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光
每一次将记忆向深层次里打捞,发现,母亲没有诗,不是她的生活里缺少诗,是日子将那一刻的人们逼上了绝路,以至于诗找不到一条回家的路。
母亲说,她从小就渴望读书,渴望一条通向山外的路,于是,她就在那样一条山路之间徘徊,等待,背着劈柴,领着弟妹,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而她的哥哥却被允许,走出了大山,因为他是长子。而母亲,等长了小路,等瘦了河水,也没能等到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年,她已经10岁,眼看着身边的孩子,一个个都背上了新书包,朝学校走去,她惆怅得哭了一次又一次,而眼泪能洗去她心中的那一抹忧伤吗?她一个人偷偷地跑到老师那里,说,我要念书。在她短短的求学经历中,不是那么一帆风顺的,太阳升起又落回去,在她,已是无法捕捉的记忆。她一边上学一边做家务,做棉衣,纳鞋底。外公痨病长年卧床,家中没有一个挑大梁的了。而她,默默地扛着这一切,走过了童年,可以说,她是没有童年的,童年是什么样子?日子是一帧黑白照片,而童年是长在大地的灰色地带。
最终,她的求学之路还是被迫中断了,她成了生产队里的“小社员”,日子叠成黑夜里的一层幕布,压在她的身上。她的记忆里,永远都记得那样一个黑夜,秋天的风打在人脸上,那种寒,让人铭记。一个小女孩袖着手, 跟在大人身后,日出而作。那天,他们将苞谷 棒全部掰下,并往回运。装完最后一车,已是 快半夜了,人们累得筋疲力尽了,纷纷地爬上 了车,瘦弱矮小的她,被挤在车帮上,没走上 多远,一个拐弯把她重重地甩下车,任凭她的 呼喊,车上人也没听到,一个小女孩,在那样 一个漆黑的夜里,一个人,走在一条回家的路 上。
记忆中,家中的老相框里,有一帧大照 片,是母亲最光荣的一张照片,上面写着: “贫下中农代表大会”等字样,早已被岁月染 成斑驳的旅痕,照片上的人,臃肿的装束,低 头颌首,被定格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上,闲暇 的时候,她会盯住那张照片,给孩子们讲述, 那张照片的故事,在她,应该是一缕温馨的记 忆。那时,她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应邀出席全 省贫下中农代表大会,在哈尔滨北方大厦,场 面如此隆重,哈尔滨的街道如何整洁,那丁点 的记忆被她装帧成珍贵的回忆。那时,无论是 大会小会,她都自己写提纲,可以脱稿讲话, 这在她的姐妹中,甚至是她生活工作过的那个 地方,是史无前例的。母亲很自豪,自豪她那 时的一点小成绩。夜深人静的时候,也许会不 时地想到那一刻,然后藏在梦里,足以砥砺一 切伤口的纠集。
她是个有梦想的人,自编自演革命样板戏,跳忠字舞,她说过最多的是,她们排演《三世仇》,让我爷爷和奶奶出演剧中角色,因为出错了场,爷爷和奶奶在舞台上打了起来,每当说到这一节的时候,父亲总是揶揄地说,我当时不在家,你拿我父母出丑呢。
在我懵懂的记忆里,晚饭后,家里总是聚集了很多人,他们是我家的邻居,多数是没有文化的人,认不得几个字,但有渴慕文化的心,母亲给他们读书,读《青春之歌》,读《林海雪原》,读《红岩》,读《封神演义》。我参加工作后,从同事张老师那儿借过一本《青春之歌》,母亲看见了,捧在手里,翻了几页,竟像遇见老朋友一样亲切,眼里闪过一丝泪花,合上书,她竟将开头那一段,准确无误地背诵出来。多年以后,一个老邻居,在谈话时,还提起,那时在我们家,听母亲读书这件事,脸上漾着幸福的微笑,可以想到,在那个信息相对落后的时代,一本书,可以暖了多少人的心呢。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但命运恰恰地不断给她增加砝码。父亲转业后,迁至城里,爷爷奶奶也一同跟过来。她硬是挣扎着,将双目失明的母亲和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先后从农村迁到城里,用那时的话说,我们一家九口人,五个“盲流”,没有城镇户口。在那个吃粮都成问题的时代,她支撑着那个家,一点一点地熬着日子,并将日子榨出汁,挤出水来,中年不到的她,疾病缠身。我经常拿她的35岁,与我的35岁相比,觉得生在今天的人们,实在是幸福的。在我的记忆里,她经常几天卧床不起,早饭是父亲做的“疙瘩汤”,读过若荷女士的散文《漫过岁月的疙瘩汤》,她对于那一汤一水的热爱,溢于言表。而我始终对于这种吃食,没有太好的印象,就是父亲做的“疙瘩汤”,粘糊糊的,像一盆糨糊,根本没有食欲,每每空着肚子去上学,也不肯尝上一口的。有一个时期,我的盼望是,妈妈能起来做家务,就是我最大的满足了。日子居然将她一 次次地掀翻在地,但她凭着一股子对于生命的 执著,对于四个尚未成年的孩子的热爱,她本 能地站起来了。她喜欢江姐,经常给我们当作 范本来讲,她的音色好,有时她也唱歌,唱 《红梅赞》,唱《绣金匾》、《敖包相会》, 也唱《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等老歌。我们 家的三姐妹,名字中都带着一个“梅”字,不 知她怎么想的,小妹入学前,她硬是将“永 梅”改成“红梅”,这样,她的内心是充实 的。三姐妹中,小妹最得她的遗传,有一个美 妙的歌喉,她唱的那首《红梅赞》,就是得了 母亲的真传。
我第一次将我要写作的想法,告诉她 时,她很赞成,并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被迫害最多的就是作家和知识分子了。她经 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是,女人千万不要沦落成 围着锅台转的那一种,是最没出息的。人, 尤其是女人,一定是要有些想法的。其实,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内心,在某种程度 上,是达成了共识的。那一年,我的孩子刚 刚14个月,而我却要去参加《中国煤炭报》 在黑龙江省五大连池举办的通讯员培训班, 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是她在背后支持着 我,三天时间,给孩子断奶,然后上路,那 一次,我放心地走了半个多月。在我准备辞 去工作时,她也没有持反对意见,但当我又 涉足生意场时,她不无担忧地对我爱人说, 这样时间长了,恐怕要耽误她的前途了。那 种隐忧,浅层次地传递给我时,使我对于自 己脚下的路,又坚定了一份信心。
其实,直到她走时,我也没有发现她有多 爱我。当我忆起她所走过的一段路,发现她的 日子里没有诗时,我才百度到了那份执着的背 后,潜藏了不尽的爱。
谁说,母亲没有诗。她走过的路上,不是 留下两行清晰的足迹吗?那分明是一首隽永的 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