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兆淮
人生在世,尤其是在当今市场社会、物质世界里,总会遇到各种令人焦心犯愁的麻烦和困扰。对此,有人愁肠百结而找不到什么良策,有人却神通广大,轻而易举地就化解、摆平了诸多十分难缠的难题。在大多数情况下,这或许与权力与金钱有关,难怪有人相信“没有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不过,在当今世道里似乎总还有些比权力与金钱更为宽泛复杂,也更为神秘有效的应对措施,一时间,无以名之,姑且谓之曰找门路寻关系,求救于关系学是也。
事实上,关系学早已成为当下国人十分熟悉,且又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人际关系,也是大多数人碰到棘手问题,常能想到、寻到的应对措施与方略。诸如,交通违规,出了事故,首先想到便是四处找朋友托关系,从中说情以减轻处罚;孩子读书了想上重点学校偏又差了分数,首先想到的,也是如何寻找亲友,向学校有关头头花钱打点,千方百计也要把孩子送进好一点的学校;儿女要就业,想寻找效益好收入高的单位,于是,首先想到的依然是,搜集各种社会关系,寻找有门路有权力者的亲友,或是送上高档烟酒或是带上丰厚红包,奉送上去,然后引颈盼望,静候佳音;亲友中有人犯了事可能要吃官司,首先寻找的不是法律援助,反倒是如何寻求关系,说情打点,逃避责任或罪过,以求从轻发落。等等。
如此看来,在当下中国,凡事总是想到首先求助于关系学的神奇妙用。关系与关系学似乎已成了超越法律,凌驾于亲情之上的万全之策,成了解决疑难杂症的灵丹妙药。无论是官场商场,也不管是百姓坊间,关系和关系学的种种情状,几乎充斥于每一角落,每一领域。任谁好像都难以逃脱它的影响,它的魔力。于是,善于找关系、能够找到有效关系,帮人排解疑难困境的人,便被称为能人,高人,因而备受尊重。而那些不善搞关系、无关系可找,或有关系却不愿找的人,便往往被视为“死人头”或无能之辈,以至遭人轻慢和冷落。在中国,是否会玩弄关系学,为人排忧解难,大有成为衡量一个人能力大小价值高低的标尺。
我是一个长期“呆”在文化事业单位的文化人,既无权无势,又不善于、不习惯遇事找关系,毫无搞关系学的本领,文人清高的毛病又使我不屑于到处钻营结交权贵,为关系学作种种铺垫,以谋求升官发财之道,或排解家中的诸多烦恼难题。面对当今社会上发生在亲友邻里间经营关系学的种种悲喜剧,我不能不重新审视、思考有关关系学的方方面面。
我有一位姓张的朋友,原是县里的一名普通干部,既无权势又无钱财,可是,就凭他在县里长期积存的上下左右的人脉关系,和他的社交手腕聪明才智,他不仅为自己的子女找了份让人羡慕的差事,而且凡有亲友找他办事,他都能调动各种社会关系,鼎力相助,且大都能帮人铺路搭桥,解决问题。以至得了个令人眼热的荣誉外号:“张县长”。而我的另一位在市里担任科长的亲友,虽无过硬的学历,却总能心想事成路路通,不仅自己万事顺遂地为自己买了车购了房,还能把孩子送进省城的名校上学,而且亲朋好友间遇了挠心难办的事情,总会首先想到请他排忧解难。他也总能找到各种门路,上至市区,下至乡镇,托付各类人情关系,逢凶化吉顺风顺水地解决问题。在人们眼中,他俨然成了一个让众人注目的成功人士,神通广大的大能人。
我如今已是个年过七旬白发满头、颇近于老朽的文化人,论年纪和经历,也可谓是阅尽人间沧桑,读懂人情世故的长者了。虽然,多年来,我也积累了一定的人脉关系,也略知如今官场通行的一些潜规则,可无论是质朴的平民家教,还是读书人的清高品行却常使我在托关系找门路上每每产生一种心理障碍。因而每逢我求人办事,或他人求我说情时,不是良心通不过,就是难以启齿开不得口,特别是遇到那些不合政策、不近情理的事情,通常我是不大愿开口求人,也生怕别人求我。为此,我常被人视为古板无用之人,就连儿女家人也称我为不食人间烟火的书呆子。每逢此刻,我便只好以“百无一用是书生”来自嘲。
其实,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糊涂。我何尝不知道关系与关系学的原理,何尝不知打开当今关系学这一神奇魔方的万能钥匙究竟在哪里,关系学有哪些神奇妙用。只是我不愿为之、不屑为之罢了。说及文学与人的关系时,依稀记得高尔基曾经一语中的说过:“文学即人学”。虽然此说屡遭批判,但我仍以为颇有道理。而论述人和人际关系时,好像马克思也有过一句精辟之论: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可见,有关人的关系学,本身并无多少褒贬之意。本文所言的关系学,并非一般正常的人际关系,而主要是指那些利用人际关系谋求非正当利益,甚至损害国家利益的种种社会现象。
打小的时候,在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的眼里,人与人之间除了天然的亲属关系,大约也只剩下同学伙伴的关系了,内中很少掺杂物质与竞争的因素;待到上了中学,头脑里似乎才逐渐有了贫富和阶级的意识。直至上了大学得知马恩那段关于人与人关系的名言——“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这才振聋发聩般地钻进了我的脑海,让我长久地思索内中的意味。而且随着对这句名言的片面偏激的宣传,阶级和阶级斗争的观念,几乎将亲友、邻里、同事、同学等人际关系统统挤到狭小的角落,被逐渐地淡化,遗忘到了以省略不计的地步。人际关系,几乎全被政治化所挤压、代替了。
直至上世纪90年代,随着经济建设中心的转移和市场经济的勃兴,人们这才发现,人际关系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关系学的急剧膨胀和衍变,几乎在不知不觉间,竟成了全社会求人办事的潜规则,排解难事的万能钥匙,医治百病的灵丹妙药。在一个高唱法制与民主的社会里,人们在求学、求医、就业、购房、经商,甚至开发房地产承包重大工程项目,或在谋求仕途升迁时,首先想到的不再是公平、正义,也淡忘了民主与法制,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关系,托求门路,以减少阻力,谋求更大利益和方便。关系学的怪影响就这样游荡在当下中国的政界、工商界、经济文化界,和文教卫生领域内,甚至充斥于每个人的灵魂深处。
在当下中国,关系学委实已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社会话题了。只要是稍有生活阅历的人大约都知道,权势已成了关系学中最要紧最重要的元素和砝码了。在我看来,关系和关系学原是涉及政治、经济、文化、民族、论理、人情等诸多元素的复合物,而在当下中国的国情和体制下,权势在其中无疑充当着极其重要的角色。倚仗足够的权势,似乎再也无需寻找关系,多费口舌,也不用打点红包,就不仅能为自己解决诸多麻烦问题,而且还能为亲朋好友上学就医、就业谋生、升官发财提供许多方便条件。权力魔杖仿佛为关系学注入了无限的活力,关系学的魔力也便愈发神奇迷离,惹人注目了。
时至今日,如今的世人谁不知晓,在关系学的疯狂角逐中,必不可少、分量最重的砝码,当是金钱红包。尤其是当你遇到那些界于违规违纪甚至犯界犯法之事,或是想谋求重大利益之时,则需要投入更大更重的红包。红包形式或价值高低,在80年代初,或许只是一两条各类香烟、二三瓶价值不菲的佳酿美酒,90年代之后,则可能是几百元、几千元的购物券或是金卡钻戒之类。至于那些想从国土局、房管局长那里得到便宜优厚的地皮,矿主想从矿务局长那里取得开采权,或是热衷仕途者意图得到重大的人事升迁的机会,则需要付出的,就得是更为昂贵的代价了:这红包或许是一幢豪宅,或许是一辆宝车,还可能是几十万、几百万的金卡存折。总之,那些房产开发商、那些煤矿主、那些谋求升迁的贪官们,都会从未来即将获取的巨大利润蛋糕中,切出一块相应的份额,乖乖地奉献到相关的贪官手中。这时的官商关系,就变成了赤裸裸的权钱交易。
在当下的社会现实生活中,良好的人际和人脉关系好像已成了一种宝贵的资源和财富。关系学俨然成了一门谁也不能忽略的学问。可惜的是,人们似乎逐渐淡忘了惟有人间情义才是人际关系中最为珍贵的元素。人们之所以说,情义重如山深似海,情义是无价之宝,正因为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社会伦理的重要组成部分。比之那种把关系和关系学全然看作是纯粹的物质、金钱的观念,真不知要高明精粹多少。在谈到人际关系中金钱、物质与友情之关系时,我们自然忘不了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名句:“人生贵相知,何必金与钱。”当然,也难以忘怀外国文化名人达尔文关于友情与财富的那句名言:“谈到名声、荣誉、快乐、财富这些东西,如果同友情相比,它们都是尘土。”大约正因如此,我们才可发现,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即使在一些草头百姓中,也常有热心助人,却从不计较回报与索取的感人言行与侠义心肠。当然,也有那些不徇私情,不讲关系的官员,如古今传颂的包公。在这种情形下,倘把关系学视为人情与友谊的润滑剂,倒也未尝不可。
考之当今社会的种种负面效应可知,关系学是贪腐之风的助推器,也是不良社会风气的腐蚀剂。观之当今大多数贪官走上贪腐历程,当可清晰看出,几乎全是借助关系学入门,巧取豪夺地掠得巨额财富的。交通局的贪官、国土局的贪官、组织人事部的贪官们之所以能前赴后继地陷入犯罪泥潭,皆是从关系学中非法获利,而走上犯罪道路的。关系学成了这些贪官们犯罪的门路、手段和借口,进而成为腐败的温床。而社会上的诸多不正之风,哪怕是无权无势的草头百姓,要想让子女或亲属好友解决入学、求医、求职、就业等等人生难题,不管是合法还是非法,四处托人寻找各种可以利用的关系。事后总得奉送些许烟酒或红包,以示酬谢之意。也许人们对此都已熟视无睹,习以为常,然而,大家却忽略了这些不良风气正在悄悄地熏染着孩童们幼小的心灵。因而,呼吁全社会都要警惕,别让关系学成为污染社会环境的土壤。
关系学把一些罪大恶极的巨贪送上了审判台、断头台,让一些执掌一定权力、手眼通天的能人尝到了甜头,却也使更多的草头百姓吃尽了苦头,甚至污染了青少年幼小的心灵。然而,更为要紧的却是,关系学构成了对民主法治建设的巨大障碍。眼下从中央到地方都在倡导要建设一个真正公正民主的法制社会,可在热衷于关系学的人眼里,党纪国法根本算不了什么,只要搭上各种关系,尤其是权力关系,一切疑难问题、违规行为,便都可以摆平、化解。在这些人看来,权力显然要远远大于法规,过硬的关系要远比纪律管用得多。因而遇到麻烦问题,首先想到的不是法制,而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关系,托人说情减轻处罚,增加收益。
在复杂的关系面前,法规几乎成了随意捏搓的面团,而关系倒成了神通广大的万能钥匙,变化莫测的神奇魔方。这让人沮丧无奈,又令人愤懑沉思。难怪有人惊呼“送礼者的脚步为何挡不住?‘送礼中国’愈红火,理性社会愈遥远。”
依稀记得,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人生活在地球之上,总不可能拔着自己头发离开地球。我们生活在当今的社会人群里,大约也不能离开人际关系而独立生存。人们究竟应当怎样处理相互矛盾又相互依存的关系,健康又和谐地相处,确实是值得人们探究和思考的。我们需要呼唤健康和谐的人际关系,也需学会排拒那些庸俗不堪、贻害无穷的关系学。无论是执政为民的官员,普通平凡的人文学者,还是平民百姓,底层人物,看来都须当明白,只有建立健康良好的人际关系,摒弃庸俗功利的关系学,方才是建设以人为本、和谐社会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