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苏
男小林和女小林
张小苏
1
有两个叫小林的,年轻时是我的好朋友,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他们与我关系密切,但他俩并不熟悉,只是彼此知道。可见我们是真正的君子之交,完全是周而不比,和而不同。
十多年间,他们在我身边,但我们从没有共同吃过一顿饭。在一起吃的,仅仅是我和男小林或我和女小林。这两个小林却是从不搭界。我与他们都是合作关系,伙伴关系,也算紧密,但不知为何,却从来没三人一起办过任何事。我和男小林在一起的时候,接到女小林的电话,男小林会说,这女的怎么这么能说,没完没了?我和女小林在一起的时候,也接到男小林的电话,女小林会讥讽: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计划?
这两人隔着我,好像总是冷冷的。有一回女小林遇了个什么难办的事,我觉得男小林能帮她,便建议女小林打电话给男小林,女小林打电话前还专门说了一句:那我可就打了你的旗号啦!
岂料不久女小林告我,男小林根本没帮她,把怨气全发到我头上:还说有如你的亲兄弟呢?哼!
我才明白,朋友的朋友并不一定是朋友。
倒是男小林后来有件什么麻烦事,我让他找女小林,女小林不计前嫌,上蹿下跳,费了好大力气,最终竟也没办成。
男小林对我说,女小林办事的热情是有的,但办法不对。意思是换了他在她的位置,这事就办成了。然而女小林却说,有男小林那样的吗?最关键的时候来了个撤火。
我很奇怪,这两个在我这儿都很顺溜,很好处,许多事都能想到一块儿的朋友,怎么就这么合不来?
有一天我在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一不小心,把车钥匙锁在车里了。绝望中给两个小林都打了电话,问他们该怎么办?他俩都在距离我200公里之外的地方,男小林说,把右边的玻璃砸了。
女小林则问,备份钥匙在哪儿?我说在家里。她说,我取了给你送去。
当时已经是下午4点,女小林不仅不认识路,对里程也缺乏概念,但我一昏头,就同意了。甚至觉得女小林究竟够意思,而且细心。于是赶紧给家里打电话,联系好取钥匙的事。
等到我坐在服务区苦等,才意识到男小林是对的,晚饭时分一分钱都没有,看着旁边餐厅开着饭也没钱买。又过了一阵,冷上来了,山沟里太阳一落,温度就大降,眼看我的毛衣、外套,都好好地扔在车里,却不得不穿着单衣哆嗦着。服务区有家车行,他们来看了几次,试着用了各种办法开门,最后夸着车锁走了。我问他们能不能帮我砸玻璃,他们说但有别的办法最好不砸,我想女小林反正已经上了路,如果砸了玻璃走掉,她岂不白来一趟?而且我简直就成了没事找事,制造事端了。三小时以后,我进了服务区的旅店,人家要看身份证。可我把“所有的鸡蛋全装在一个筐子里了”。只好出来。接到好几个男小林的电话,问我女小林来了没有?告诉我,城里今天大堵车,女小林从你家里取了钥匙,开到高速口就得两个小时。路上还得走两小时,事已至此,你就等着吧。
我恨恨地坐在台阶上,没话可说,从给女小林打过电话,就再也没接到她的电话,给她打,总没人接,发短信也不回,估计是心如星火地办事。幸亏我的手机没锁进车里,但也只剩半格电了,关机不是,开着也不是,本以为等两三个小时就很够了,但已经四小时了,仍然没有任何音讯。这地方靠近内蒙古,少见的满天星斗,让我想起北海牧羊的苏武,恨恨然又让我想起杨延辉,真是好一似虎离山,困在了金沙滩。星斗下停车场只有我那辆闷声不响的车停在当间,身上闪着星光,孤零零嘲笑着我。
直到凌晨一点,女小林的车才慢慢开进服务区,我站在广场灯下挥了挥手,她才加速开到我旁边。一停车就讲这一路有多么不易,她在高速开了不止200公里,早在一小时前她就到了我所在的服务区,但却在公路的对面,由于不知道服务区地下或空中有通道,所以又往前开了好久,到了一个什么县城的出口出了高速,在县里又迷了方向,深更半夜好容易找到返回的路,光在那个不知地名的县城,就耽误了一个多小时。
进了餐厅,才看到她穿着拖鞋,外套里是睡衣,接到我电话的时候她还在休息,显然是立刻行动,什么也没顾上。
我说,还不如照男小林的主意,砸了玻璃来得简单。女小林听了气得一句话也不说,连饭也没吃。
我们回到各自的家已经是凌晨五点了。
在我和女小林都因此而感冒发烧的时候,男小林来看我,说他早说过,女小林这人热情有余,方法不对,这回我该信了吧?
我说这事不能怪她,是我不对,应该按照你说的办。同时我托他给女小林送一份校样,顺便表示我的问候。
校样是我和女小林写的一篇批评稿,报社催的正紧。男小林送了校样给我打电话,说可算领教了女小林那张嘴了,就为个砸玻璃和送钥匙,跟他讨论了两个钟头,害得他不得不在她家吃了顿饭。最后说,要不是为了能从她家走掉,他也不会认下那么多条错误。我问:都是哪几条错误,男小林说,多啦,记不得了。反正我全认下了。
后来,我和女小林那篇稿子惹下了祸端,被批评单位的好几个领导因此被免了职,或被调动,我又央求男小林从中调停,经他多方做工作,被批评单位才表示饶了我们,把个梁子解了。男小林出面请了一桌饭,只准我出席,女小林断然不许露面。
男小林劝我以后别再写新闻稿,有这笔头子,不如给他们文学刊物写点小说散文。我说我有些新闻敏感,倒是女小林,很有文学才能。男小林说,我说的是你。
过了几年,我和男、女小林都不与文字打交道了,各自办了些过去我们全然不懂的事,一个赛一个离谱。说不清道不明的,我和男小林一个干卫星,一个干通讯,再离谱也是在公司,女小林却当了单干户,说起来属于“外包”。偶然打电话也解释不清“包”了个什么。我们也一样,干卫星的也不知卫星是什么,干通讯的不明白钱是怎么来的,好歹有份较好的薪水也就是了。隔行如隔山,两个小林都不怎么和我见面了。
我比男小林早两年退了休,虽然很有余热,也没地方可用,照样新闻敏感性很强,成了老“愤青”,天天铁青着脸。男小林多干了几年,目前也退了,但还有不小余权,有时就想干点什么。偶然跟我提起了女小林,说这女小林如今可是玩大了,成了我们直接认识的人里最阔的大款。我上网查了一下,果然她已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过年的时候,我便给她发了条短信,祝她过年好!第二天,收到她的回复,四个字:您是哪位?我回了三个字,是我的名字。很快她打来电话,说非常麻烦,现在必须到哪个地方吃饭,让我以后与她保持联系。
当下我打电话告诉男小林,他说,刚好有家公司需要投资,女小林既是那么大的大款,肯定能帮一把。我于是又把男小林的话告诉女小林,于是女小林约我出来吃饭。她拣没开饭的当口儿,找了家干净的小馆,也没跟我商量,要了两份疙瘩汤,由于烫,就先说事,她说,我不和你们做生意,男小林那边的项目如果愿意可以直接找她。“你们都不懂。”她说。我喝疙瘩汤的后期,她说,碗大,喝不了就剩下。出了饭馆,她说,钱现在好像成了一把量什么都行的尺子,但我不行,该用钱量的用钱量,不该用的就坚决不用。千万给男小林解释清楚,不要让他以为我驳谁的面子。一笔写不出两个小林,其实我也挺了解他。
我很快就把女小林的意思告诉男小林,他说,人老了,性子就反了,女小林现在肯定是热情不高,但方法正确了。
2
我和男小林有种默契,容易共同策划。我们有种现实而固执的眼光,有点儿像农民,图得不多,谁也蒙不了。无论你是中国人、外国人,北京人、上海人,我们只信地里长庄稼。
但并非不活套,我们也制造概念,机关算尽,做局,不同在于,我们策划个事,常常无以名之,二人心知肚明,于是就做。许多就做成了。
我们感兴趣的是过程,真到点票子的时候,反不如做的时候。共同做事起源于他们编辑部的创收任务,明摆着是公家叫人不干正事。我们摸到了这点儿真髓,就知道该抱着什么态度了。世上卖什么就有人买什么,即使卖空,也有人买。一本文学刊物,行情不好了,还能卖的也就是空气。问题是他们领导和好多同行还挺认真,说“为文学事业甘当乞儿”,拯救文学。就是不说个卖字,显着高尚。
我俩每次行动,都当旅行,凭编辑部的招牌,先把住酒店的费用办了。其实也不易,所以最初得手,也关起门翻跟头竖蜻蜓,以示庆祝。把正形先都卸掉。直到外人来了才端起作家编辑的样子。
生意的过程是采访。采访不到一天,就和被采访人混得烂熟,原因很简单,无非率真,农民作风。实在而又狡猾,与被采访人具有的真诚和假招合上了铆窍,盘几个道,窗户纸就破了。小编辑们说我俩到底是下过乡插过队,是大有社会经验的老油条。被采访人有的居然跟我们同流合污,说自己出不起太多钱,却可以帮我们找比他有钱的与他一起挣。我们反正又不为采访人,只要给钱,当然同意,并说成交后把编辑部给我们的20%提成全都给他。如此一分销,成交率提高了。局面还不错。再往后,索性找到了“枪手”,由他采访和写作,署他的名。我们只图完成任务。领年终奖金。我们就只当总批。
然而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某日,一个由被采访者早就转化成资深中介的人,给我们介绍了一桩生意,说有个含冤的官员,第一想洗刷冤情,第二则在冤情洗刷之后提拔半格。他出比被采访高一倍的钱。
这样的主顾有了一还有二,我们交到了不少朋友,日子也过得不错。
结果在一家酒店里遇上了女小林的丈夫。这个丈夫豪气干云,在饭桌上只吃菜不喝酒,还属他脸红嗓门大。只知道女小林的丈夫是名人,怎么出的名不大知道,反正行行业业许多人都知道他。他说他早听女小林说起过我们,说以我们的本领干目前的营生真是亏了人才,顶多混个肚儿圆,批我们坚守“君子固穷”,“安贫乐道”的传统思想。我俩喝得挺醉,觉得他说了许多,而且深刻得厉害。像一把利剑,把我们的农民意识戳穿了。酒醒以后还疑疑惑惑,从思想深处找寻不到哪里出了错。“安贫乐道不也混个肚儿圆么?”除此还要混什么?
后来我把这事告诉女小林,当时我俩坐在火车上。那时,普通单位坐飞机还不准报销。一上火车女小林就把我俩的铺位和别人换了,把一下一中。换成两个挨着的上铺。上得铺来,她就把铺位上的单子抽出来,折腾来折腾去做成一个帘子,挂在我们脚下,说,这不成单间了吗?两天两夜,省得人打搅。之后躺下看书。偶尔也聊天。女小林是她丈夫的崇拜者,一听我说完,就放下书转过身来,从车窗顶部看着外边对我说,他这人就喜欢做大事,现在他在深圳、广州、上海,更别说北京了,都有山头。你们也确实是,一天到晚在小老板身上扎钱,大头还交公家,一身本领也不过养家糊口。我也早看着你们有毛病。
我很老土地问女小林,先生在哪个单位工作?女小林说,什么单位能放下他呀?他根本就不是个能用单位框住的人。
我索性更加直率并且冒昧了:是民营企业老板?
女小林说:也就是个体户罢了。连街道老太太都能管他。
“这怎么说话?”
女小林想坐起来正告我,但没还坐直,就撞上了火车顶板。只好趴着正告:所有企业目前在中国享有相同的国民待遇。
我的农民目光全是狐疑,表情上露出来了,女小林说:这可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企业法上说的,是国法呀。
我觉得更加好笑了,当然没笑。
女小林拉拉杂杂告诉我,她和她丈夫是插队时认识的,他是个天生的企业家,是个勇于冒险,勇于担当的男子汉,还引用她听说的某女孩的话说,嫁人就嫁那样的人。
我很少和女小林谈这方面的事,没别的好话,祝贺她嫁了个好汉。
到了广州,成了女小林的天下,她丈夫的秘书,进站台接,出去后,是一辆足有卡车长的卧车,直接到了她丈夫的公司(女小林说是花果山),她丈夫怨我们为什么不坐飞机,接着就表示理解,公家制度嘛!从来这样,能分带鱼却不能分钱。
女小林丈夫的公司很排场,凡我想象中大公司该有的,这儿全有。为了给我们省事,在广州期间我和女小林的活动,一直用她丈夫公司的专车,当然,不是那辆来接我们的豪车了。我和女小林是为一部电视片来采访几个人,天天跑来跑去,几乎见不着女小林的丈夫。晚上收工才到她丈夫的公司,有时被安排到大酒店吃喝,有时干脆拉我们到番禺买电器。她丈夫给我的感觉是能呼风唤雨,要什么来什么。
女小林为办公事很少回家,也在我住的酒店开着一间房子,采访之余写个不停。
公事完了,是她丈夫给我们买的机票,说看我们太累了。替我们单位省点钱吧,还特意说,机票是从他工资里出的,他公司的每分钱都不是国家给的,更不能随便给外人报销。
在飞机上我问女小林,为什么不去做老板娘呢?女小林说,他们家是一家两制,丈夫姓资,她姓社,承担着两头风险,也共享两边的利益。当然一切要合法。看着飞机下边的浮云,我感觉到一种农民的惭愧。
男小林听我讲了这番故事,说像女小林丈夫这样的他见得多了,和咱们不是一路人,玩儿的大,都是虚的。太玄。咱们还是脚踏实地混肚子吧。
没几年我们就超额完成任务,全成了将军肚,而且松松闲闲,下边想被写红的人少了,洗雪冤情的也少了,但那时认识的朋友,科长成了处长,处长成了局长,熟人多了好办事。何况我们不过为肚儿圆,及至圆过了头,还得设法扁下去,索性连下去跑都懒得动了。
女小林说她丈夫频频陪部长出国,不是考察项目,就是联系海外上市,我说好啊!我们连部长的毛都没见过呢!。她说,好什么呀!事实上他也老得用旧面孔了。要不哪个部长理他!
十多年过去了,我才知道女小林的丈夫原是个著名的话剧演员,演过《茶馆》,上过电视,只是后来没人知道了。我退休那年,他得了脑血栓,后来恢复得不错,为训练说话,天天在家念台词,我曾去他在成都郊区买的农家小屋探望,老远就听见里边拖长的话剧腔:
“拆啦——!逆产——!”
女小林对我说:没事,练着玩儿呢!你听他口齿还利落吧。
我进去之后,女小林的丈夫很高兴,说这段他已经练到出神入化了,让我听着,接着他从桌上拿起一管笔来,念道:
“这枝笔上刻着我的名字呢,它知道,我用它签过多少张支票,写过多少计划书。我把它们交给你。”
说着把笔交给了女小林,女小林又放回到桌子上,她丈夫还没从戏里出来,又道:
“没事的时候,你可以跟喝茶的人们当个笑话谈谈,你说呀:当初有那么一个不知好歹的秦某人,爱办实业。办了几十年,临完他只由工厂的土堆里捡回来这么点小东西!你应当劝告大家,有钱哪,就该吃喝嫖赌,胡作非为,可千万别干好事!告诉他们哪,秦某人七十多岁了才明白这点大道理!他是天生来的笨蛋!”
末了,他从戏里出来,半晌不说话,我临走时才正常了,说:“秦二爷的词儿得改改。”
接着又用秦二爷的口吻念道:
“有了儿女,千万别让他们去创业做生意,让他们考公务员,当干部,占编制,占着就别松开,谁劝也别下海,千万别自己想辙平地抠土找饭吃!”说完这段他真感动,转过身没看我。
女小林送我出来,说:“我还不信了,我还是坚持一家两制不动摇,他干不成了,我干。”之后托我办件事,把她刚从德国留学回来的女儿,介绍到男小林的公司干活。
此前,半退休的男小林刚好注册了一家文化创意小公司,还没有一个职工。
3
其实我认识的人不少,但让我常常感到“纠结”的是男小林和女小林。
女小林老早就对我说,她特别想当法官。纵然当不上,当个警察也算。为的是能管事。
男小林和我一样,最怕警察。民间有谚:黄鼠狼专咬病鸭子。我俩自幼就因骑自行车带人被警察严斥过。奇怪的是,那地方我们很熟,分明没警察岗,前边几个同学都安全地带着人过去了,偏偏我们经过,突然就出来个警察。那警察性子很慢,勾勾手指让我们到他身边去。我们颤抖地过去,他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把我们的车锁住,把钥匙收了去。我俩当时也就十二三岁,哪有这心理承受力,赶紧认错,警察只轻轻说了两个字:罚款。很坚定,没有通融余地。也因为年少,认为这就是法律。但通身一分钱都没有。男儿有泪不轻弹,此刻到了伤心处,一来伤心绝望,二来也是手段,我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警察斜看了我们一眼,说,赶紧把尿水子收回去!我们费了足有一刻钟才稀稀溜溜把泪收了。这期间,警察又抓住好几个骑车带人的,或罚或训,都放了,就是死活不放我俩。最后问:哪个学校的?我们低声说了,警察高声喝道:叫你们老师来!
这是仅次于罚款的处罚。我俩狼狈不堪地到了老师家,老师正敞着怀给她的小宝宝喂奶,系住衣扣就跟我们走,也不知她怎么交涉的,警察赔着笑把车钥匙给了她,我俩偷看到他们还说笑了几句。老师给了我们钥匙,绕过警察,男小林一骗腿上了车,拐进一个胡同,喊了声:上来,我立刻跳上后座。像刚做了大案,逃之夭夭,飞奔而去。
这次经历让我们念叨了好长时间。着了怕。几年后我俩好端端在一个工厂探望同学,被厂警疑心是“阶级敌人”,半夜三更睡着着的,被警察抓了去。就差五花大绑。警察管我们要工作证、户口本,我们任什么证件都没有。僵了一晚上。毕竟年长了几岁,又有插队青年的脾气。耗到天亮,警察按照我们提供的电话,确认了身份,说,谁让你们吊儿郎当,没个正形,以后注意。这才把我们轰出厂门。
所以,女小林明确告我她想当警察,当真吓了我一跳,当时我俩在广州。因为听不懂话,又遇了几桩可气的事。她恨恨地说,如果真能当个警察,就好好修理这些家伙。好歹有个公道。作为外地人,被本地人小瞧,是她最受不了的事,好像连马路上的汽车也认生,几次差点儿撞了我们。还冲我们叫骂,好像我们是乡下人,不会过马路。她冲着车也喊:记住你车号啦!你逃!这种时候连我也觉得她的话在理。
我告诉她我和男小林的遭遇,说我因此而怕了警察。她说警察有什么好怕,没警察才可怕呢!
谁知刚回北京我就被交警扣了,原因是转弯没打灯。我气得七窍生烟,以我这般怕警察的,怎么可能不开转向灯呢?我恨不得多立几条规矩,能把更多的灯用上。但不知什么时候,转向灯坏了。
我受不了冤枉,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做人清白最为先。我让警察上车亲自开一下转向灯,他拒绝,说不管什么原因,我已经违章,要扣分罚款。我说这到无所谓,但不能影响我的清誉,即使扣分罚款,也得说明我并非故意。警察说,开什么玩笑?
女小林对警察说,我们刚从外地回来,听了三天鸟语,像过了三年,就盼着回到能听懂话,能交流的地方,这灯肯定是在存车场坏的。我证明,这是个遵守所有规则的人,从不犯错,是那种灯还没变红就停的主儿。
警察居然乐了,说以后注意。就走了。
我还以为她认识这警察,女小林说,怎么可能?警察一般好通融,还教育我说,别太跟人家较真儿,你较他更较,僵住就难解了。我说她之所以能劝走警察是她有警察缘,连自己都想当警察。她说这算什么,她丈夫喝酒喝成大红脸,被警察逮住,她不仅把驾照要了回来,还到交警队把扣的分给铲了。不是什么难事。
男小林对女小林这种本事很不认同。说到什么时候也别犯在警察手里。最好的办法是永远别招灾惹事。尤其是女的,更要安守本分。
结果好像现世报应声落,男小林说了这话没两天就遇了祸殃,好端端在馆子里吃饭,被一个醉汉爆了粗口,为防身,还发生了肢体冲突,不仅把馆子里一架漆画屏风挂劈了,胳膊还被那家伙划了个血口子。
男小林竟很沉得住气,干脆拉了张椅子坐下,冲那醉汉笑而不语。这下反到把醉汉吓着了。饭店要报警,男小林只说没事,还替醉汉开脱道:酒闹的,别理他。
果然第二天,醉汉就托人上门赔罪,说医药费和饭馆设施他赔,怪他有眼不识泰山,只求男小林与他“私了”,说下啥也别报官。
我说不妥吧?饭馆说毁了的屏风上万块呢!男小林说能“私了”就“私了”,“公了”也不过是各打五十板,双方被饭店讹一把,外带结个冤家,有什么好?
接着他像说服我一样来了一篇议论:就和城里的路和桥一样,再怎么弯来拐去,都是通的,凡从根儿上识路的,都用不着看牌子打听,人事也一样,凡人就有关系,关系全是通的,靠关系走通,比被人逼着捅通强得多。
后来他和醉汉三七开赔了屏风,醉汉是电管所的,还帮饭馆办了电力增容手续,倒是饭馆最终请男小林和醉汉吃了顿大餐,醉汉又醉了,拜男小林当了哥。
我又佩服地在女小林面前炫耀。她说,像梁山上的事。还奇怪我居然能“穿越”在古今之间。说,别说上万块的争斗,就是再小的冲突,只要起争端,就不能“私了”,因为“私了”等于“不了”。
几年后,女小林的丈夫突发脑梗,着急之中打电话给我,问我男小林的爱人是不是在天坛医院工作?请务必帮忙行个方便,该送红包送红包,只要能立刻弄到床位。
男小林接到我的电话最后说,这可真不是个排队挂号的事。马上办,让他们快过去就是。
责任编辑/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