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 翔
易翔:《世上的光》
■易 翔
在我每天经过的路旁,它们
有时相互搀扶,有时低头说耳语
有时又一齐将须叶伸进阳光的水里
那么安静,那么适意地生长
一阵风吹来,这些柔弱无骨的
羽毛,都纷纷放下了飞翔的姿势
弓下身子,向着大地鞠躬
顺服地让风从背上越过,又吹远
我看见,风吹起时,不能左右
自己的草,谦卑而又柔弱地
在风中晃动着,没有看见的是
一根根草,根脉在深处抓紧了大地
在太阳下行走
我的内心有很多的秘密
它们是一些私心,一些贪欲
一些难以启齿的邪念……
阳光把它们逼出来,一个
影子,一直跟在我身后
黄昏了,眼看它正要稀薄
一盏路灯又将它
从我体内拉出来
大地祥和,而它多么突兀
甚至,我坐在台灯下
它也俯伏在我的身旁
让圣书蒙上它的阴影
直到所有的光源关闭了
它才消失,它又藏进我体内
黑暗中,我要怎样忏悔
要怎样说出内心的羞愧不安
才能让它安静,让它消退下去
将菜地深翻一遍,干草堆在垄间
土地一下就空了。风吹落日
母亲俯身将一把一把菜籽撒下
额头几颗汗珠也被吹落泥土
父亲刚从巷道返回,将货担卸下
来不及停歇,就挑起了水桶
他来来回回于池塘和菜畦中间
如同在一个人的童年里穿梭
此时,我奔波在一座城市的黄昏
在初上的华灯和霓虹里
加速了身体里的梦想
加速了许多疼痛和幸福……
火车慢慢地从远方走来,长长的身子
穿过白天的光线,探进了黑夜
惊醒路边的草木,萤火,和虫鸣
火车在大大小小的站点停下,又开走
有的地方繁华,有的地方贫瘠
但现在都只叫做一个名字:故乡
火车多么幸福啊,装满一厢厢乡情
将一些脚步卸下,来不及多停留
喘口气,又不知疲倦地向着晨曦奔去
从万物的身躯上脱离的部分
既为时间所生,又被时间挽留
相对于我们的流亡者,以旧朝身份
飞舞着嘲笑我们喜新厌旧的内心
待它们落下,纹丝不动
一碰触就撞动了平静的往事。
轻微又无法捕捉的死魂灵呵
生命也不比你们固执,有力
仿佛这就是显微镜下铺开的命运
在我们中间弥漫又拉紧
是放逐的失声的羔羊,也是
集体的凶手回到我们中间:
以卑微而仇恨的姿态。
直到终于覆盖我们的头和脸
堵住了嘴,你禁锢我们最后想说的……
他们是卑微的一群,在这座城市
像蚂蚁一样低头奔走,像草芥一样
散落在街道的两旁,他们胸前挂着:
打扫、刮大白、油漆、焊接……
包裹里,锈迹斑斑的伙计们一样沉默
这些钢锯,刷子,和锤,等着派上用场
将坚硬的生活锯开,捶打,敲出火花
此时,他们沉寂地蹲着,匍伏在城市
低处,像干净的大道上多余的尘埃
耷拉着疲惫的脑袋,看见脚步靠近
立刻抬起向上的眼神,随后又黯淡下去
有时,他们踢踢毽子,或者甩甩纸牌
腻了的时候,趴在旁边管道上进入梦乡
天黑了,这徒劳无功的一天啊,他们
拎起工具袋,三三两两,满含叹息
向着远方走去……背后繁华的霓虹亮起
透凉的风,将他们吹进苍茫的夜色
他们的姓和名,像纸屑一样被命运吹落
对不能尽知的存在,要心怀敬畏
比如上帝,比如自然
要在电闪雷鸣的夜晚感到战兢
对相依为命的事物,要缓慢地爱
粮食,时光,身边老去的女人
要与她一起用弯月磨白鬓发
对于生活,不可再抱雄心
它远比脆弱的身躯和灵魂坚定
要牵着马匹走过黄昏,遍尝冷暖
对于世界,切入要具体细微
它在变幻大旗,它在聚集人群
要在日落将那只遗失的羊羔唤回
多少年,我小心翼翼
与另一个自己相依为命。如同叶子
在飞翔中抱紧风,我爱惜
自己的身体,不被尘土擦伤
多少年,我怎么小心
总被刀片、石砾、纸页,碰出伤口
在我体内生长,跟随我一生的
血,一滴一滴,落为尘埃
从我身体里跑出的,又何止它们
更多看不见的,被另一些
看不见的掏空。如今,只剩下
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在大地上虚弱地来回……
今夜,我一个人,在大地上行走
经过秋天的草丛时,听见
大片大片的鸣叫此起彼伏
是蛐蛐们的爱语和献歌吗
草尖上的露珠,是谁留下的泪
今夜,我穿过乡村和城镇
路灯对立在路旁,默默
用自己的光明将对方照亮
它们的爱情,也照亮了中间的路
一个寻找幸福的夜行人
今夜,在我出发的那刻,是否
也有一个人,正准备出门
为我举起了目光和脚步
还是梳妆完毕,正静坐小屋
等我跨过那条小径,前来敲门呢
今夜,始终只有头顶的一盏灯
伴着我行,我走,它也走
在被风吹过的风里,远方
静静躺卧在你怀抱以外
抬起头:月亮是你唯一的面孔
(选自易翔诗集《世上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