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勋
心念故乡时,脑海里总会浮过一道树影。我知道,那是一棵榆树的影子。起初很朦胧,也很短促,如同一道电光划过夜空,便倏然而逝。后来愈渐清晰,粗壮的干、稀疏的枝和枝上清亮的叶子,就像刚刚在水中濯洗过一般。它强悍地占据了我的梦境。在梦中与我对视。我看它的眼睛,有一丝岁月的浑浊,有一缕长久站立的疲惫,也有丝丝缕缕平原的沧桑。它就那么平和地注视着我,目光里满是关爱和询问。我能清楚地闻到它的味儿:稻花的清芬,青草的甜腻,汗渍的咸涩,还有淡淡的苦。那是各种气息混杂不清的乡村的味儿。
为什么会这样呢?妻子笑着说,你是想家了。听完妻的话,我的心,一下子被斑驳的树影充满。
一棵树安身立命在哪里,纯属偶然。一棵树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想象一下,一粒轻飘飘的种子,在风中经历了怎样的辗转、奔波,跨越了多么漫长的距离,才会落到地上:而又仅有万分之一,十万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幸运,恰好落在适宜生根发芽的平原和山岭。落下来,也不能说安枕无忧,只是有了生存的可能。
树是种子的怀抱。这种家的温暖短暂得让人窒息。开花,结果,离散,这是一个简单的循环。这样的循环不独是树的,它是自然的。种子从树枝上飞离的刹那,就意味着永别。我想此时此刻它们恐怕都要双手合十的。因为它们无法预知同伴的命运,也无从知晓自己的命运。
或许它们飞在空中时,心里想的并不是目 的。辛酸、凄凉、无奈这些字眼都只是人的感 觉。没有目的也就没有必须到达的压力。就这 样飘着,舞着,自由自在地打着旋儿。既然目 的无法奢求,那就不奢求,既省力气,又不会 凭添烦扰。一切都随遇而安,树们真正活出了 生命至高的境界。
一粒种子就这么偶然地,降临这个村子, 在树口扎下了根。树和人不同,树更忠诚。忠 诚到会一辈子守住自己的根。无论风怎样猛 烈,雨怎样锤打,它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位置。 似乎这位置就是树一生的道。它就像用自己的 执着告诉你:要想实现自己的信仰,首先要守 住自己的道。
一棵树活着,就会忠于它的道。满树的叶 子就是最好的证明。只要一棵树吐出嫩嫩的枝 叶,道就存在。枝叶仿佛一棵树的呼吸或者血 液,只要呼吸不断,就开花,就结果,就繁 衍,就循环往复以至无穷。一棵树对环境的隐 忍,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一棵树与人的相遇是一种缘。就像一个人 和另一个人相遇。一棵树终生站在那里,仿佛 就是为了等待。等待飞鸟,等待虫鸣,或者是 平原上特有的旷味。而我总觉得,村口的老 榆,就是为了等待我。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它就为了等待我的出现。
谁也不知道是先有了这棵树,才有了村 子;还是先有村子,后有的树。树和村子构成 依偎关系。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必须 经由这棵树;这棵树,每天都看着人一代代老少更替,面无表情。村里人都敬畏树,婚丧嫁娶,或节日,树上就绑满了红布条,希望神明能降下吉祥:树是他们心中的神,只要它好端端地站在那儿,就是对村子最好的护佑,他们生活仿佛就有了底气。
只有我知道这棵树的孤独,它不像树木中的树,可以向同伴们随时倾诉内心的喜悦与苦闷。一棵树也需要倾诉,它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它是多么希望村里人能停下来,和它说说话,哪怕就问候一下也好。但一次也没有。村里的人经过的时候都目视前方,前方有他们的土地,他们的心思都在土地上,土地包含了他们生活的全部。偶尔来了,也是站在很远的地方,鞠躬或跪在地上,虔诚地叩几个响头,说出些心思和秘密,然后毕恭毕敬地离开。好像是怕一不小心冒犯了神灵。这个时候,树就很失落,摆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些人的心里只有神,没有树。
所以,盼望我来,成了这棵树最大的心愿。我和他们不同。我向树说:你好。树哗啦啦地摇动一下叶子说:你好。我抚摸它干硬的皮,它也亲昵地蹭着我。我顺着它的干爬上去,躺在粗枝上。粗枝就像父亲的臂膀,很柔韧很硬朗。树随手抓把榆钱,塞到我手里。好像在说,孩子,吃口吧,解饿哩。我大口大口地吃,有一点甜,也有点涩。我愿意躺在那儿,一躺就是一天。直到妈妈拎着我的耳朵把我扯回家。
妈妈不理解:这孩子怎么不和同龄的伙伴玩,偏偏和一棵树整天在一块?是不是有毛病啊?
其实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我小小的心里,只知道有一种莫名的东西,在我和树之间流动,剪不折,也理不清。树是生命,有血有肉。为什么人只能和人玩,与树在一起就不被理解呢?我就更喜欢树,树就是我这颗小脑袋里最大的念想。
然而好景不长。大概是二年,或许是三年吧。村口的树没了。
有一天,一辆银白的小轿车进了村子。出 村的时候撞到了树上。车里的人很生气,说这 棵树挡了他的道。这怎么行呢?非砍了不可。 那天,村里的人围着那树,围得水泄不通。但 依然没有挡住这些人,连村长对这几个人都毕 恭毕敬的,谁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村里人只能 眼睁睁看着他们砍树。我哭我闹,他们听不 到;我在地上打滚,他们看不到。他们举起斧 子,一下接一下地砍。他们仿佛把毕生的劲都 用在这棵树上了。我看见树的年轮一层层脱离 身体,在空中飞行。树还是那么镇定,一点也 没有求饶的意思。仿佛这一切,早就在它的意 料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我听到树躺倒的一 刻,发出的轰然巨响。这是它对生命和大地的 最后的一声交代。我怀着崇敬的心情看树,看 着它疼,却无能为力。我是人,我是那么渺 小,渺小到哭都没了力气。
我想不明白,车撞上了树,树就要被砍 掉,这是什么道理?我知道,有时候跟人讲道 理很难。干脆就学那棵树,知道讲不通,就不 讲。讲了,结果也是一样的,讲了跟没讲一 样。没道理才是最深刻的道理。
那棵树没了,在村口留下一块空白。村里 人走到村口,都站下来朝树的方向望望,长长 地叹口气;日子久了,他们就直接走过去。他 们慢慢地把这事忘了。一棵树多么像一个人, 他在时,就有亲人,有乡邻。有朋友,当他死 了,这一切都变成了空白。
我一直以为这棵树还活着。这些年,我行 走在世间,代替了它的孤独,代替了它的音 容,代替了它的爱与忧愁。一定是这样的,它 借用了我的身体。无数次,它出现在我的梦境 中,向我注视,对我微笑。
它在我的记忆里,长出一树的枝杈。风吹 来,树叶喧哗着,向世界不卑不亢地诉说心中 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