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好文章是一种享受,读朋友的好文章,除了享受,还是一种福气。
春节期间,阴雨天多,不宜外出。在书房写作之余,读为民兄的散文,就觉得这些文字可以佐酒。
为民兄是典型的西北汉子,单看个头儿,就属于那种“一拳头能打死一头牛”的人物。文如其人,他的散文不似江南文人那么优雅、闲适,与陕北的“信天游”,倒是庶几近之,高亢,略带一点苍凉。
我读到的为民兄的散文,大致可分三类:以《在安康和汉水上游》、《在城市之间穿行》、《寻找瓦尔登湖》、《仁义村》为代表的,为第一类;以《刀疤》、《戏痴》、《1975年的琴声》为代表的,是第二类;以《人民》、《皮肉更深刻》、《四路公共汽车》、《四菜一汤》为代表的,是第三类。
第一类作品充满理性,表达现代人的尴尬和两难。在《安康和汉水上游》中,他感叹“城市的水泥钢筋淹没人们最初对水、土地和山林的敬畏之感”。他的这种感觉,使他进一步认识到“我们有可能在安康和汉水上游的大自然中进入一种精神的纯然状态,把心灵在自然的嘱托中形成的东西变成智慧,那是静的智慧,是大的智慧,也是人和自然的智慧。”可见,为民兄是剽悍其表,沉静其心;换句话说,是现代其表,古典其心。这么多年来,我游历过很多地方,其游历的目的,也是想找回迷失在记忆深处的故乡,为民兄的游历,反映了他的作为现代人的难以排遣的忧患,既要融入物欲横流的城市生活,又要找寻精神的故乡。所以,在他的这一类的表达人与自然、人与环境的散文里,你总能感觉到他的字里行间,常常是借助自然来进行心灵的思考。由于他有着强烈的逃脱现实生活的表达意愿,所以,他的《在安康和汉水上游》这样一篇文章,如其说是一篇独立的散文,倒更像是类似于《瓦尔登湖》这样一部书的序言。关于《瓦尔登湖》,这是现代版的而且是美国式的《桃花源记》。所不同的是,陶渊明是在虚构他的理想,而美国人享利•梭罗却是实实在在地找到了这么一个湖,来实现他的居住愿望。早在1985年,徐迟先生在翻译这部奇书时,我作为他的学生,就已经陶醉在瓦尔登湖畔的森林木屋里。那时的中国读书人,对梭罗似乎并不太在意。但我毫不怀疑,为民兄是把《瓦尔登湖》作为他抗拒物欲化生活的利器。他甚至说出了“瓦尔登湖是一座圣殿”这样的话,这不是诗人的夸大其辞,而是表达了一种对待智者的谦恭,对自然的钟情。
如果说为民兄写第一类散文时,还有一点士大夫的味道,很庄严地思考着生命的意义、生活的意义。那么他写第二类散文时,则表现了他的小说家的机智。
这一类散文,描写的对象都是他过往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人物,无论是《刀疤》中的妖怪,还是《戏痴》中的牛蛋他爸;是《难忘的左手》中的小毛,还是《1975年的琴声》中的贾客,我们都能看到在畸型的年代里,一些小人物的颇具象征意义的生活:既陌生,又亲近;既荒诞,又真实。这一类散文的代表作,应该还是《1975年的琴声》。在国人的记忆中,1975年是一个人妖颠倒的年代,是大部分中国人都相信“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的年代。斯时,尚在少年的为民兄,虽然是穷居陋巷的卑贱者,却非常地景仰儒雅和高贵。因此,他把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夹着一只小提琴盒子的“贾客”,当作偶像来崇拜。其虔诚与执着,不亚于“粉丝”们追捧超女。正是这位贾客,让他寒窗苦读考取了大学,高考之后,他才意外得知,贾客的小提琴盒子里根本没有小提琴。令人心荡神驰的美妙琴声,只不过是少年为民的幻想而已。这是一篇“黑色幽默”,别出心裁的结尾,使“1975年的琴声”成为一种象征。
这一类散文中的那些个小人物,虽不像贾克那样具有隐喻的意义,但仍然个个鲜活,许多会被人忽略的细节,恰恰构成了这些小人物的血肉——这不应该是散文家,而是小说家的功夫。事实上,这一类散文亦可当作小说来读,不仅仅是人物,还有语言。同第一类散文相比,第二类散文中的语言更具生活化、口语化,它描摹的不仅仅是风情,更是风俗。
为民兄的第三类散文,是构筑在亲情与乡情上的怀旧。在这一类的散文中,我们读到了为民兄内心的忧伤与惆怅。他怀念他的童年,是“电影像糖一样的年代”,他怀念“城墙上的风”,并肯定他的性格中“有风留下的印痕,有风播撒的东西”,谈到服饰的时候,他说“绿色在那个年代独占鳌头,不仅适于丛林野外隐蔽,也便于黑夜的躲藏,更重要的是住在衣服里边,会更安全,性别从此也就销声匿迹。”在这些篇章里,最令我感动的是《四路公共汽车》,他由这趟车想到死去的母亲,最深刻的悼念隐藏在最朴素的叙述中。
由此道来,我们又可以看出为民兄除了思辩,调侃之外,更有一种深沉。怀旧本是中年人的通病。唐诗人李商隐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便已道尽了追忆的空荡。为民兄在《在记忆中消逝》一文中,也表现出这种无奈:“记忆是词在时空之中建制起的迷宫,它保留了业已消逝的某些东西的碎片和痕迹。”但他不肯认输,他固执的宣称:“如果我们不在追忆中进行更为深刻的探寻,我们将无法回到生命的根基处,我们将永无宁日。”于此可见,为民兄那种西北汉子的狠劲儿又出来了,他不相信时间可以打败所有的对手。他要与时间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