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文琪
喜欢雪,也喜欢看下雪。看那些漫天飘舞的雪花,纷扬着洒向人间大地。特别是一个人走在空旷的雪野上,身披一身晶莹的雪花,满世界的洁白。醉心于心灵的旷野,这些精灵的使者,荡涤着我灵魂的尘埃。
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震撼,灵魂的震撼。以及年少时隐隐疼痛后所带给我的感伤。
我的少年时代是在农村度过的,我所居住的那个寨子坐落在大山脚下,是个封闭、寂静又落后的小村儿。二十几户人家就散落在沟沟岔岔的坡地上,一年到头来,也难得见到几个外乡人。经济、文化、交通相对滞后,生活匮乏,即便是现在也如此。然而过年的气氛却相当浓烈,一进腊月,家家户户开始轮流着舀米、碾面、做豆饽饽、蒸发糕、做豆腐、杀猪。那时,小村好不热闹,一派祥和、一片欢乐景象,洋溢在这些朴素村民们脸上。小村,彰显着古朴气息和沸腾热浪。
闲暇时,我的那些大爷、大妈们,就穿着用家织布缝制的长衫、长裙,扭动起古老秧歌,一曲唢呐,把人们心里吹开了花。小村毕竟是偏僻的、滞后的、沉寂的,即便在大年夜儿,也听不到有花炮声。那些年,当午夜的钟声撞击着沉寂大山时,赶车二大爹,就会拿着鞭子,从村南一直甩到村北,从这个沟里出来又走进另一个沟里。鞭,是钢鞭,里面编有马的鬃毛。据说,可以用来驱鬼逐魔,同时也是祈福上苍,赐给我们来年五谷丰登好收成。所 以在那个时候,当二大爹把鞭子,高高扬起的 时候,我就从父辈们念念有词的声音里感受到 春节所带来的另一种神秘的气息,从族人的目 光里读出他们的虔诚和祈福时对上苍的恭敬。
多年以后,求学外地的我,彻底地脱离了 他们犁耕的生活方式,在都市一角,找到一块 属于自己生存、发展空间。游历于尘世浮躁 间,走过年轻时狂热与惊喜之后,归于我的仍 然是一份向往宁静、安逸的生活方式。这时, 我才知道,无论我离开故乡有多久、离她有多 远,无论那片土地有多贫瘠,她,都在我思念 中,像镶在阳台上的那串风铃,被窃入的风, 轻轻拂过之后,撞击我心、痛入我怀的依然是 对故乡的依恋。
亦如,那丰年,那瑞雪,那洁净的一切, 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风景。在黑白相间的山沟 野壑中,把心情添满。
那一年,我十二岁。除夕之夜,天公做 美,下了一场与我出生时一样的大雪。祖屋已 亮起所有的麻油灯,偌大的宅院被照得通亮。 大人们忙着准备丰盛的年夜饭,我们十几个孩 子在院子里,甩着冻红的小手,接那些飘舞的 雪花。跑着、叫着、跳着、欢呼着。
当古老的落地钟,在祖屋正堂一角敲了十 二下的时候,点燃的香火,在族长恭敬作揖、 祈福后,插在装有黄金米的香炉里。香烟缭绕在祖屋的房顶上,丰盛祭品中硕大的猪头摆在正中,供堂下是族长率领的当家的和妇人们虔诚的跪拜。“上拜天神,下祭祖先”是我们族里过年头等大事。退出正堂,老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鞭炮,就在二大爹扬鞭甩打时,老叔在竹竿另一端,点起欢腾的爆竹。雪夜下,泛红的火花,霹雳啪啦地叫着,仿佛中天神乘着金马车,祖先跨着银战马,穿过宅院来到正堂上……
雪,依然下着。
我们吃着丰盛的年夜饭,接过长辈们给的压岁钱,才安安静静地到西厢房睡觉去了。直到第二天,太阳爬上山头,小屁股照得发热时,才懒洋洋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新做的棉裤棉袄,扎上两朵大红翎子,草草地吃上几口饭,就跑出院子。
雪,停了。
厚厚的雪,给远处的土坡、沟谷、河床、田畴都穿上了白色的风衣。一层层、一片片、一束束,被雪装扮的小寨一夜之后变得一尘不染,宁静、高贵、典雅而又超俗起来。祖屋和那些零星坐落的瓦房,像童话里的城堡,白色的屋脊,白色的庭院,白色的围墙,就这样长久地潜藏于我灵魂深处某个地方,整整三十年,每每回想起来都让我有着隐隐的疼痛。直到今天,我仍然无法忘记,我们跑出院外时,远远地望见,八十二岁老奶颤微微背影,一身黑衣,头裹黑色围巾,黑色的绑腿带缠在脚脖上,站在寨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眺望远方。
在周围满是雪的世界里,老奶的背影是那么呛眼,她站成我心中永不磨灭的印痕。当我们跑到老奶身边,扶她慢慢往回走的时候,老奶那干枯的眼睛里,是期盼后的黯淡与神伤。然而,就在那年秋天,老奶倚在那棵老槐树下,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与过世十年的四爷一起葬在岭南那片坡地上。他们唯一的儿子,我的大爹仍然没有回来。老奶生前和死后一样,望得都是寨子里那窄窄的村口。不一样的也许 是生前和一棵树,死后和山梁相伴,静静地卧 在那片山坡上。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盼着、盼着……
也许因为我的出生,是老奶用双手托着我 来到这世上;也许因为我出生的那个午夜,也 下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我和老奶的感情特别 深,老奶走后,我大病一场,接着就是治病、 休学,为此我比族里的同龄孩子多上了一个五 年级。
清明时候,我也会跟在父母身后,给老奶 和四爷的坟添一锹一锹新土,她们的坟一年比 一年大,一年比一年高,在我十八岁离开故乡 的时候,大爹仍然没有归来。老奶瘦弱的背 影,在那一年,大年初一的早上,站成一种孤 独,雪上的孤独,榕树下的孤独,以及山梁 下,被掩埋后一撮撮黄土的孤独,而这样的孤 独也许在今天还存在……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许多东西往往都是我 们无法预知的,特别是那种生离死别的痛苦, 无疑使身心受到痛苦和打击以及那种承受生命 的痛留下的创痕。那些巨大的疮疤,可能需要 我们用一生的时间去医治它。在我们渴望获得 一份心灵的安宁与幸福的同时,不要把太多的 期盼留给未知的日子,就像那年初一的早上, 皑皑雪地上那棵老槐树下,老奶的身影,是提 醒我们常回家看看时缄默的语言。
直到现在,无论我们寄居在哪里,只要一 想到父亲和母亲的身影,那牵挂的眼神,都会 让我们抽出时间回家陪陪母亲,陪陪养育我们 长大成人的母亲时,你会发现,母亲的恩情是 我们永远也报答不完的那份深深的情,浓浓的 爱。走过人生四十三年的我,早已步入中年的 行列,和父母一起居住在这座海滨城市,是我 也是父母的幸福。每天晚上,在回家之前,我 都要到父母那里小坐片刻,屋内的灯光伴着他 们幸福的笑声,是我踏进家门时被带回的温 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