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行胭脂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我的生母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在田野里度过了一生
在五个孩子的纠缠中度过了一生
在凶暴的时间中度过了一生
在泪水中度过了一生
在对磨刀石和麦子的怨恨和喜爱中度过了一生
在向公社书记,生产队队长的俯首中度过了一生
在梦中在鼾声中在简单的衣物中
在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中
在和邻居为分界线的篱笆超过了几厘米的争论不休中
在漫长的忍耐与屈服中度过了一生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曾绝望地两次投水
又被救起
曾有残疾史生病史
但她最终没有在药品的波涛里安眠
而是将自己的身体与一种叫敌敌畏的农药凝固在了一起
她准备来生,长成一株自我抵抗害虫的花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永远停留在1993年的风中
那年春天,我还是个少女,全部的心扑向一场情爱
她从县人民医院回来,羞涩地说要和父亲分开
大哥发火了,56岁了,还得了重病
也不怕这样的念头叫村人笑话
母亲转而央求我,把她带走,到南方去,让我打工养活她
母亲是童养媳。十七岁的时候与她喜欢的男人私奔过
被我们家族抓回来,跟了父亲,生了六个孩子夭折了一个
为了我们不过涣散的生活
母亲从来没和父亲在孩子们面前红过脸
我不想再叙述其他的。
一个乡村农妇有怎样的心理岁月,她的全部尊严
只留给我们去想象。像一粒草子从生活的链条上掉落
落了就装进坟墓,无声无息……
我一直不相信世界对她的安顿这么不公道
一个人的心灵破碎了,我们来不及发现,来不及抢救
我一定也是一个罪魁祸首。
父亲的第一个妻子,给了我生命
我却没有来得及告诉这个在人间用了五十六年名字的人
告诉她,即使她饲养的牲口,都在世上睁着温柔的眼睛
太阳每天都这么好,我却在往事里哭泣
我多想用生命来写一首朗诵诗,献给
天空,大地,太阳,以及一个妇人,永恒的坟墓
献给一个妇人绝望的一生
你妈妈拾麦去了。我回家的时候父亲这样告诉我
这个妈妈指的是我的继母
以前我的生母,每到五月,也出去拾麦
拾麦,就是在收割后的土地上去发现遗漏的麦穗
以前江汉平原人口密集,人均两三分地
偏我家孩子又多,口粮不够
所以母亲要出去拾麦
她常常赶早出去,摸黑才回来
中午吃自己带的干粮,向别的人家讨点水喝
现在是地没人种,村里的青壮年都打工去了
可继母为什么还要拾麦?
只因年事已高,无力经营土地了
继母在很多事情上越来越像我母亲
她和邻里的关系都参照母亲的样本
亲近谁疏远谁仿佛都要照顾我已逝母亲的情绪
村里过红白喜事,她也去当厨房的顾问
时而指挥一群媳妇去择菜洗碗配料煮料
时而站在椅子上,细心查看蒸笼里菜和馍的动静
什么时候往底锅里添水,什么时候菜馍起锅
听她的,准没错。大伙敬重她和敬重我母亲一样
更奇怪的是,她也像母亲那样洗澡
冬天会在厨屋的灶火边,用大木盆端来一盆水
完全不回避家里的女孩子,就自在地脱下了上衣
我回家的这天晚上
继母拾麦回来,给我做了三菜一汤
虎皮辣椒,芹菜豆腐干、红烧鸡块、西红柿鸡蛋汤
这是把出嫁的女子当客人的就餐规格
借助这些食物,我有了忧伤的想象
我慈爱的苍老的继母,我还能在她的食物中待多久?
二十年前,我们初恋的时候
我们沿着这条乡村公路散过步
二十年后,我们重逢
我们沿着初恋的乡村公路散步
都是春天的黄昏,只是隔了二十年
啊,春天。
肩负着灵魂的手术与背叛的药棉
其实,时间已撤下它的叶子
大海撤下了它的泪水
我已无限——
无限地捕捉到你
又放弃
像一个光滑的茄子,身上生了刺
被意外的长势所苦
落日,在辉煌地停顿
山川、河流、住屋、飞鸟、早月
这苍凉的群雄,正等待薄暮的灰烬来掩埋
“我只看见你发际的杏花浅埋”
我想起了过去你给我吟诵过的黑塞的这句诗
就像回望了我身体的年轻的故土
晚上十点钟,我在路口接女儿
等303路公交车“吐”出一个美丽的少女
她芳龄二八,古书中最美的一个词儿
被她占有了
嘘,她并不知晓
她对该词的占有期为一年
她还不知道挥霍、躲避、焦躁、哭泣
我的美丽的傻少女穿着某某学校的校服
宽大的校服遮不住芳龄二八的品质
她梳着朴素的小辫子,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
她背着一个此城书包店买到的最大的书包
那里面装着全部的理科书籍
和一条理科的命
她站在马路的对面,微笑着向我招手
想到这个少女的美,我却不能告诉她
我的内心疼痛极了
古代少女在这个年龄,已经精妆巧扮,眉目秋水
心怀小鹧鸪,待出闺阁了
我爱我的姑妈
那个长得很丑陋的女人
我爱这个妇人 满怀尘世痴情 生育
她从十六岁做母亲
到了四十六岁又生下我最小的表哥
而众多的儿女
或死于疾病 或死于非命
姑父跟了同村的一位寡妇
我的姑妈 还悲伤地
——活着
在美与爱纵横的世界上
家乡又小又深刻
一代生育者已经老了
父亲还是先前的
母亲已经换了一位
叫继母
流水带来了喧嚣
大地带来了爱
与亲切的坟墓
母亲从日历上走开得
太久太久了
柳条吐出了春天
继母慢慢变得优秀起来
我们适应了她站在母亲的锅台边
烧水做饭
甚至教育父亲
五只猪在猪栏里睡觉
一听到主人开门的声音
就起来嗷嗷撒娇
这个禾场村
尊春风为父
在长江边上
有着随江流奔腾的生命欲
春风吹过三十多年之后,接着吹
我要等着它再吹我人生百年
我有一片孤独江山
和一个孤独美人
明月照长安,清辉落渭水
浓睡换浅睡……
一个异乡人的胸怀里装着一颗固执的心
南方的卷舌音并没有在时间里蜕化
那个陈旧的不屈不挠的胃
每每不和谐地俯视着北方的餐桌
那片浩瀚的乡愁,总是不经意地装饰了我的心灵
我在这里,耐心地燃烧
我注定要成为一个写作的人
过上一种疯狂的写作生活
我的内心疯得那么美好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其实,除了漫长的自己,周围,都是陌生人。”
星星点在北方。一个自卑的人用露水盖住脸。
良夜温婉。回忆往事又多么倦怠
这荣光、艰辛、不朽的生活
用尽了一个人生命的礼貌
在北方。多少事情意犹未尽
夜风中,炊烟上升,奔于辽远的空间
夜风中,花朵从草木的枝干上滚下来
落地还未死亡
仿佛是不忍,打上一个悲伤的标点
一个人平凡的岁月,要得到上天的恩宠
必是尊重五谷杂粮,立足土地而梦想
她的生命应该显出了——
她少年的、青春的、中年的以至迟暮的
斑斓的成就感
她不是脆弱的奴隶。她的落款不会潦草:
“我一辈子写诗,鼓动自己大张旗鼓地去忧伤
去寻找另一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