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鹰
王晓鹰:中国国家话剧院副院长
理查三世是英国历史上“红白玫瑰战争”时期的末代君主,他是以阴谋和杀戮登上王位的,他的劣迹在全世界此类人物中也属“出类拨萃”。我今年十月初去英国访问时曾去皇家教堂西敏寺修道院参观,那里存放着历代英格兰君主的灵柩,在那拥挤但庄严的侧厅里找不到理查三世的位置。工作人员告诉我理查三世被里斯满也就是后来的亨利七世讨伐并杀死之后,民众将他的尸体倒吊在一座桥上示众,后来又将其扔进河里,于是他成了被英国人锉骨扬灰、恨不得彻底遗忘的君主,他的历史形象也只能存在于莎士比亚戏剧演出的舞台上了。
《理查三世》是莎士比亚的早期作品,通常将它分类在“莎翁历史剧”中。莎翁写作此剧的1591年到1593年期间,正值英国打败了强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整个英格兰沉浸在快乐与自豪之中,民族自信心空前强大,因此也就有了回顾、品味、评判自已国家历史的闲情逸致,莎士比亚的历史剧由此应运而生。莎士比亚不仅写英格兰历史上受人景仰的明君也写被人唾弃的暴君,他笔下的理查三世以全部的生命与智慧投入到篡夺王位的阴谋中,利用谎言、欺骗与杀戮将自己的勃勃野心转变为血腥的现实。莎士比亚以其令后人望尘莫及的天才创造力,为全世界留下了一个以阴险狡诈、诡谋多变、贪婪无耻、暴虐血腥的“邪恶魅力”震慑观众心灵的极为独特的艺术形象。
20世纪最伟大的莎剧演员劳伦斯·奥利弗所塑造的理查三世,被公认是最传奇、最经典的版本,无论是在戏剧舞台抑或是电影银幕,他所扮演的这个诞生自莎士比亚笔下的邪恶形象都闪烁着耀眼的艺术光辉。劳伦斯·奥利弗在老维克剧院第一次扮演这个角色是1944年,当年他被任命为老维克剧院的艺术总监。近70年后的今天,英国著名的莎剧演员兼电影明星凯文·斯派西,以老维克剧院现任艺术总监的身份再次对《理查三世》进行了成功且别具一格的演绎,并将它带到北京,带到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上。
与大多数的莎剧当代演出一样,导演萨姆·门德斯对《理查三世》原剧本也进行了调整处理,他重组了叙述结构,将演出划分为十几个单元,每个单位以某一个剧中人物为主要叙述线索,并将这个人物的名字用投影打出以做段落命名,如“LADY ANNE ”、“ELIZABETH”、“CLARENCE”、“MARGARET”、“RICHMOND”等等。随着理查·葛罗斯特公爵篡位阴谋的一步步得逞,这些单元也一个个随之展开和终结,这样的结构改变使得整个演出的情节线索更加明晰,节奏推进更加紧凑。颇有意味的是,开场前字幕上便投着莎士比亚为此剧写下的第一个单词“NOW”,似乎象征着剧中一切阴谋篡权和血腥杀戮的故事情节就将在此刻、当代上演。理查·葛罗斯特公爵登基为理查三世后的中场休息期间,字幕一直投着“KING”,既明示着其阴谋得逞也暗示着剧情发展的转折。
这一版《理查三世》在舞台呈现上使用了目前欧美舞台上十分典型的演绎莎剧的方法,既保持其经典品质又不刻意复古,既不重塑五百年前英国王室的布景造型和人物形象,也不打扮成鲜明刺眼的当代形象或做某种时尚化处理。布景和服装在有现实依据的具体形象基础上都尽量低调甚至中性,舞台上看不到我在参观重要剧情发生地伦敦塔时感受过的那种中世纪古堡特有的阴森诡异气氛,布景仅是一个木质墙壁的大厅,后区打开后可以视其为外景。人物身上的黑色西服灰色长裙和白色衬衫也没有明确的时代特点和象征含义,只在几个特殊人物身上出现例外,如理查·葛罗斯特公爵成为理查三世后穿着装饰华丽的军人服装,让人联想到当代的某些独裁者;玛格丽特王后则衣着破旧凄惨,如同一个落魄的流浪者又带有几分神秘,实际上她也经常为剧中人带来诅咒和厄运;而里士满在剧中和在历史上不仅结束了理查三世不到两年的血腥统治,也结束了兰开斯特与约克两大王族之间延续数十年的“红白玫瑰战争”,于是导演让这个匡复正义、扭转乾坤的人物身着红色服装,在一片黑灰中显得格外鲜亮耀眼。
导演在演出处理上也有许多超时空的“穿越”,尤其是几次影像的使用。理查·葛罗斯特公爵坐在舞台正中表演经典的开场独白时,舞台后墙上播放着一段刚刚逝去的爱德华四世的黑白电视片,这个处理在技术手段使用、时空关系处理以及邪恶与戏谑混搭杂陈的风格定位上,与观众一开场便达成了某种观赏默契。当勃金汉等人用颇像现代竞选造势的方式为理查·葛罗斯特公爵登基为王摇旗呐喊时,导演把理查·葛罗斯特公爵放在幕后某处表演而在幕前进行同期影像投放,凯文利用其镜头前表演的经验,把理查·葛罗斯特公爵假装无辜假装虔诚假装为不孚众望被迫登基的虚伪状态微妙地表现出来,不仅对人性险恶有入木三分的刻画,还透露出几分幽默调侃的味道。而表现市井民众对宫廷争斗的议论时,竟用吊杆降下一排扶手,演员们拉着扶手就像在伦敦地铁上说着四百年前的台词,不禁让人哑然失笑。
“安夫人”一段是演出中人物性格的首次展开,理查·葛罗斯特公爵居然能让为丈夫出殡的安夫人当场对自己转恨为爱,而害死安夫人丈夫的正是理查·葛罗斯特公爵本人,如此富于戏剧性的转折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两位演员把人物关系的变化发展表演的十分鲜明而富有层次,不用听懂台词,单从舞台调度和形体动作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两人间抨击与反驳、诱惑与抵抗的激烈碰撞。当安夫人听到理查·葛罗斯特公爵坚持不懈地向她说恭维话时,她表现出微妙的满足以至最后被他突然揽入怀中却欣然接受,让人觉得非常具有讽刺意味。与其说我们从中看到了理查·葛罗斯特公爵的阴险狡诈、诡谋多变的阴暗性格,不如说我们看到了安夫人意志薄弱、爱慕虚荣的脆弱人性。这种短时间内人物关系和情感性质的突转在可笑之余更令人心悸,事实上,莎士比亚在《理查三世》中描写的那些没有原则、自私自利、无耻谗媚、虚伪善变的配角人物是非常具有跨越时空的现实意义的,正是他们为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理查·葛罗斯特公爵们”的阴谋和野心提供了荫生、实施的土壤,他们不仅让他有机可趁,更鼓励、推动着他一步步走上了罪恶的顶峰。这样的读解不仅适用于最高权力的争夺,也适用于任何社会阶层、任何社会人群。
《理查三世》最具悲剧感的部分是理查三世被噩梦惊醒后的那段表达内心恐惧的独白。导演萨姆·门德斯极富创意地将死于理查三世之手的人物冤魂的出现处理成了一场“幽灵的晚餐”,他们被安排在一个长餐桌的一边,餐桌的两头分别是酣然大睡的理查三世和里士满。冤魂们对理查三世的轮番声讨将他惊醒并深深陷入无助与恐惧之中,他第一次以自己的良心面对自己的罪恶,哭泣着说出了“我这颗良心伸出了千万条舌头,每条舌头提出了不同的申诉,每一申诉都指控我是个罪犯”这句著名台词。我们为此深感惊讶,惊讶莎士比亚居然有如此深厚的悲悯情怀,居然能为这样一个十恶不赦的人写出如此诚恳的良心发现。不过这样的良心发现对于理查三世只是短暂的一刻,当他完全清醒后,当他不得不面对严酷的现实时,他别无选择地恢复了铁石心肠和坚强意志,他无从忏悔,无可饶恕,他必须为自己的罪恶行径负全责,而他的负责就是战斗到底。
至大结局处,里士满命令将被杀的理查三世的尸体吊起示众,我的第一反应是凯文几分钟前刚跟扮演里士满的演员进行了一段激烈精彩的斗剑表演,现在恐怕呼吸心跳都还没平缓下来就被如此倒吊,演员的献身精神实在可嘉!而同时我的读解思绪也飞快旋转着,我不仅想到了历史上的理查三世死后的确受到了这样的待遇,还想到了二战行将结束时墨索里尼的下场,然后又想到了萨达姆,甚至想到了卡扎菲……
凯文对理查三世的出色塑造也有些许可商榷之处。比如我认为理查三世可以不一定拘泥于莎翁所描述的丑陋残疾的外部形象,虽然多年以来这样表演理查三世已成惯例,但创作所关注的焦点应该不仅仅停留在身体残疾上。一方面,当他以丑陋残疾的外部形象向安夫人示爱求欢以及与里士满殊死拼杀时,安夫人的当场就范和里士满的竭尽全力让观众接受起来多少有些勉强。而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如何更深入地理解理查三世这个艺术形象的内在涵义。历史上的理查三世是否是个跛脚驼背的先天残疾人并没有确凿证据,现代研究认为这种子虚乌有的传说源自都铎王朝御用人士的描写,因为这样的外部形象在当时被视为邪恶人格的象征,都铎王朝又正是推翻了理查三世的亨利·里士满家族建立的,内中妙处不言而喻。我这样分析并不想以“历史是成功者书写的历史”的逻辑为理查三世开脱什么,恰恰相反,我认为肢体残障倒有可能成为一种开脱。因为在写实性表演创作进入心理分析层面时,这样的外部形象带来的情感伤害和性格缺陷常常成为理查三世令人发指的恶劣行径的心理依据,这一版《理查三世》的演出说明书上我就看到这样的文字:“他生来有缺陷,一直饱受着被边缘化、被歧视的痛苦,他时刻渴望着反抗与复仇……”对此我持有怀疑态度,是我认为,一个喜欢耍阴谋,弄权术的人,一个对掌握权力、享受权力怀有强烈欲望的人,是不需要任何外部的包括生理上的理由的!从这个出发点理解复杂人性中的险恶和残忍,理查三世也许应该被视为一个外部健全而心理残疾的人。
“一匹马!一匹马!用我的王位换一匹马!”(“A horse! A horse! My kingdom for a horse!”)这是《理查三世》中最具标志性的台词,出现在戏近结尾处,在观看演出时我一直对这句台词充满了期待。终于,戏至高潮,理查三世面对里士满的讨伐大军负隅顽抗,凯文·斯派西与内森·达罗各自站在一个长桌之上以示马上对阵,在十来个演员现场击出的节奏紧张的鼓点衬托下高声对话,针锋相对,剑拔弩张。随后凯文艰难地从桌子上滑蹭下来,以表现理查三世在激烈搏杀中跌落马下,他双腿跪地却高举长剑,面对强烈逆光里对手那高大的身影,面对他无可逃避的毁灭命运,以残留的最大力气厉声呼喊出这句著名台词,戏演至此也呈现出了一种强烈的悲剧意味。“一匹马,一匹马,用我的王位换一匹马”,这句台词可以引出很多解释,它既出自理查三世对保存生命的绝望,也出自他心中至死不羁的狂野,甚至表达出一种对身外之物的占有欲的终极否定。据马丁·艾思林在书中介绍,十八世纪的一位英国农民在观看此剧听到理查三世高呼“用我的王位换一匹马”时,他真的转回家去牵来了自己的小马。马丁·艾思林对此的看法是:“这个古老的轶事,说明了一个经验不足的观众,不能欣赏戏剧的魔力所依赖的假象和真实之间的微妙的平衡。”我认为,马丁·艾斯琳描述的这则轶事还可以是一个启示和隐喻,它以一种谐谑的方式生动显示了当一个人受到强烈诱惑时,他对客观世界的判断和对自我的判断都将失去准确尺度。面对王位的诱惑一个农民尚且如此,像理查三世(理查·葛罗斯特公爵)距离王位那么近的人内心承受的诱惑煎熬更可想而知。其实,世人如果个个扪心自问,大概很少有人没有受到“权力欲”或“物欲”诱惑的,而怀有野心且惯于通过阴谋来实现野心的也大有人在,这让人不禁想到莎士比亚的另一名剧《麦克白》。
同为莎士比亚的杰作,《理查三世》与《麦克白》有着相近之处,都描写了阴谋、杀戮与篡权,剧名主角都有着欲望强烈、智慧高超、执行力强的人格特征。所不同的是《理查三世》更多地描写阴谋实施的外部过程,而《麦克白》更多地表现阴谋产生之时及之后的内部痛苦,就好象莎士比亚把理查三世被噩梦惊醒后的那段良心未泯的独白放大后写给了麦克白。这两出戏剧更深刻的共同之处在于,理查三世和麦克白都是拥有巨大精神能量的强人而又都被欲望驱使而成为邪恶之人,他们都是野心与阴谋的产物和牺牲品,如此看来,只要伴随着野心和阴谋的邪恶欲望还在人性的最深处盘桓,《理查三世》以及《麦克白》就永远不愁没有演出的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