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比亚新节点:西亚北非向何处去?
■ 杨鸿玺 /文
2011 年10 月,以利比亚前政权领导人卡扎菲被推翻并身亡为节点,利比亚局势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它也标志着西亚北非局势动荡一年来,面临一个新节点、新阶段。利比亚局势未来如何发展,西亚北非局势向何处去,法国、美国以及北约在该地区的动向如何等等,这些方面将直接影响乃至决定中东的未来。
首先,内战释放了利比亚多年来积累的部分仇恨,但余波继续存在。据初步统计,在卡扎菲执政的42年里,利比亚大约有4000人到5000人失踪。在2011年2月到10月的内战中,大概有2.5万人失踪。利比亚执政当局武装事实上“以牙还牙”,对卡扎菲抓捕后即刻击毙,卡扎菲的女保镖等大量支持者被枪杀。这也提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未来利比亚是否会陷入报复的恶性循环,而无法建立民主、文明的新制度?安理会表示已经注意到利比亚“全国过渡委员会”发出的“解放宣言”,期待利比亚迅速建立一个“包容、有代表性”的过渡政府,强烈敦促利比亚当局采取一切必要步骤,防止报复、任意拘留和未经司法程序的处决,有责任保护其民众,包括外国国民和非洲移民。执政当局今后如何领导各阶层一道努力,医治国家创伤、实现民族和解、避免冤冤相报的血腥复仇,都是当下重任。
其次,大量武器散落民间构成严重安全隐患。全国过渡委员会控制首都的黎波里后,不同武装派别争执不断,潜在不稳定因素露出苗头。八个月内战期间,大量武器流失,甚至包括大批便携式防空导弹。西方情报机构担心其中部分导弹可能已经落入了极端分子之手,首先严重威胁民用航空安全。目前大约有一万枚地对空导弹失踪,而丢失的轻武器更是不计其数,有专家说这些失踪的武器足够组建几支军队。执政当局10月26日宣布,在利比亚境内发现卡扎菲的一个秘密化学武器库,卡扎菲政权曾经拥有至少80座类似的常规和非常规武器库。
第三,西方国家普遍担忧利比亚回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利比亚新政府打消其顾虑有难度。10月利比亚“国家过渡委员会”主席贾利勒发表讲话说,利比亚将以宗教教义为法律依据,与教义冲突的法律无效,例如卡扎菲时代禁止一夫多妻的婚姻法。虽然一夫多妻现象仅在农村和部族当中比较普遍,但即便如此,利比亚可能实行“一夫多妻制”的消息引起不同反应,尤其是参与推翻卡扎菲的女性感到不解与愤怒。西方国家也对利比亚的未来价值和思想走向感到担忧,担心其背离西方眼中的民主国家建设进程。为打消西方国家疑虑,利比亚过渡委主席贾利勒再次公开向国际社会保证,“利比亚将会是温和的穆斯林”。但目前看仅靠说辞难以打消利比亚进步人士以及国际社会的疑虑。
第四,西方有人担心极端势力摘取胜利果实并非杞人忧天。法国国际战略研究所所长弗朗索瓦·埃斯堡称,对北约而言,利比亚战事结束带来的喜悦不会持续太长时间,不仅在阿富汗仍然面临难题,更严峻的是利比亚国内存在诸多安全隐忧,眼下并不是大肆宣扬成功的时候。因为北约面临着巨大疑问,即利比亚能否成为西方国家所期望的那种国家,因为西方国家仍然不了解许多参与推翻卡扎菲的人,此前已经有许多媒体报道,反卡扎菲武装人员中不乏伊斯兰激进势力,甚至包括卡扎菲撤离的黎波里之时有意释放出来的本·哈吉等一些“基地”组织成员。有鉴于此,全国过渡委员会主席贾利勒正寻求北约为构建利比亚国防和安全体系提供帮助,呼吁北约延长对利军事行动至2011年年底,称卡扎菲残余势力仍对利构成威胁。
第五,利比亚执政当局面临维护国家主权独立,并在地区地缘政治中面临重新定位,但实现起来并不容易,民众是否完全理解也未可知。
全国过渡委员会军方发言人10月底说,北约在打击卡扎菲武装方面取得积极成果,利比亚欢迎联合国安理会于10月31日取消禁飞区的决定,但不会允许任何外国军队驻扎利比亚。他同时说有可能允许一些外国军事顾问帮助利比亚训练军队,实现军队现代化。因为卡扎菲独揽大权四十余年,利比亚各级政府机构缺乏顺利展开战后重建的能力,因此利比亚可能继续需要北约的小规模协助来打击卡扎菲残余、重建新政权。另外,新政权在外交上面临不同于卡扎菲时期的重大调整,在与西方国家搞好关系的同时,努力改变卡扎菲一贯与阿拉伯联盟主流国家的不友好关系,注意向主要阿拉伯国家尤其是沙特和埃及靠拢。
第六,安全与政治形势不稳定是迟滞和干扰利重建的重要因素。经历了八个月战乱的利比亚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经济千疮百孔、部族武装矛盾重重、卡扎菲残余力量犹在,利比亚的政治与经济重建之路任重道远。由于地域、部族、种族矛盾复杂,执政当局内部派系众多,过渡政府组建工作一直进展不顺。执政当局一方面要防止因为卡扎菲“殉难”被其他势力用来煽动部族暴力,更大的难题是如何安置和管理反卡扎菲的民兵组织,防止其在“后卡扎菲时代”为政治资本相互争斗。600万利比亚人对“后卡扎菲时代”充满希望,如果不能满足其愿望,则必然导致很大的心理落差。
第七,利比亚执政当局还需广开渠道缓解财政困难、支持执政开支。国际捐助以及尽早恢复石油生产和出口是重要渠道,如何收回流失海外的卡扎菲家族巨额财产是另一个重要方面。据悉,利比亚2010年石油出口收入达450亿美元,而这些钱大部为卡扎菲家人及其私人友好所据有。据估计卡扎菲家族坐拥330亿美元资产,在世界范围内另有600亿美元资产“未统计在内”,大量利比亚国家资产可能就此“失踪”,执政当局要收回这些财富颇有难度。
利比亚局势再次充分证明,地区国家自身存在的一些政治、经济以及社会问题是造成政局动荡的重要诱因,以西方国家为主要影响力量的外部因素也起着重大甚至是决定性影响。利比亚之后西方在中东地区的下一个目标定位值得高度关注。
由于叙利亚长期系伊朗的重要盟国,在地区战略方面与伊朗保持同步,而伊朗是美国在中东的头号对手,因此美国对叙利亚的施压更趋严厉。10月美国宣布撤回驻叙利亚大使罗伯特·福特,以抗议美驻叙大使受到攻击并抗议叙当局镇压日益升级的示威活动并践踏人权,据统计自上半年政局动荡以来,叙国内已有3000多名民众死亡。叙利亚当局则谴责福特等人“干涉叙利亚内政”,并召回驻美国大使伊马德·穆斯塔法。美叙相互召回大使说明近期西方对叙政策可能发生转折性变化。而就在2011年5月美国驻叙利亚大使还明确表示美国不会对叙进行军事干预,叙人民有权选择自己的道路。当时西方国家以及以色列担心叙作为中东的中枢性国家,一旦陷入战火纷飞将可能导致国家分裂、伊朗等战略力量相继介入、极端势力趁机兴风作浪,局势发展会超出西方国家可控范围和预期。因此,当时欧美对叙发起的制裁措施也颇有弹性。
伴随西方对利比亚军事干预行动之顺利超出预期,法美等主要西方国家以及北约组织的军事冒险心态上升,开始对采取综合手段更迭叙利亚现政权跃跃欲试,以色列从担忧后果转而认为叙利亚现政权更迭对其安全并无太大影响。从进一步孤立和围攻伊朗及其中东盟友出发,不排除近期西方国家对叙国内此起彼伏的动荡政局发起军事干预的可能,据报道,联合国安理会已经考虑在叙利亚设立保护平民安全的禁飞区,这种模式正是复制几个月之前在利比亚的军事干预行动。由于北约国家据有绝对的空中打击优势,一旦形成类似态势,即便叙利亚人口、实力、武装明显高于利比亚卡扎菲政权,在国内外多种压力综合作用下,如果武装力量出现动摇或士兵大量倒戈,则当局能否支撑下去也存在不确定性。在对叙利亚施压的同时,美国也同时对伊朗施加压力,比如不久前美国媒体抛出伊朗策划暗杀沙特驻美大使的消息,干扰伊朗与地区国家的关系。
当然,西方国家更多仍希望通过对叙利亚巴沙尔政权施加综合压力,迫使其推动实质性的政治改革,通过推动当局与反对派达成实质性妥协的方式解决叙利亚国内问题。美国呼吁联合国安理会和国际社会向叙利亚施加更多压力。阿拉伯国家联盟试图在缓和叙利亚国内局势方面起到斡旋作用,10月底派出代表团访问叙利亚,准备促使当局与反对派之间举行对话。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与阿盟部长级代表团会谈,着重讨论了关于解决叙利亚危机的阿拉伯倡议。阿盟部长级代表团成员包括阿盟秘书长阿拉比、阿曼外交事务主管大臣阿拉维、阿尔及利亚外长迈德勒西、苏丹外长卡尔提、埃及外长阿姆鲁。
西方国家继续武力干预其他国家政局或将引发更大范围的地区混乱,真正动武依然需要慎之又慎。毕竟叙利亚的地缘位置重要,综合实力强于利比亚,具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特征,考虑到唇亡齿寒以及牵涉面甚广的库尔德问题,伊朗、黎巴嫩真主党、巴勒斯坦的哈马斯,乃至土耳其等诸多方面也不会坐视不管。黎巴嫩真主党领导人哈桑·纳斯鲁拉10月下旬表示,目前北约还谈不上发动对叙利亚的军事行动,因为叙利亚的动荡将直接影响其邻国以色列,并会把整个地区带入战争的漩涡,届时巴以、戈兰高地、真主党、库尔德工人党、穆斯林兄弟会等许多点面都将爆发。10月30日,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警告说,如果西方继续干涉叙利亚,将会引发“地震”,令中东地区陷入战火。
相比叙利亚,也门局势既复杂也简单。也门上半年来政局持续动荡,尤其是6月也门总统萨利赫遭反对派炮击受伤、赴沙特疗伤并于不久前回国以后,也门国内当权派与反对派两大阵营的政治与军事博弈及对峙没有减缓迹象。大规模示威游行连绵不断,萨利赫当局不断与反对派进行政治谈判,一度有萨利赫寻求体面交权和下台的报道和传闻,显示面对国内外时局和阿拉伯国家社会思潮,面对已经发生剧变的先前几个国家,萨利赫阵营也在权衡利弊,在求得人身和家庭安全保障的前提下,有尽力推动权力平稳交接和过渡的考虑。10月21日,安理会一致通过2014号决议,要求也门所有各方立即放弃使用暴力。决议呼吁也门所有各方以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的调解协议为基础,刻不容缓地实现和平的政治权力交接。萨利赫随后对联合国决议做出积极回应,10月25日,也门政府与反对派达成在首都萨那的停火协议。当然也门国内的政治分歧和权力分配并未获根本解决,随时都有重新爆发大规模冲突的可能。
中东时局往往“种瓜未必得瓜,种豆未必得豆”。突尼斯、埃及、利比亚、摩洛哥、叙利亚、也门等国都有极端组织存在和活动,如果他们遇到合适的体制外壳和土壤,不排除其通过组建合法的宗教性政党并经过包装后上台,演变为具有亲西方外壳、实际推行伊斯兰教法治理的可能性。比如10月底突尼斯公布了制宪议会选举临时结果,伊斯兰复兴运动获得了制宪议会217个席位中的90席,从而成为制宪议会中的第一大党。虽然这类带有伊斯兰色彩的政党具有很深厚的民意基础,但类似现象和趋势仍然引起西方国家关注。同时,利比亚新政权推行一夫多妻制,被认为是对世俗化成果的挑战,而卡扎菲以及穆巴拉克、本·阿里、萨达姆等所谓独裁政权存在的几十年里,恰恰在捍卫世俗化方面并不含糊,其治下的国家长期成为中东地区世俗化程度很高的国家。
巴勒斯坦问题等影响地区局势的根源性因素仍在。发生变局和剧烈动荡的中东国家,其内部治理问题当然是重要诱因。就中东地区层面而言,巴勒斯坦问题影响下的阿以关系也是重要诱因并带有持久性和根本性。如果该问题得不到公正、合理、彻底的解决,它仍将在宗教、民族、领土、大国干预等错综复杂的问题层面上不断表露出实质性羁绊,导致地区局势动荡并波及世界局势。9月以来,巴勒斯坦正在为建立实体国家知难而进。巴于1988年宣布建国并得到联合国绝大多数会员国承认,但一直是联合国观察员。联合国大会于9月召开,巴勒斯坦提出正式申请,要求成为联合国第194个会员国,申请巴勒斯坦按1967年边界划定加入联合国,并将东耶路撒冷定为首都。阿拉伯国家对巴的行动表示支持。由于面临多方面折冲,目前提案仍在联合国走程序,真正表决可能还有一段日子。一个积极信号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大会10月31日投票通过提案,吸收巴勒斯坦以成员国身份加入该组织。
巴方有些明知不可为而努力为之的悲壮味道。以色列指出巴的做法违反了以巴签订的协议。作为以色列的战略盟友,美国称巴方决定将严重阻碍巴以和谈重启,明确表示将在安理会行使否决权以阻止巴的入联行动。美国国务院副发言人唐纳表示巴以只有通过直接谈判来处理这些问题才可以达成一致。必须看到,即便联合国赋予巴勒斯坦合法地位,全世界多数国家承认其实体国家地位,巴未来要真正获得独立和完整主权,还必须在巴以直接谈判中解决边界、定居点、难民回归、水资源划分、东耶路撒冷最终地位等主动关键问题。美国政府更迭导致的政策差异、中东地区国家政局与政策变换、巴以双方自身的种种分歧与干扰因素,都给巴以和谈以及巴问题的最终解决带来强大内外掣肘。巴问题短期内无法获得相对公正和圆满的解决,中东的总体动荡态势仍将持续下去。
11月初,英国等国媒体极力渲染美国、以色列可能对伊朗动武。美国近期也大力渲染伊朗人员在美国试图暗杀沙特驻美大使,但证据明显不足,炒作手法并不细腻,也显得很突然,显示美国和以色列等方面希望国际社会重新关注伊朗核问题,避免过度专注于利比亚等中东其他国家,降低重趋升温的巴以关系、巴勒斯坦入联等问题的热度。实际上,伊朗也面临不少政治、经济、能源、社会以及安全等多方面问题与挑战,明显缺乏在当前敏感时期刺激美国以及海湾国家、引火烧身的动机。据舆论分析,美国此举实际是为了进一步拉拢海湾国家向美国靠拢,进而在海湾国家驻扎大量军队,借以看住伊拉克、威慑伊朗、支持以色列、辐射西亚北非地区。就是否动用武力而言,从各种因素看,未来一段时期,美国、法国以及北约主要成员、以色列等方面对叙利亚、也门存在视情况动武的可能性,但对伊朗动武,在目前以及可预见的将来,还看不到实质性可能。目前的渲染实际是新一轮舆论攻势,类似于布什时期多次对伊朗的虚张声势。以色列的确有对伊朗动武的打算和决心,但仍很顾忌美国的约束性警告以及伊朗可能发起的中远程报复等因素。
针对英国和以色列媒体的猜测性报道,英国和美国一度官员拒绝正面回应,制造战略模糊。英国国防部表示希望通过谈判化解伊朗核计划争执,但同时不排除军事手段。美国国务院表示不会回应这类报道。《纽约时报》先前报道美国考虑向海湾地区增派更多军舰,与沙特阿拉伯、科威特、巴林等六个国家扩大军事合作,以进一步围堵伊朗。伊朗方面反应强烈,伊朗最高领导人哈梅内伊抨击美国策划针对伊朗的恐怖主义活动,伊朗国内发起万人反美大示威活动。11月初,为适度澄清对伊朗政策,避免双方关系对立至失控状态,美国国务院表示美国“不寻求与伊朗的军事对抗”,但美国将利用力所能及的一切手段继续增加对伊朗的国际压力,美国正在等待11月中旬国际原子能机构涉伊朗核报告的出台。此举表明暂时还看不出美国要对伊朗动武。
看美国是否对伊朗动武还必须关注一年来令人瞩目的美国战略动向。美国一年来试图加快从中东脱身、加大在亚太地区投入的力度。奥巴马政府的主要心思已从中东事务相对超脱,力图在亚太尤其是东亚地区显示影响,起到地缘平衡的效果,对中东战略更倾向于舆论支持、军事策应,不愿直接的大规模军事介入。由于中东涉及美国以及西方国家的核心战略利益,也许地区新一轮乱局刚刚开始,美国能否如愿超脱于中东时局之外、集中精力推动亚太战略布局,能否从中东顺利脱身转而在亚太地区游刃有余?从时局发展看,美国实现这一战略目的存在相当大的难度。目前的脱身战略很大程度上是奥巴马的民主党政府主张,美国无法从中东地区完整抽身,长期看美国也不愿意从中东彻底脱身。因为伴随美国国内政局的博弈变迁,尤其是假如共和党重新执政,以及中东地区形势的不测发展,美国必然重新关注中东地区。毕竟亚太一些地区表面的紧张更多是美国、日本、印度、越南、菲律宾等一些国家的集中炒作、借力打力并浑水摸鱼,亚太地区的实际动荡烈度远不如中东以及中南亚地区,后者仍是美国以及西方国家的当务之急。
回顾过去十年的美伊关系记录可以发现,伊朗核问题形势变化很快,美国军事威胁居多。美国尽管仍是世界唯一的超级强国,但在天时、地利、人和方面处境极端困难,对伊朗动武将会面临巨大掣肘因素和灾难性后果。而伊朗具有不可忽视的经济、军事实力,拥有比伊拉克广阔得多的国土,且有同仇敌忾的民众热情,关键是伊朗有美国担心的超常规武器和技术。更难的是收拾战后局面,美国在伊拉克驻有15万军队,尚且身陷困局,假如美国打击伊朗,并且维持战后局面,没有50多万军队难以摆平。应当看到,缓和战略是制止核武器扩散或核试验的重要一环,激化言辞只能逼迫有关方面不惜代价、加速开发核武器的步伐。
(作者系当代世界研究中心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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