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光旧痕

2011-11-21 17:03贾维秀
散文百家 2011年11期
关键词:南院大院母亲

●贾维秀

一九六七年夏天,商业局大院的蝴蝶兰开出了一片绚烂。那时,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只知道那种触目的簇新瞬时间惊了我的眼,它不是轰轰烈烈的大红大紫,而是我从未见过的洁白浅粉淡紫微黄,那些翘起的花瓣们体态轻盈,振翅欲飞,以另类的美丽颠覆着我对花草的记忆,继而也搅乱了我对身边世相的简单认知。

那一天是农历四月十五。四月十五是全县传统中的一个重要节日——城隍庙会。每年的这一天,母亲都要带我随着人流进城赶会,住在山里的三儿也会跟着他母亲进城赶会,然后都作为家属和各自的父亲团聚,同住在商业局大院儿。我父亲是政工科长,他父亲是保卫科长,两个父亲很要好,两个母亲便也走得很近,常常亲亲热热拉上几天家常,三儿和我自然也情同兄妹般在一起很兴奋地玩上几天,然后恋恋告别,盼着下次再见。

那时我还没有上学,三儿大我两岁,认的字比我全,常常指着墙上的标语问我认不认识,并眯着弯弯的月牙眼学着老师的亲切样子教我认读,诸如谁谁万岁之类的字他都教会了我,只是狭长的过道墙上那句拗口的什么什么专政几个字我总是记不住,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解释一遍,又解释一遍怎么也说不清,就大幅度挥臂攥拳,潦潦草草做了个砸锤的动作说,就是这个意思,稀里糊涂收场。我看这么费解,便在他在时将这句话扔到脑后,不在时又忍不住捡起来揣摩,硬是将这句话变成了烫手山芋。

大院里的干部们大都自己在单位住单身,老婆孩子在乡下,所以,一日三餐都离不开机关食堂。谁的家属来了,时来暂去的,也不值当开小灶,就全到食堂报到。这样一来,谁家的孩子懂不懂事,谁的老婆好不好看,利索不利索想藏都藏不住,机关人全知道。嘻嘻哈哈闲磨牙的时候,他们会给家属们排排队打打印象分。他们给我母亲打9分,只给三儿的母亲打8分,其实三儿的母亲更好看一些,只是见的世面少,太拘谨,没我母亲那样的机敏和大方。

机关里的女干部本来就很少,住单身的就更少了,好像只有兰姨一个。她和外面的单身职工们都住在东西狭长的北院,里面房屋很杂,犄角旮旯很多。父亲住在与北门相对的南院,这个院最讲究,院门宽宽的,厚厚的,上面镶着门钉,两个门环结结实实很厚重。在父亲院落的西南角的正房和配房之间有一条遮了顶的通道,就是写什么什么专政标语的地方,它通向另一个院落,三儿的父亲就住在那里,那个院树木很多,夏天里遮挡着阳光,尤其到了下午,屋里光线暧昧,看上去阴森森的。不过,也不僻静,因为它另有一道正门通向南北院空地往西那道细长的胡同里。三儿从那个门去食堂吃饭,比我还快呢!

几个院落之间整天晃来晃去的都是些成人的面孔,平时难能见到小孩,看见我和三儿跑来跑去很活泼,大人们总是想在我们身上找些乐趣,变着法地逗着玩。

三儿的母亲曾笑着对我母亲说,瞧见了没,三儿护妮儿护得急着呢!

别人逗我玩的时候,三儿护我护得有点霸道。动动嘴可以,谁都不能碰我,哪个叔叔伯伯拍拍我的头,揪揪我的小辫儿,他都要拧着脖颈剜人家两眼。尤其对那个圆圆脸,一笑甜蜜蜜的兰姨,三儿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每次兰姨见了我,总喜欢凑到跟前,拍着我的脸亲切地喊我小胖子,这几乎形成了一种习惯。那天,她当着三儿故伎重演,三儿干脆就来了一句:呸,狐狸精!骂声刚出来,啪、啪,三儿的后脑勺就吃了两巴掌,三儿扭头要拼命,一看是他母亲正好路过,便愣着不吭声了。三儿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给兰姨赔 着 笑脸:孟会计,这孩子不懂事,你别跟小孩子计较。兰姨红着脸走了。三儿的母亲不停地骂着三儿,我没有替三儿讲情。只是入迷地看着兰姨甩着两条松松的长辫,扭着轻盈的腰肢款款消失,也觉得三儿真是该打:兰姨多美,比我母亲三儿的母亲都美,这么美的姨你三儿怎么忍心去骂啊,以后还让不让人家再理我了。

我喜欢兰姨,喜欢她经常上我们屋去,但是,母亲不喜欢,有一次她上我们屋给父亲送工资,母亲虎着脸连谢字都不说一个,弄得兰姨很尴尬,连我都觉得没了面子。完事后母亲还问父亲兰姨是不是常来,说干部应该注意什么什么问题。母亲能言善辩,机关里的干部都说不过她,因此,每当遇到她动肝火的时候,父亲多半会聪敏地选择沉默。母亲经常会对父亲提到类似的话题,话不一样意思都一样,后来,兰姨就不上我们屋了。

三儿的父亲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三儿骂人的事,又重新将三儿打了一顿,打得声势浩大,惊动了几处院子。母亲拉着我去拦,正好走到他屋门口,就听到三儿的父亲吼道,走吧走吧,今天就走,别在这丢人现眼。这吼声响起的时候,三儿的母亲正斜着半个身子伸胳膊护着三儿,阻挡着他父亲落下来的拳头,吼声一落地,仿佛给事件按下了暂停的按钮,她的身子竟忘记了抽回,斜成了一个空洞的造型。持续片刻,事件继续,三儿的母亲拉着三儿就要往外走,要回老家,我母亲迎面挡住说,气头上的话哪能听,咱们还没住够日子呢!

三儿的母亲温顺地退了回去,搂着三儿坐在床边抹眼泪。

三儿还是在当天随着母亲走了,走得无声无息,竟没有和我们打个招呼。

院子里没了三儿来来去去奔跑的身影,我一下子就觉得眼前空了,我不知自己该干些什么。每天,我慢慢挪动着脚步,用手划拉着墙壁,无所事事地走过每个院落,我念遍了每个墙上的每一条标语,回想着三儿那个比画砸锤的动作,不知为什么心里难受极了。我觉得大院太闷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了,简直不能再呆了,便开始央求母亲回老家。一次又一次,母亲也烦了,说,这孩子怎么这么讨厌,来的时候急着来,现在又急着走。三儿走了,母亲想都不想我有多郁闷。我更想三儿了。

那天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午饭吃得较早,父母亲躺在床上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没人理我,我走出屋门又开始了无所事事地转悠,我用中指划拉着墙壁穿行于每个院子。走到三儿父亲的院子,不知怎么我突然就想到了三儿,几乎是出于本能,跑过去隔着窗就朝里张望,霎时间就被里面的一幕惊呆了,我看到三儿的父亲竟然把兰姨紧紧地抱在怀里!我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浑身发抖,像撞见鬼似的哇地吓哭了。哭声惊动了里面的人,只见兰姨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脸色发白地抓住了我的胳膊,仿佛哀求似的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孩子,你看到什么了?我捂住了眼睛,一直摇着头,说不清是羞怯还是惊恐,抑或是厌恶,终于没有勇气再看一眼往日怎么也看不够的兰姨,那一刻,我觉得她真成了鬼,狐狸精变成的鬼。我起身往父亲院里跑,兰姨先是一惊,顿时显得手足无措,接着,便无助地喊着孩子孩子跟在后面追,追得走走停停。凭感觉,我知道有一种巨大的惊慌笼罩了她,同时也意识到我贸然地撞到了惊慌上,粘了一身的惊慌。母亲从屋里闪了出来:这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应该先从哪儿描述。兰姨躲躲闪闪地说,兴许是撞到什么了,这院子深,不干净的。母亲狐疑地看了一眼兰姨,问我看到啥啦,兰姨在场,我什么都不想说,只是记起了三儿骂的那句话,我重复了那句话:狐狸精。我不想再说任何话,不想和大人们一起纠缠这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穷事破事。

三儿真是白挨了一场打啊,我的心很疼,只想三儿,我想告诉他他骂得好,骂得对,骂得解气。还要告诉他说我以后再也不在心里埋怨他了。

我发起了高烧。好多人来看我,屋子里乱哄哄的,我就是不想睁眼。母亲在大家的撺掇下,拿着我的衣服转遍了各个角落帮我叫了魂,不敢再做逗留,当天就带我回了家。

想见三儿几乎成了我最大的心病,回家后,我天天盼着过节,想着过节了我的母亲三儿的母亲就可以带我们住进大院了。

母亲好像忘记了大院。好几个节都过去了,她竟再也不提进城的事,倒是父亲回来过几次,也都是晚上回来一早就走,我一直想问他见没见过三儿,可他来去匆匆忙着和母亲悄悄说着一些很私密的话,什么北院派南院派之类的,我一直也插不上个嘴。

终于又盼到了城隍庙会。

这次赶会母亲有些异常。她对奶奶说,这几天右眼总是跳,我得上城里看看。

往年赶会,母亲总是先领我在会上逛个够再回大院,这次不同,竟没踏会上一步,急匆匆拉着我直奔的大院。一进门我就看到那惊了眼的花,一张嘴母亲就冲了我。好好地,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不知道是谁惹了她,是我惹了她吗?是花惹了她吗?

父亲已闻声迎了出来,显得按部就班。先是很负责任地说那花叫蝴蝶兰,然后便望着我们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当时,我幼小的心灵还不足以承载像模像样的事物,仿佛第一次看到这样别扭的父亲。平日的父亲很年轻很英俊,春风得意的脸上经常洋溢着温暖的笑意。那笑,是长在脸上的,天然,纯美,谁看了都会受感染,可是,怎么突然没了?跑哪儿去了?

走进他的办公室,发现了好多的不一样,多了成排的木质文件柜,多了两个被小桌子隔开的一模一样的布制单人沙发,那张带着橱子的办公桌上,多了部只有声音不见人影的军色电话。我好奇地摸着那两张沙发,想象着坐在上面比赛弹跳蹦高的快乐。三儿,快来吧。

忽然,我们几乎同时都听到了外面大街上响起的喇叭声,口号声,吵嚷声,我凝神一愣,母亲便知道了我的企图,一把没有扯住我,我已飞快地一溜小跑顺着来路跑到了大街上。

嘈杂的声音灌满了街筒,我分不清应该奔向哪种声音,远处那个让人热血沸腾的高音喇叭有着强烈的吸附力,它吸纳着各种人流,将行色匆匆的人们纷纷拖离了既定的轨道。我向那个声音奔去,很快就汇入了巨大的人流,我看到了数不清的腿,那些如森林般移动的,被黑色、灰色、蓝色、军色裤子包裹着的腿,都迅疾地朝着一个方向奔走,接着,我就被卷在了汪洋之中,我在各色的腿的森林中钻来钻去,顺着人潮的涌动被推至到一个中心。

眼前出现一个长方形的簸箩,然后是簸箕里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联想到过会,我以为是新鲜猪肉,一看,天啊,是一个身体半裸的女人!定睛再看就不敢往下看了,是兰姨!她身体光光,只穿一个遮羞的红裤衩。屁股上,大腿上,前胸后背到处是红的、青的伤。人群骚乱起来了,有人打口哨,有人嗷嗷叫,有人吐唾沫。不知谁在喊:北院派真扯淡,抬着娘们到处转。大喇叭以压倒一切的声势控诉着:请看,这就是南院法西斯们殴打革命群众的铁证!有人扯着嗓子喊:啥革命群众,破鞋!大喇叭喊:谁搞破的?还不是你们南院的人吗?

一场大辩论就地开始了:

南院:毛主席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她勾引了我们革命干部,等于犯了我们,所以我们要犯她,是毛主席让犯的。你敢反对毛主席吗?

北院:说她勾引了你们革命干部,那个革命干部是谁,他在哪,敢出来吗,我们抬来我们的物证,你们的物证在哪里?没有物证就没法调查。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敢对抗毛主席吗?

……

那个甩着松松长辫子,颤着腰肢,脚步款款的兰姨,此刻没有了一点动静,她小臂护胸,双手护脸,看上去像条被毒日头晒疲塌的死鱼,一时间竟变得如此丑陋。母亲见了这个样子的她,还怕她再去我们屋吗?

母亲来了,母亲挤过人群,连看都没看那个簸箩一眼,一把揪住我就往外拖,沿路的胳膊挡住了我,腿挡住了我,脚绊住了我,在她强力的牵扯下,我跌跌撞撞往外挤,挤出了人群我忙问:三儿来了吗?我脑子里存了太多的事,我想我要把过去的、现在的缠在一起的一切都告诉三儿。母亲说:以后当着人再也不要提三儿,三儿的爹畏罪自杀了。三儿!我的心里顿时有东西碎了,竟然不管不顾喊出了声。

在一片茫然的惊恐中我跟着母亲走进了大院,院里的花草已经全拔掉了,乱七八糟扔了一堆,谁拔的,为什么拔掉,我已经没有心思再去搭理了。

后来我听说的是,南院派在南院将三儿的父亲和兰姨一块打了,打得兰姨更重一些,然后将她扔回北院。出事的当夜,三儿的父亲仓皇逃回了家,后来有人传信给他,说两派要借庙会拉他们光着身子去参加革命群众大辩论。他又从家里出逃,逃到了自家坟地,觉得再也无处可逃,便解了腰带在坟头的大榆树上上吊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死前都想了些什么,坟堆的沙土上还留着他坐过的印,留着他抽过的一大堆半截烟头,他的白衬衣前襟上濡满湿漉漉的斑点,弄不清是鼻涕还是眼泪……

不知是在惋惜三儿父亲的死,还是在惋惜没有机会看到幸灾乐祸的好戏,人们都说那报信的人多事,却猜来猜去到底也猜不出那个人是谁。

母亲也猜,只是对着父亲猜。她说,是谁通知的他?我看,除非使用电话,要不,谁的腿能那么快?信能那么长?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盯着父亲,我也盯着父亲,父亲的脸上没有微笑,也没有任何表情。

三儿就此退出了我的生活。

一九七八年我在县城上中学。中学的操场连着地区师范的操场,之间用半截水泥墙半截铁栅栏隔开。有一次上体育课,我无意间看到一墙之隔的师范篮球场地上奔跑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在他起跳投篮的一瞬间,我看到一双弯弯的月牙眼,我失口喊了一声:三儿。他凝神看了我一眼,拍着球走掉了。

他是不是三儿?是,为什么走掉?不是,又为什么看我?

前些日子听家乡的人说老城的旧街要拆,忽然就有怀旧感涌了上来,带了相机,坐车几十里赶到那条街上一个一个门市看,像识别昔日的朋友。费着劲找到那个大门,就在我开始选择角度的时候,有人阻止了我。他问你要拍它干什么?我说我原来曾住在这里。

我乘机走了进去,走过了兰姨住过的北院,父亲及三儿的父亲住过的南院,墙上的标语不知被劣质的涂料遮盖了多少次,早已不见踪影,在那个曾写着什么什么专政的过道里,我站了半天,一些记忆的碎片接踵而来,那个稀里糊涂的解释,那个攥拳砸锤的动作,顿时,我仿佛看到那个眯着月牙眼睛的小孩儿又从岁月深处跳了出来,三儿,我忍不住想喊,他又倏然消失了。

走出大院恍然如梦,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三儿存在过吗?兰姨存在过吗?一个个故事存在过吗?忍不住回过头又重新打量。

在夏日的阳光下,我仿佛在打量一则寓言,一个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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