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胡弦:《阵雨》
■胡 弦
旧衣服的寂寞,
来自不再被身体认同的尺度。
一条条纤维如同虚构的回声,
停滞在遗忘深处。
在镜子里,我们不谈命运;
在酒吧,那个穿着线条衫的胖子
像在斑马线里陷入挣扎的货车。
长久以来,折磨一件衣服
我们给它灰尘、汗、血渍、补丁;
折磨一个人,我们给他道德、刀子、悔过自新。
而贯穿我们一生的,是剪刀的歌声。
它的歌开始得早,结束得迟。
当脱下的衣服挂到架子上,里面
一个瘪下去的空间,迅速
虚脱于自己的空无中。
只有在火车上,在漫长旅途的疲倦中,
你才能发现,
除了火车偶尔的鸣叫,这深冬里一直不曾断绝的
另外一些声音:窗外,大地旋转如同一张
密纹唱片。
脸贴着冰凉的玻璃,仔细听:
群山缓慢、磅礴的低音;
大雁几乎静止的、贴着灰色云层的高音;
旷野深处,一个农民:他弯着腰,
像落在唱片上的
一粒灰尘:一种微弱到几乎不会被听见的声音。
它的某些情节总试图
卡住我:楼梯,药片,椅子,或者通过
只有背影的人抛来的救生圈……
我停顿。生活不停,在光滑的书脊上
滑动。
有时候是风,催促书页飞快跳动,想看看
怎样的命运在前方等我。
而我并不着急。
——我喜欢在紧要关头
抽出身来,回到过去某个留有折痕的地方,
在遥远的叙述者的口吻里,重新辨别:
哦,那么多词,
沉默,并且正深深陷在那里!
出于对现在的尊重,它在
打定主意的某个地方,为光线
装上关节,并就此使虚像
技巧仍然是重要的。当事物被界定,已是新的位置。
原来的还在那里并与现在同在,但有了可见与不可见之分。所以
“现在才是一切,而凝视不是。”
确乎如此:所谓意义的源泉
在于某个可供遵循的角度;
“一如万物的位移,来自我们内心偶尔的呢喃。”
昨晚一直在写诗。今天,
生活看上去并无变化。
⑨赵欣:《古基因组学和考古学的整合——2018年度考古学研究系列学术讲座第7讲纪要》,社科院考古所中国考古网,2018年6月19日.
卖花声、车声、庭院、装饰树,以及
餐馆里的喧哗
一如往昔。有只蓝鹊突然闯入街道,
并发出叫声……
仔细听,我知道它
只是路过,并不打算控制或改变什么。
——悬铃木的铃声近似沉默;
邮筒的虚空恒定。
——回忆多么漫长。
椴树的意义被用得差不多时,剩下的
才适合制成音乐。
午后,树林贴着果肉,
言说者,追随提前出现的话语。
“要再慢些,才近似
肺叶间的朝圣者。”
太阳来到隐士的家而隐士
不在家。
树叶拍打手上的光线,
蓝鹊在叫,有人利用它的叫声
在叫;甲虫
一身黑衣,可以随时出席葬礼。
它受命成为一条路,
受命成为可以踏上去的现实。
它拉紧脊椎扣好肋骨因为人多,车重。
当大家都散了,它留在原地。
在最黑的夜里它不敲任何人的门。
它是睡眠以外的部分,
它是穿越喧嚣的孤寂,
比阶级直,比尘埃低,比暴君宽,身上
印满谵妄的脚印。
当它受命去思考,蟋蟀开始歌唱。
它废弃时,万物才真正朝两侧分开,一半
不知所终;另一半
伴随它的沉默并靠向
时间的尽头。
如果用于盛放记忆,
井台上的陶罐同样合适。
腐烂的种子,失散的烟缕。
鱼儿遗忘于水底,水面上
偶尔冒个泡。那是沉默的人
在另外空间里得到过的自由。
溽热的暮色里有人撞钟。
年岁在侵蚀,
铁屑自肝脏纷纷下落,
古老的声浪中饱含着热泪。
人世,我还欠下你什么,
除了这湖面般空阔的孤寂?
阶梯失败,众鸟飞离,
古老的码头上,
剩下刑具般生锈的石块和铁索。
熊睡了一冬,老鼠忙了一夜。
乱世之秋,豹子的视力是人的九倍。
想变成动物的人在纸上画鲸;
不知该变成何种动物的人在梦中骑虎,
有时醒得突然,未及退走的山林
让他心有余悸。
狗用鼻子嗅来嗅去,必有难言之隐;
猫在白天睡大觉,实属情非得已。
猫头鹰又碰见了黄鼬,晚餐时,
座位挨得太近,它们心中都有些忐忑。
而有人一摸象就变成盲人,有人
一窥见斑马,就成了新思想倡导者。
我也曾写过蛟龙两条,许多年了,
它们一直假装快乐地嬉戏,其实,
是在耐心等待点睛人。
——总有一天,它们会开始新生活,
并说出对纸张不堪回首的记忆。
有次,谈到个已逝的大人物,
我们起了争执,结果
吵得面红耳赤。
后来愤怒稍稍减退,我意识到,
有人躲在遥远的地方,
不再就自己作出说明,只倾听。
微凉星辉洒落窗台,
同样的光,也正在宇宙深处飞驰。
也许,它可以照见
另外某个星球上正争论的人。
——那里,遥远,不可见,同样
适合存放我们的历史。
(选自胡弦诗集《阵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