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满强
未曾完成的书写(组 诗)
李满强
不过是正嚼着夜草的马驹忽然打了一个响鼻
不过是急性子的西北风,又推搡了一下窗棂
不过是屋顶的瓦片上,白霜又落了一层
不过是一个梦境破了的人
忽然翻身坐起——
他找到了通往天堂的梯子
却目睹了一颗星辰
从天堂出走的过程
我告诉你,我早晨见过的那条河流
下午已经完全封冻。光滑的冰面上
倒映着天空和云彩
也散落着枯叶和尘埃
有人以梦为马,在坚硬中等待消融
有人以冰当桥,在忐忑中逼近彼岸
更多的人,远离河流和山冈
过着隔岸观火的生活
时光倒回50年
那时她应是豆蔻之年
她该有一副好嗓子。在黄昏的泉水边
洗衣。轻快的歌声在山谷里回荡
如果我是那放牛的少年
我怎么不会爱上她——
那个如今被我喊作母亲的人!
这个漆黑的夜晚
我在陌生的歌声中惊醒
母亲背身站在阳台上
我无法看到她的面容
我不敢走过去,只有静静地听——
长了35岁
我是第一次听母亲在唱歌
我是第一次看见,一个66岁的老人
在城市逼仄的阳台之上
在深夜里
小心翼翼地诉说
孤单的人在黑夜里写信,他拒绝
时代盛大的光明
他取出蘸水的钢笔,半截
泪迹斑斑的蜡烛
在烟盒上写信
他写下早春的第一场沙尘暴
风中瑟瑟发抖的苹果花蕾
他写下一场盼望了一个冬天的雨水
刚冒芽的冰草上
一点闪动的绿
他写下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名
写下黄昏的秋千架
正在缘着墙根向上爬的南瓜秧
他写下:黑
一条充满诱惑的旅途——
漆黑的夜晚,我常常会从睡眠之中
忽然翻身坐起
去注视窗外的星星
有时候,我也会陷入沉沉的梦境
对天空里正在发生的事件
一无所知
一颗星星在刹那间死去
拖着长长的尾巴——
那是绝望、怀疑,还是留恋?
当黎明的光线一步步趋于强大
更多的星星们
选择了无声地归隐——
在黑夜和白昼的两面
都是生活的深渊
我要动身到坡地上去
我要在苜蓿花里躺下来
要是有一只吃草的羊就更好了
我宁愿被它当做一嘴鲜嫩的青草吃掉——
一些人刚从坡地上下去
一些人刚从坡地上上来
这里没有他们想要的峰巅
这里没有他们躲避的深渊
现在,我仰头躺在五月的坡地上
一只羊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一群羊从我的头上走了过去
但它们并不曾俯下身来——
似乎我不曾存在过
东经105度、北纬35度
中国的西北部
地球上的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那里有一所空房子
当北京、上海和海南的楼市们
在欲望的催生下,憋足了气力在疯长
当隔壁的泰国人,持枪上街
妄图杀死国家的敌人
当更远的海地和智利
废墟下的黑孩子们
还睁着不曾闭合的双眼
可是在东经105度、北纬35度的某个地方
一匹蝴蝶尚在转世的途中
一所空房子
还不曾在春天敞开自己的秘密
春风架好了通往天堂的梯子
你看那死去的人
将要在春天醒来
你看那火车在大地上飞奔
一株经年的石榴,体内的血
再一次哗哗流动
你看那穴居了一冬的蚂蚁
开始重新搬运微小的幸福
而一棵青草正憋足了气力
它拱出地面的声响
让一座新坟开始摇晃起来——
嘘!请安静!
请你耐心地从一数到三
你就会看到那死去的人
正在春天缓慢地睁开眼睛
这次就放弃飞机和火车吧,放弃
速度的眩晕和枕木的咔嚓声
这次就骑上自己的毛驴
在春天里出发——
允许我经过古长安,向李姓的先人
讨一杯薄酒。允许再次面对
大明宫上的残月
所谓历史,也不过是
欲望和消逝的总和
允许我用缓慢的余生去抵达——
村口的池塘,戏水的鹅群
允许我一一领回天麻、何首乌和绣花针
而那些伤心怒放的空心菜
它们是我现在唯一的亲人
最后我将消失于一方天井:
门外,青山巍峨
门内,木鱼声声
漫长的冬天将要过去了,杯子里
那曾经汹涌的大海
已经自顾向东流去
但请你不要向路过的风
说起我。说到将要发芽的苹果树
山坡上正在融化的积雪
那个面容和麦草垛一样
模糊的人
此时,正独自穿过狂欢的人群
走向未知的旅途——
一株折断的蒲公英
摇摇晃晃将要起飞
怀揣小小的悲伤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