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宇大
读 山
钮宇大
山是一本读不尽的书。
感念上苍在地球上造了许多的山,否则,不是无边的沙漠平原,就是浩瀚的汪洋大海,纵然平原上生有树木庄禾,海洋里游着银鱼金龟,一眼望去,了无际涯,辽远广袤,也就真不好说它有多么美了。平。平原和大海只有平。单调的平,无边的平,就如同平铺直叙的文章,不见跌宕起伏,不见摇曳生姿,浑茫一片,苍凉一片,那么它还能动人吗?还能让人遐思万千痴迷而忘忧吗?
有了山就不一样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块状物在大地上突兀而起,凌空而立,或高与天齐,直插云霄;或偃蹇踞伏,如龙似虎;密集处相拥相持,疏朗处自立峰峦;行迹似极随意,却不失法度;布阵似极散乱,又自有条理,这就形成了许多的脉和系。山脉与山系就如同人身上的经络,回环丛集而自成周天,总领散逸而百代朝宗,于是“天人合一”,天惠人愿,冥冥中自成天地一格。
中国人创造的“山”字很像一座山,上有高耸的群峰,下有稳固的基础,不倚不侧,巍然而独立;中国人仅以三笔,就表尽了山所有的外形和内蕴。
中国人自己呢,那该是从创造这个“山”字起,就认识了山,彻悟了山,领会了山的。传说中的“三皇五帝”,至少从帝尧起,已开始在太行极顶的广志山举行祭天礼,现存的祭天青玉戚可以作证。迤逦而下,从秦嬴政到汉武帝直到康雍乾历代帝王,莫不抱持着十二分的虔诚,到泰山极顶去祭天,以求得上苍保佑,国兴民殷。帝王首事,蚁民从之,只不过限于威权和财力,规模和方式小得多罢了。方今仍盛行的观风测水,凭依的仍旧是山,山在中国人的心中,就像山本身一样威严赫赫,不可动摇。
不过我从小认识的山,却不是这样。她慈祥地安坐在我家的地头,有高高的树为她掮风送爽,有红的黄的小花缀满她的衣裳和鞋子,有成群的鸦鸟唧唧喳喳和她对语,还有许多的农人年年岁岁为她缝制翠玉般的衣被,山于是让我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我家炕头上盘坐的老奶奶。炕头上的老奶奶喂我饭,咧着缺牙的嘴呵呵地笑;大山也是这样,我薅她头上的花,够她树上的软柿子,扑打围着她吱吱叫的蚂蚱,她都一点也不怨怪,她总是慈眉善目地端坐着,含着笑意,陪伴我玩耍。十岁上,我学会了割柴,每天在山的腋窝下和手指间打闹稠密的老蒿白草还有洋桃梢,秋天里,还攀上崖边的酸枣树,摘下满衣袋的红酸枣,她也从不言语一声,一任我在她的身上爬上跳下。或许,正是我和山有了这一段童心无忌的情感,有了许多早早晚晚的耳鬓厮磨,才把我的心和大山的心交叠在一起,交融在一起,从而让我视大山为宽厚仁慈的祖母,我自己也甘心做了大山忠实的小孙子。
不想后来,我却一度离开了山。先是考入县城中学,后来又考入省城的大学,因为那里有比山花更好看的书,有一种叫做知识的东西在召唤我,我如果不下苦功学会它,弄懂它,掌握它,我的心里就会缺少一盏灯,眼前也会缺少一条明堂堂的路,我就只能过一种黑暗的愚昧的生活。但我忘不了山,我始终惦念着山,我仍然被山围裹着,仍然生活在山的怀抱里,只不过拉开一段距离罢了。走近山,常在回家的路上,车在山谷里穿行,车窗如闪光灯,替我拍摄下千姿百态的山景,供我赏读。下乡扶贫那年,我更是抡圆了镢头,为大山披彩挂绿。有一年冬天,我在五台县往山上背粪,背气融冰,粪水竟悄然洇湿了我的棉衣,然而我咬紧牙关,登山不止,硬是攀越了十六里羊肠路,把一篓粪背到了地里。山是我的祖母,祖母受穷我于心不忍,我哪怕能以一篓粪救活几株苗,种出一小片青翠,也算是对大山奶奶尽了一分孝心。时至今日,我还为那一篓粪而欣慰,而满足。滴滴淋漓的粪水,就如同老师在我的作业本上留下的批注,清晰地注释了我对山的忠贞,标示着我对山爱得有多么真,多么深。
结识更多的山,是在我工作以后。北京的景山和万寿山,是皇家之山,我拜见时,她们早已揭去神秘的面纱,如一群顽皮的孩子,在北海和昆明湖捉迷藏。湿淋淋的小脑袋,时而从碧波里闪出,一任白云在湖中戏玩洗浴,忘记夕阳已替她们熬好了半湖黄米粥。广东肇庆的山,是不期然遇上的,叶帅的“借得西湖水一环,更移阳朔七堆山”,把她写了个二美兼备。但此山的奇,更奇在她宛如一块巨大的太湖上水石立于水中,千洞百穴,珠帘遍挂,游赏如入迷宫,走着走着就迷失了自己,那个陶醉!连天的祁连山,我还是在大串联时看到的,那么大,那么雄,活似一群壮汉在摔跤。场上一个个赤裸着身子,腹肌和肱二头肌耸动着,凶顽的牙齿撕咬着,就让人惊讶,那力与美的较量必是达到了极致。相比之下,在史书中久负盛名的“三山五岳”,倒有点玄而无奇。“三山”说的是东海中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不大的小山,只因是神仙的居所,名为三神山。她们的出名,据说是山上生有长生不老药,秦嬴政就派遣徐福带了三千童男童女前往刨取,结果是遍寻无得,空留下一个笑柄。我看到时,她们均艳妆浓抹在海滨邀客,很有点糟蹋了那名贵的身份。“五岳”中,北岳恒山够雄,却失之于枯寒;中岳嵩山苍古,造势又显平缓;南岳衡山已仅存“衡阳雁过无留意”半联诗,也无多少好说的,这样,泰山的挺秀和华山的峻丽,就成为必赏之景。泰岱向被推为万山之宗,登上南天门眺望东海,云蒸霞蔚,风色九转,确乎让人生出置身于三界外之感,就想到历代帝王选择在此祭天,也算是慧眼独具,名实相较。至于“挥汗摩顶登华山”,那是怕也在险,乐也在险,试的就是攀登者的脚力与胆气。你退缩吗?你打退堂鼓吗?你绝不甘心。那么就拼出一条命登吧,“自古华山一条道”,敢拼才能当英雄。于是又想到了“扬眉剑出鞘”一般的云南玉龙雪山,想到了山下如美人怀春似的那个丽江古城。几壁霜峰直插云霄,中部有翠云缭绕,下部是花树堆锦,这景致绝对够得上举世无双。而丽江古城,则因地赋形,悠然逸然盘卧于山中,就见水中的人影和天上的云影,叠幻出无数幅迷倒人的画。人生也短,放情于山水可以释怀,可以忘忧,山正好做了人的心灵伴侣。
而山,并非专供人赏玩而生,世间的人,也多不以游山为意。我的家乡太行山,早些年就生有这样一批“情种”。他们在山边穴土而居,刨土而食。生,与山为伴,死,以山为归,许多人一辈子连趟县城也没进过,怕人走了山跟着跑了。这样,他们早早晚晚就瞅山,大门外瞅会儿,窑顶上再瞅会儿,仿佛那山的弧线比家中俏媳妇的肩背还美,生是勾人魂儿。那晚峰绯红的脸儿,只须用眼睛扫一扫,浑身所弥漫的那分熨帖,那分滋润,就远不是县城的什么景致可以相比。应当说,他们这才叫真正地亲山,恋山。但我必须言明,山民们对山的忠贞与坚守,首先来自于山的赐予,层层叠叠的梯田仍然弥漫着山的弧度,地头的小炭窑更让他们的冬天过得比春天都温暖,而他们却连句对山的感谢话都无须说,这便宜就讨大了。
群山茫茫,每一座几乎都腆个滚圆的大肚子,肚子里又填满了宝物,这又哪里是靠山养命的农民对付得了!于是一纸命令,国家就把一队队的兵马发派而来。他们开着大汽车,拉着装载机,遇山开路,逢沟架桥,一个个采煤的煤矿,淘金的金矿,就矗立在山间。时间一久,这些个工人就和当地的山农一样视山如命,亲山如母,心甘情愿就把一头黑发让山风染白,就把活鲜鲜一条命让山影吞没,空留下几朵无名的小花,讲述着他们活人的骄傲。他们的身后,是一长溜年轻的追随者。汉语中有“敬重”二字,他们受之无愧。不过我还得说,能够吸引他们、诱惑他们来此以汗养命的,仍然是山,没有了山的富有和无私,一切“开拓者”和“创业者”都不存在。大山才是人类的生存之源,活命之本,才是最伟大的奉献者。
山有高与天齐的丰功伟绩,我仅有一杆卑微笨拙的笔。山由远古走来,地心的岩浆和海底的珊瑚礁,写满她生命的密码。山生就的一副好身架,心胸广大又意志坚定,实打实的一个厚诚者。有人就打比方,说山很像一位少女,肩披满头的青丝,脸生闪烁的星目,楚楚然而立,十足地可人。也有人说,山最像一位剽悍的小伙,有刚强的体魄,英武的体态,一看那模样,不是邻家的二牛,就是街下的三狗。不过通常,人们还是愿意把山比作一位老者,那是因为她头顶的积雪很像白发,雨水融蚀的骨架也有点支离,就连常年护卫着她的松柏和古槐,也老皮皴皱,做不了她行路的拐杖。但是,你如果以为山只会一味地温顺,那就错了。雷炸山裂,雨击岩崩,天飞走石,地漫水祸,那景象正经骇人呢。不过这种情况极少,所以,我还是愿意以苍古写山,山也的确上了年纪。山祖母的寿命应同承载她的地球的寿命一样长,地球表面除了百分之七十的海水,应有一多半由山覆盖着。山,张开翠绿色的斗篷遮阳孕雨,立着伟岸的身躯挡住风沙,才使得我们的地球家园因绿树成荫而润泽,因风调雨顺而安泰。所以,大山不折不扣地是谐美生态的天使,润化大地的福神,是天之涯地之角每个地球人都应尊敬和感念的老祖母。
山,古老的山,青春的山;安详的山,勃发的山;静谧的山,躁动的山;雄健的山,秀奇的山;坚定的山,幻变的山——山有一千种禀赋,一万种情怀;有无边的群落,无穷的孕蓄;有包容一切的海量,化解一切的胸襟;有春水一般的至柔,烈火一般的炽热;有泥土般的朴实无华,有烈风般的飙扬勇武。山有讲不尽说不完的故事,有诉不够道不胜的往昔,山压根儿就是一位宽厚的长者,忠恕的仁者,是一位寂然安处的神女,悲天悯人的圣哲。她总是无声地安顿妥世态,调适好万物,然后寂然凝虑,向风而立,在苍茫的愁云惨雾中立成一抹淡淡的影子……
而山,原是垒土而成,积石而立,鸟儿衔几粒种子长成一丛花树,天云洒数勺雨水变为几瀑小溪,忽有仙僧几位,散人若干,借一处幽僻之所在,架几椽茅屋以遮风雨,种几行粮蔬以充腹饥,于是,灶烟飘处,短檠闪亮,书声呢喃,文脉氤氲,于不知不觉间,多出了一方圣土。但是,不用多,你只须跨出去一步,就晰然可见泥土的苍古,山石的苍凉,就不免感喟,山原是多么可怜的一种世物,多么庸常的一种存在哟!就想到,世间许许多多雄奇的山,美丽的山,叹为观止的山,让人倾倒的山,都不过是由普通的几块土、几方石堆砌而成,她们的奇异与奇妙,仅仅在于天体躁动时不经意的一甩臂、一撒手而忽成定格。因之,细审连绵的名山秀峦,便知愈是其至美至善处,也愈是其至朴至真处,所谓天地造化,鬼斧神工,都不过是在印证着“自然”二字。而“大巧若拙”“大言稀声”“大圣不作”许多往圣的箴言,纵便谕理至切,表述至精,要用它释解大山这本书,仍然很难。山,阅遍沧桑,数尽星汉,饱览古今,沉静无言。不过——也有一把金钥匙能够把山打开,把一页页的神秘和神奇看个究竟,读个明白,这便是自己首先是一位“仁者”——“仁者乐山”,“乐”在这里除了喜爱、喜欢,还含着深深的理解。
责任编辑/白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