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放
伤心的火车 (外一篇)
张小放
我的诗歌里曾多次出现火车这个词,它与我忧伤的少年有关,与我叛逆的性格有关。
火车,大红轮子的火车,吐着滚滚浓烟的火车,这飞行的钢铁,被七十年代洁白的云朵带走。
初夏,母亲领着十来岁的我和蹒跚学步的弟弟,第一次坐上轰鸣而有节奏的火车,由河北乡下到异地山西。
岁月,像火车一样飞快,它的确是弹指一挥间。很久以来,我都不能确定,我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它在哪里,是山西还是河北。
火车掠过华北平原冲淡的乡村,穿过黄土高原古旧的山村,它不是文本意义上的车窗外的乡村和山村,它的内涵是荒凉凄苦的。
多年后,当我读到费孝通的《乡土中国》,我对乡土这个概念的认知,才有了历史纵深感的理性审视和具象打量。
陌生的父亲在山西修铁路,铁路,它蛇一样来路不清,去向不明,正如我不由自主的少年。而火车,它钢铁和烟煤的气味,隐喻了工业,小小少年,离开生长于斯的农人,农业,农庄,这些农禾气息的词,它像爷爷挂在土坯墙上经年的镰刀,锈迹斑斑,相比之下,我感到了工业的新鲜,尽管它浸染着烟煤的味道。
来到大山的第一晚,我们住进一间简易房,玩累的弟弟很快乖乖进入梦乡。父亲忘了买窗帘,熄灯后,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我隐约看到,父亲坚实的臀部,有力的起伏着,伴着急促的喘息。这个影像真实又迷茫,贯穿我整个少年时代。因此,我对父亲的感情是抗拒甚至仇恨的,每当他和母亲打架,我总是愤怒地举起小拳头,用羸弱的身躯护着母亲。
父亲沉默寡言,他似乎无视我们的存在,父爱,温暖,这些词离我很遥远,这使我的性格越来越自卑,敏感,不合群,与同学们发生矛盾时,就用拳头解决。
有一天晚上,父亲很晚才回家,他好像因为以前的几句“反动言论”被批斗了,他本来是沉默寡言的人啊。他进门的第一句话就说,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多年后,我想起那个场景,心里五味杂陈,有说不出的悲凉。
母亲具备上世纪七十年代妇女的很多特质,勤劳,端庄,善良,只是她和父亲一样没有多少文化,也不知道怎样教育我们。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少年时光并不快乐,因为我总要带着弟弟,不能和其他伙伴一起坐着火车到处去玩。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了一个叫两河口的山村,我正在读初中,要到八里之外的“三铁一处二段学校”去上学,还要带一顿饭中午在学校吃。
和我一起走读的是一个叫梅的白净秀气的东北女孩,她和我同岁。这个时候,我土气的乡音早已变成了好听的普通话。
梅扎着一双羊角辫,她和我越来越要好了,因为有男孩欺负她时,我立马会挥起我野性的小铁拳。
梅比我家庭条件好,她总是在饭盒里多带一些肉菜,为的是在上学路上分给我一些。
夏天,黄土高原很是炎热。
有一天早晨,我和梅一起去上学,我们在公路上走了一会儿,梅让我背过身去给她看着人,她要方便一下。我背过身去,听着她“唰唰”的撒尿声,鬼使神差,我不由地回头看了她一眼,我看到了她花瓣一样粉红的下身。我顿感惊慌失措,血液加快了流速,脸涨得通红。这是我第一次性觉醒。
我们一路沉默着,走到了学校。
在我稚嫩的心里,我把梅幻想成我长大以后注定的妻子。
当天晚上,我有了第一次梦遗。
哦,人生有多少个第一次呢?它像烙印在心,再也难以忘记。
没过多久,父母决定要我回河北照顾爷爷奶奶。
我把这事告诉了梅。梅一直没说话,我看到她干净的眼睛里噙满了亮晶晶的泪花。她红着脸,塞给我一块碎花手绢,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汽车在盘山公路上爬着,父亲送我去县城上火车。
梅没来送我。
当汽车爬上一个陡坡时,我蓦然发现,梅飞快地跑向一座山头,手里拿着一块红纱巾。
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我想,她肯定和我一样难过。
我又坐着火车返回河北,一个白衣少年,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单。
后来,我没能再去山西。
我成了诗人,这是宿命吗?
我和芒种正玩弹玻璃球儿。
姥姥家村南的场院很宽大,我不时扭头看一眼场院南边那三间用土坯垒的破旧南房,那是生产队闲置的牲口棚,现在只用来堆放草料,南窗户用土坯垒死了,里面黑洞洞的,不时传出断断续续“咚咚”的声音,那是姥姥在用锤子砸豆饼(一种坚硬的牲口饲料)。姥姥是“地主婆”,她被“造反派”们锁在里面,白天在里面“劳动改造”,后晌还要去大队部接受“革命群众”的批斗,然后就睡在牲口棚,不准回家。舅舅正在海河工地挖河,也不能回来照顾姥姥,娘就领了我来,给姥姥送饭。
我快七岁了,我很听娘的话,娘不让我和姥姥村的孩子们玩,因为我是“地主婆”的外孙,而他们大都是“贫下中农”的孩子,娘说他们“根正苗红”,当然就高人一等了。我似懂非懂。我知道,娘是担心我受他们欺负,因为上次来姥姥家,娘看见两个孩子打我,边打边骂我是“臭地主婆”的什么“孝子贤孙”。我觉得那是大人们的口气,我记得大人们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们是不搭理姥姥的,所以也不搭理娘和我,甚至还背后指指点点说那样的话,从他们冷冷的眼神里,我想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
尽管我不敢和姥姥村的孩子们玩,但他们见了我还是变着法儿地欺负我,他们唱:“黑老鸹,忙搭窝,老鸹的外孙长得矬,黑老鸹是谁?地主婆!外孙是谁?那一个!”他们一齐用手指向瘦弱矮小的我。我实在忍不住了,竟忘了娘的话,冲过去和他们厮打。我打不过他们,姥姥的邻居芒种跑过来护着我。芒种也是“贫下中农”的孩子,不怕他们。芒种虽然只比我大几个月,可芒种比我长得高,也显得粗壮一些。芒种见我受了气,他的小圆脸儿涨得通红,瞪着一双大大的黑眼睛朝他们吼:“谁再敢欺负他,俺就揍谁!”
我和芒种就成了要好的伙伴。
冬天的太阳像一团明晃晃的手电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用手揉了揉,继续和芒种弹玻璃球儿。
芒种的玻璃球儿里面是一朵红杜鹃;我的玻璃球儿里面是一片儿野绿的荷,上面有一朵荷花粉红着。场院真像一张干净的白粉莲纸,两个玻璃球儿像两朵飞翔的小花儿,在白粉莲纸上开得很艳。
晌午了,娘给姥姥送饭来了。娘送的饭还是两个红高粱窝窝头,一小包老红咸菜和少半罐儿白开水,姥姥在破衣襟上擦擦手就吃起来。姥姥和娘说,这牲口棚里黑咕隆咚的不见个太阳,连个烧棒子核的火盆也不让点,又黑又冷,我老眼昏花,砸豆饼也看不很清,我跟王三嘎说,你是“造反派”的头儿,你说了算,你把南窗户给俺拆了,好透个光亮行不?王三嘎说,你个老不死的“地主婆”,还敢提什么条件!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你就凑合着点儿吧!“唉。”姥姥叹着气。娘恨恨地说,跟他说有什么用?他哪有人性味儿呀!
姥姥和娘说的话,我和芒种都听到了,芒种看了我一眼,忽然神秘地伏在我耳边悄悄说,小放,俺能把那太阳种到牲口棚里,让它开出暖和的太阳花来,里面就不黑了,你姥姥也就不冷啦!我迷惑地看着芒种,什么什么太阳?开花?觉得芒种好像在说胡话吧?芒种还是神秘地说,吃完晌午饭咱再来,到时你就知道了。
我跟娘回去草草吃了几口饭,就急不可待地跑回场院,想看看芒种说的话是不是真的。芒种也随后跑来,他“嗖”一下掏出一面小圆镜子,对着太阳往牲口棚里一照,一道强烈的光柱刹那间射进了牲口棚,大大的圆点白亮白亮的,真像一枚小小的太阳在黑洞洞的牲口棚里晃动着!芒种得意地看了我一眼,说,怎么样?俺没糊弄你吧?往后咱俩每天来给你姥姥种太阳,让阳光开出暖和的太阳花来,你姥姥就不受罪了!我忽然想到,在我们村子里,我和小伙伴们也经常玩这种“种太阳”的游戏,而村外的野地里也有一种叫做“太阳花”的白色和红色的野花,在夏季和初秋盛开着,很是好看。可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真是更加佩服芒种了。我抬眼看看牲口棚里的姥姥,姥姥大概也听见了我俩的嘀咕,只见姥姥慈祥地望着我和芒种,那布满皱纹的脸,像一朵盛开的菊花。我很久没有见到姥姥有笑容了。
打那以后,我和芒种收起了玻璃球儿,每天到场院里给在牲口棚里干活的姥姥种太阳。而遇到下雪天气,芒种娘还会粗粮细做弄一些差样的好吃食,让芒种偷偷摸摸地给姥姥送过去。芒种很机灵,他对我说,俺娘让俺一定小心,要是让王三嘎他们知道了,是要戴上高帽子游街的。
那个干冷的冬天,年迈的姥姥在牲口棚里干着体力活儿,竟然硬挺着熬了过来。姥姥对娘说,古人说得好,贤良之家出英杰,芒种是个好孩子,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咱一辈子也要记住芒种娘他们一家的好,要知恩图报啊……我仍是似懂非懂地听着姥姥的话,看见娘重重地点头,我也跟着重重地点头。
许多年过去了,芒种现在已是河北省军区某部的中校了,虽然我们不在同一座城市,但我们两家的交往情同手足,经常保持着联系,有时逢年过节聚在一起,亲如一家。芒种多年来经常资助几名贫困的学生,芒种说得很实在,这样做不图别的,就图个仁义厚道,心里踏实。受他的影响,我也不时捐一些稿费给周围的贫困学生。我常想起那个童年的冬天虽然寒冷,却一直给我一种又凄又美的感觉,像童话一样清纯洁净,至今令我回味。
我也经常认真而毫不矫情地自问自答:阳光也会开花吗?当然会开花,它开出的花朵叫善良;阳光开花的声音很好听吗?当然很好听,它开花的声音叫仁爱。
责编 晓 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