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书堂
故乡的影子(组诗)
■南书堂
我是逐渐接受我居住的城市的
就像这个城市对我的接受一样
这么多年,我一直暗暗地做着一件事
在偌大的闹市里寻找故乡小小的影子
当我把绕城河看作故乡门前的堰渠时
河水便有了暖意。而水边的垂柳
立刻像奶奶手中的大蒲扇,摇来摇去
当我把楼群看作小时侯搭建过的积木
把草坪看作能长出萝卜西红柿的菜园子
突然响起的报时钟声,就像极了
我家公鸡叫早的打鸣。我还把马路当作
故乡的羊道,把交警当作羊倌
把一次交通肇事,当作两只羊的剑拔弩张
而街道上两个人的握手,就像
故乡人买卖时藏在草帽下的讨价还价
这样一一对应之后,我的心踏实起来
我说话有了底气,走路有了风声
爱和恨,都有了根
土塬锦绣 土塬上的村子锦绣
锦绣于土
土生万物 包括安宁 包括钱
砖厂吃掉了大半个土塬
村子被迁到砖厂附近
房子一律新 一律白 村子的人欢天喜地
村子的人不再种田 接过老板递来的票子
把残留的土塬一点一点挖下来
往窑里送
老板也是村里人 却住到了很远的县城
一排排大烟囱 把村子的忧伤
举得那么浓密 那么高
乡村,那些坚守着的事物
它们坚守着澄明的心地和不为人知的秘密
像是坚守着乡村的本分
你看那土地,风吹打一遍又一遍
雨冲走一层又一层,却不哀怨,不悲伤
坚守着沉默,依然年复一年地
生长着葱郁的草木和庄稼
你看那村庄,彼此相连,又
小岛般分隔,张家湾李家村地坚守着
各自的血统和姓氏。在乡村
房屋坚守着低矮,街巷坚守着弯曲
井台上的辘轳和鸡鸣犬吠坚守着亘古的方言
而那些人们,坚守着小草的模样
高兴了,便摇头晃脑哼两声
伤了痛了,抹一把泥土,就能止住流血的命运
心中有祈愿了,便燃起一炷香
然后荷锄去刨土地深处的谶语
一列火车呼啸而来。面对眼前的村庄
它的呼啸充满轻蔑和吞噬的味道
它吞噬了村口老槐树上两个鸟巢和半个夕阳
吞噬了安详的院落、房舍,小巷晚归的律动
它吞噬了池塘的蛙鸣,辘轳和井
铁匠铺里通红的弯镰,以及
空气中操着方言的炊烟
三分钟里,它把村庄吞进去,又吐出来
也许村庄过于辛辣、坚硬,刺伤了它的胃
火车发出一声疼痛的尖叫,倏忽不见了
从坡底望去,那个身影有些模糊
我担心,他会一不小心滚下来
他在给一片玉米施肥、培土
几乎用不上锄头,长久地用手在刨
他一直爬着,偶尔站立起来
也只能站成一个很小的锐角
整个下午,他移动得小心翼翼
反复搀扶被山风刮歪的玉米
有时也被玉米搀扶一把
我知道,我吃过的粮食
一部分就来自这里
此刻,我已不忍心把眼睛里
那些微不足道的感激
栽到如此陡峭的坡地上
父亲在那个世界一周年了
他肯定已脱胎成一个一周岁的婴儿
安静地睡在襁褓里
我像他的一位亲戚
雪花像他的另一些亲戚
我们趁年终岁末,前来向他贺岁
这一年当中
父亲过得无忧无虑,无痛无痒,无悲无苦
我却平添了几多人生的奔波、烦恼和痛楚
父亲有他的祖先们宠爱着
我却成了没有父爱的孩子
父亲是幸福的
我却不全幸福
我羡慕他,嫉恨他
清明节重阳节也未曾到坟前看望他
甚至未曾一次梦见过他
此刻他躲在大地的怀抱做着香甜的梦
我却要抖落满腹的愧疚和思念
就像眼前的雪花
越下越紧,越下越大
(选自《诗潮》2010年9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