前,让他看了那口御刀,悄声道:“聪明人不干傻事,你也看得出皇上并不想要严小相公的脑袋,不妨顺水推舟,手下留情。”
“怎么个留情法?”张领爷不动声色。
“三声断魂炮响起的时候,你虚挥一刀就行了。”监斩官道。
“这不是死罪吗?”
“嘻嘻,监狱里的事自有本官说了算,以后随便拉个死囚顶你的数就行了。再说,你救了严小相公,严老相公岂能亏待你?随便赏一笔银子就够你吃几辈子的了。你只需再改个名字,领爷还是你!”监斩官指点道。
张领爷听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那监斩官自道是领爷已经心领神会了。
此时,一声炮响,严世蕃被押上了刑场。二声炮响,张领爷一手提着御刀,一手抱着酒坛,走到严世蕃面前,倒了三大碗“上路酒”。严世蕃心中有底,对这上路酒,不像别的死囚那样难以下咽,而是将三大碗酒当作安心酒,喝了个点滴不剩,顷刻间便脸泛红光。
眼看午時三刻就要到了,突然从围观的人群外传来一声马嘶,只听得有人喝道:“闪开!”众人回头,见一匹枣红骏马如飞而来,马上之人穿一身青灰衣袍,头戴展脚幞头,上挑一颗猩红的簪珠,正是宫中传旨的司礼监太监打扮!护卫法场的兵丁们早听说了御刀的事儿,对司礼监太监的到来并不奇怪,更不阻拦。只听来人一边策马,一边高喊:“刀下留人,圣旨到!”话音未落,连人带马,已是奔到了刑场中央。
酒劲发作、晕乎乎的严世蕃见那太监飞身下马,抽出一轴明黄帛卷,他那一直乱晃的脖颈也不扭了,而是往前一挺,伸得老长,单等太监到前来宣旨,自己也好叩头谢恩。就在这时,三声炮响,严世蕃身后的张领爷立起御刀,手腕一甩,刀尖在阳光下划了个干净利落的圆弧,严世蕃那又肥又圆的头便如西瓜一般直滚到法场边!此刻,法场边无数对严世蕃恨之入骨的百姓,手里都牵着饿了几天的狗。人们当下一松绳,闻不得血腥的十几条饿狗便蜂拥而上,眨眼间把严世蕃的头颅啃了个精光。可笑的是,严世蕃的身子仍直撅撅地在法场上跪着!
监斩官惊得目瞪口呆,还没回过神来,却急抬眼看,只见刚才那个司礼监太监翻身上马,趁着官兵们刚才让出的道还没给堵死,快马加鞭狂奔出了法场。此刻,监斩官不由大悟,对兵丁一声高呼:“贼人假传圣旨,快给我捉回来!”可等兵丁们冲开人群,奔到场外时,那人却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最奇的是嘉靖,听说严世蕃居然被刽子手用那把破刀一刀斩了头,呆愣半天竟说道:“此乃天意也!朕护不得严家了。”没多久又再下一道圣旨,将严嵩削职为民,发回原籍看守祖坟,而朝中严氏奸党,也被彻底根除。自然,追查“贼人”假传圣旨一事,也就不了了之。
人们这才哄传,说那太监其实是张领爷连夜找的戏子扮的,为的就是等眼巴巴盼圣旨赦罪的严世蕃伸长脖颈时,他自个儿相准了严贼的颈骨纹,好做到手起刀落,让他人头落地!
斩技之外
面对斩不动的宋铁头、斩不下的海法、斩不得的严世蕃,众徒弟无可奈何,他张领爷却游刃有余,先后以情、以理、以智斩之。大伙儿都疑惑着,莫非师父还留有别的看家本领?
于是,众徒弟再次掂着重礼来到张领爷家求教。对徒弟们的心思,张领爷心知肚明,又是“哈哈”一笑:“要说看家本领,张某确实有。不过,这看家本领,不是三言两语能传得的,须你们自己去学!”说着,他打开了身后的帘门,往里一指,“看家本领尽藏于此!”
众徒弟探头一看,只见帘里面房间放着一排排书架,书架上堆的尽是书。原来,这是一间书房。书里到底藏有什么看家本领?众徒弟无不纳闷。张领爷道:“我的本领,大多来自书中。读的书多了,便能通世间之情,达古今之理;通情达理了,又能生发无穷智慧,遇到难事,方可迎刃而解。”
众徒弟大悟:难怪师父斩技高我等一筹,就是做起生意来也眼光非凡、能求大利,原来全是读书的结果啊!真可谓是读书不误砍头功啊!大家此刻才连连叹道:“看来,我们以后也要好好啃几本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