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闲话(十一)

2011-11-21 13:15马识途
四川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马识途江姐老总

□马识途

西窗闲话(十一)

□马识途

立此存照

一,我和贺老总在电视剧中

“你看到电视剧《解放大西南》了吗?”

“我看过了。”

“你看到你在里面的光辉形象了吗?”

“我看到的不是马识途的形象,我看到的是《解放大西南》电视剧作者和导演心中的马识途的形象。”

自从电视剧《解放大西南》在全国的屏幕上现身以来,碰到我的许多朋友都要问起这事,便有了上述标准的对话。

《解放大西南》上演以来,听说有不错的收视率,我看了也很高兴,不过不是因为那里面有马识途的“光辉”形象,而是因为《解放大西南》正是六十几年前蒋介石政权在大陆溃败前夕在西南作垂死挣扎的真实写照。然而我这个马识途不太满意。因为那个马识途和南下统帅贺龙司令员只说了几句可有可无的对话,那个马识途的形象也实在不怎么的,我这个马识途感到遗憾。

我明明还健在,我不知道编剧和导演既然要把我编进戏里去,为什么不和我打个招呼,了解情况,为什么要随意编造一点情节和几句平淡的对话呢?说老实话,1949年末,我们地下党去西安迎接解放大军,我一直陪着贺老总(大家都这么称呼平易近人的贺龙司令员)等领导人从山西临汾经西安,南下到成都。这一路我和贺老总确实有许多对话,一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忘记。这些对话不能说是无足轻重的闲话,如果把这些话编进电视剧里,也许更有助于塑造贺老总的光辉形象。

我对于贺老总一直很敬重,解放后不久我就写过长文在《红旗飘飘》上发表过,后又编入我的《景行集》。这里就不再细说,但为了悼念这位猝然亡故的元帅,我还想简单介绍在进军四川的南下途中有关贺老总的几件和我有关但或许鲜为人知的往事。

当年我们在西安时,贺老总专门召开一次报告会,让我向南下干部介绍四川的情况。我告诉大家说,蒋介石的落荒而逃的大军已不足大虑,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尚很猖獗的四川袍哥武装,这些土生土长的地主联盟武装虽然没有多大的战斗力,但是这些“地头蛇”搞破坏捣乱是厉害的,会给我们带来麻烦。当时参加报告会的同志就有不同意的,说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被打垮了,还怕几支小毛贼?贺老总严肃地告诫大家,可不能忽视四川的袍哥土匪,他在四川驻过军,知道这些袍哥的厉害。可惜的是,贺老总的告诫没有引起某些同志特别注意,结果入川以后,面对几十万成群结队的土匪捣乱准备不足,被土匪杀了不少下乡的征粮干部,一度还打到了成都城外。经过几个月清匪反霸,才平息了暴乱。

我们地下党的同志随军南下,日夜希望早点打回成都,可是南下大军却不急于追击溃逃败军。我冒失地去问贺老总,他单独对我说,这是中央的战略计划,原先故意叫蒋介石以为解放军是从西北解放西南,所以二野刘伯承邓小平故意在郑州亮相,想吸引蒋军大军防守川北,以便二野大军南面大包围,聚歼蒋军残部于川西,不叫他们逃出云南。贺老总告诉我:“这是绝密,只告诉了你,你不要对任何人说。”对贺老总对我的信任,我十分感动。

我们随军到汉中暂时休整时,有一天,贺老总找我去,突然问我:“你看我们进成都后要办的第一件大事是什么?”本来我们早有研究,我回答说:“进成都第一件要办的大事就是岁修都江堰。”我向贺老总说明,川西坝子这个粮仓,靠的就是都江堰,年年照例冬天就岁修都江堰,赶到清明节放水灌田,迟了就会颗粒无收。这一期岁修工程拖迟两个月,必须赶快赶上清明节放水,吃饭是大事情。贺老总认为很对,所以后来一进成都,马上就从很紧的财政拨出五万银元,派得力干部带着留用水利局人员去勘察开工。贺老总还加派一个师去参加岁修,同时剿匪,保护岁修,总算赶上清明放水,未误农时。

我们进成都后,城外土匪暴乱猖獗,城里谣言满天飞,说是贺龙已经打好三千把大刀,准备血洗成都后就跑。贺老总找来地方上原来的权势人物座谈,做统战工作。竟然有个别地方势力的头面人物放出话来,说让他们出面打个招呼,一切就会风平浪静,十万人是搁得平的。他们那意思很明显,就是只要让他们出来掌权,他们向土匪打个招呼,就不会暴乱了。我当时也在场,听了很生气。可贺老总却心平气和,谈笑风生的,甚至问到他们有多少姨太太,取笑说听说有个叫蓝蝴蝶的姨太太很漂亮……散会之后,贺老总送走客人,我们随他上楼,才刚上楼梯,贺老总就声色俱厉地说:“打!坚决地打!”他马上布置展开清匪反霸,并派王新亭副司令员坐上那辆缴获的唯一战军到成灌路一带指挥。在一两个月内,城外清匪反霸,城里大捕反革命,都取得了胜利。

城乡的社会秩序好一些了,可是物价暴涨和失业问题,却不是用专政手段能够解决的。国民党潜伏特务勾结不法商人囤积居奇,推动物价飞涨。最要紧的是米粮价,我们用从乡村征集粮食解决。但是棉纱却因我们没有存货,平不下来。贺老总便和重庆商量,用军车偷偷从重庆运来棉纱,大量抛售,投机商想把我们有限的棉纱棉布收尽,便可高抬市价牟利。待他们的资金用完,我们收紧银根,他们只好降价抛售,我们把他们抛出的棉纱全收了,大赚了一笔,然后又偷运到重庆去打“棉纱大战”去了。直到“五反”,一个老板问我:“你们哪来的那么多棉纱?”我笑而不答。

就业问题也很严重。当时有一千多黄包车夫拉车到军管会门口请愿要饭吃。这是因为有的战士看不惯人拉人坐车,弄得市民都不敢坐黄包车了。贺老总听说后,说,“简直是乱弹琴。”他对我说:“你们带头去坐嘛。”于是我们奉命去坐黄包车,市民看到解放军坐,也就放心了。只要大家敢坐,黄包车夫的吃饭问题就缓解了。

看着贺老总领导大家进行接管有条有理,我真佩服了。贺老总不仅是一个运筹帷幄、决战千里的司令员,也是一个处变不惊,指挥有定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个很风趣、很有幽默感的普通人。可惜在这部电视剧里没有得到充分的反映,是一遗憾。因此立此存照。

当然,我还要说一句话,《解放大西南》是革命历史电视剧中的一部好的电视剧,只是它还有不足之处。

二、革命历史电视剧的真实性问题

最近在《文艺报》上看到几篇讨论革命历史电视剧的真实性问题,我也有意参加这样的讨论。有些并非“戏说”的正二八经的革命历史影视片,其演出的历史事实和人物形象,有的未免太离谱了,这容易误导不明真相的年轻人误判。现在知道真相的人大半已经去世,或已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随时准备应召的八、九十岁的老人了,他们或未看到这样的电视剧,或看到了也无可奈何了。我以为研究党史的学者应该认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真实是历史的生命线,历史不是可以随意捏弄的泥人,即使为了艺术的真实,不得不进行一些虚构,也应本着“大事不虚,小节不拘”的原则,不能把历史的基本事实、人物的基本面貌,任意虚构和篡改。

近来有些革命历史大片如《长征》等,就做得很好。一改过去有些遮遮掩掩,为尊者讳的做法,把当时的真实历史面貌如实显现出来,经得起历史的检验。这也并不妨碍有些艺术虚构。我以为,历史的真实是历史的生命,历史的真实和艺术的真实恰当结合而以历史的真实为主线,是革命历史剧成功的要义。

最近我和几个老朋友看了前不久上演的革命历史电视剧《江姐》,就因为历史的真实存在着一些问题,导致几位老革命很不愉快。

应该说,《江姐》是一部歌颂革命英雄的好电视剧,生动地表现了江姐坚决斗争和英勇牺牲的惊天动地的革命精神,而且剧中也增加了一些人性的表现。但这个剧中的“江姐”是用的实有其人的共产党员江竹筠的名字,演的也是她的一些基本面貌,在我们这些亲临那场斗争的老同志们看来,有些基本历史事实被任意篡改了,而且有的篡改又伤及了几位老革命的名誉,这就太离谱了。

《江姐》剧中一个重大历史事实错误是:1948年重庆地下党组织大破坏事件,当时的市委常委三人中,叛变的是地下党重庆市委书记刘国定和副书记冉益智,这是大家都知道而且有党史做结论的。但在剧中,讳言真正的叛徒,而把英勇斗争没有叛变的宣传部长说成是叛徒了。这位当时唯一的宣传部长还健在,离休前曾任四川省政协副主席。另一个重大历史事实错误是:剧中所说的江竹筠的入党介绍人叛变了。而事实是,江竹筠的入党介绍人是一位女同志,并没有叛变,目前也健在,离休前曾是四川省妇联主要领导、四川省人大常委会常委。这两位从那场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老同志写材料给我,十分气愤,他们说明了当时的真实情况。他们不明白既然是以江竹筠的材料据实所写的电视剧,为什么不顾史料的真实,严重歪曲历史,侮辱了他们的人格,侵害了他们名誉。还有另外知道当时情况的同志来告诉我,江竹筠当时只是一个地下党的联络员,她不可能那么回到重庆担负恢复重庆地下党组织的任务,更不能以党的高级领导人身份去和一个大特务会面。还有江竹筠在狱中制作五星红旗的事,那实际上是《红岩》的作者罗文斌所为,当时罗文斌在写《红岩》时,为了突出虚构的英雄人物江雪琴,将这个情节放在了江雪琴的身上。这在文学创作上,是说得过去的。有的老同志说,《江姐》电视剧中还有一些细节虚拟是违反地下党工作原则的,且不说了。

也许有人会说,这是电视剧,不是历史回述,而是艺术虚构,你们这些老革命怎么能把你们的真实历史和虚拟艺术作品对号入座呢?说的也许有点道理,但是《江姐》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江姐既然用的真实名字江竹筠,而不是用小说《红岩》原著中的江雪琴,而江竹筠是一个具体存在的人,那么,写和江竹筠有关的重大历史事实就是不能随意篡改,更何况,这样的篡改还伤害了当年亲历斗争的老同志,这就更不应该了。我以为,如果这部《江姐》的电视剧能像小说《红岩》那样把人物虚构,比如书中被称为江姐的“江雪琴”,是一个积不少优秀女共产党员的形象于一身的虚构人物,那当然也就没有什么问题了。既然剧中主人公是真实存在的,那么该剧是不是应该顾及真实历史,尊重一下曾为革命奋斗了一生,现在尚存于人世的当年与江竹筠有关的老同志呢?

当然,江竹筠是我党的好女儿,优秀共产党员,她的英雄事迹,已名传青史。我们能和她一同进行革命斗争引以为荣,现在用各种艺术形式来歌颂她,也是十分必要的。希望能有更多更好的歌颂像江竹筠这样的英雄人物的革命历史影视剧出现在屏幕上。

这里,我想给编导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家和导演一个建议,凡是牵涉党史人物,最好多做调查和访问,如果当事人还在,更应该去请教,把历史搞清楚,在尊重历史的基础上,本着“大事不虚,小节不拘”的原则,再来充分发挥艺术的奇思妙想吧。

我在我的“西窗闲文”中立此存照,以备查验,避免误解,同时也给那几位老同志一点慰籍之情,不是我多管闲事吧。

2011年7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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