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彪
一位喜欢考古的朋友和我讲,去过内蒙古乌审旗不去统万城是人生大憾。在那里他找到了游牧民族的根,他想复活长眠于地下数千年的匈奴人。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历史遗存还继续不为世人所深知,也不知我们这个世界还要将它封存多少年,也许这最后一脉匈奴还会永远沉睡下去,那匈奴人叱咤风云的余辉还将继续湮灭在历史长河而寂寥无声。不尊重历史,不尊重匈奴,那真是我们的悲哀。
去年五月,我有幸去了被朋友传说得神乎其神的统万城,去完成策划已久的找寻匈奴之根的大梦。车出乌审旗一直南向100公里到巴图湾,折东北越无定河走10公里处,我们便见到神交已久的统万城。远远望去,湛蓝天宇下,白云悠悠,清风徐徐,金黄沙丘上点缀着沙柳红柳呈现出层层绿色,凝固不动的是逶迤蜿蜒的城墙和那些斑驳陆离的马面,还有峭拔高耸着的半截敌楼冷森森地惨白着。这就是匈奴的根吗?这就是那些纵横驰骋、枭悍勇武、铁骨铮铮的匈奴人的王城吗?这就是天之骄子最后首领绝口称赞 “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的风水宝地吗?带着疑惑不解和许多的谜团,一步步走进了统万城遗址中,走入了沉睡千年的匈奴之梦中。
统万城,当地人叫它白城子,皆因夯筑城墙以石灰为主要建筑材料整体泛白之故。在阴山之下、黑水之滨,我们曾见识王嫱昭君墓,这是一处记述匈奴历史的走廊。在昭君出塞440年之后,越过黄河在鄂尔多斯高原南缘,其族人匈奴族铁弗部首领赫连勃勃建立大夏国,建造了国都统万城。在中国古代史上,统万城是少数民族建造最坚固、最雄伟的都城之一,是匈奴在中国大地最后一块里程碑,是匈奴人在中国大地最后一声雄浑的呐喊。
作为一处废城,也没有后期人为的制造与破坏,所以这个城池记录着原汁原味废都年轮的苍凉与古老。从表面上,统万城不过是一个光秃秃的毁弃城垣,没有多少绿色为之点缀,与哗众取宠的旅游景点相比还存在许多差距。这块莽原之上谁也没有看见到苍鹰的影子,那个搏击蓝天傲然长空的王者仿佛永远失去了踪迹,那些曾作为天之骄子——匈奴人如影长随的苍鹰大雕,是真的让匈奴人射杀干净了吗?还是追随着桀骜不驯、快意恩仇、风逐云动的匈奴人灵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耳畔只有几只布谷鸟在远处声声鸣叫,继续提醒着那些刚刚学会稼穑、还在继续酣睡的匈奴人不要忘了播种五谷,十几只褐色的小麻雀追随在人群之后,这群小精灵已经融入了现代文明的生存环境中,它们只对现代人带来的残糕剩渣感兴趣。
站立在灰白的城楼残址之上,环顾统万,遥想这枯对黄河独守落日颓城残垣,不知它经历了多少荣辱悲欢,见证了多少兵戎刀戈,目送过多少游子过客。当年赫连勃勃初到这里,曾不禁赞叹道:“美哉斯阜,临广泽而带清流,吾行地多矣,未见若斯之美。”据此而建都于统万,史载该城“崇台霄峙,秀阙云亭,千榭连隅,温室嵯峨,楹凋雕兽,节镂龙螭。”今天,我们站在残址之上,再也找不到那水丰草美莽原的影子,自然赫连那种霸气、那种豪迈我们也无从体味。匈奴人铁骨铮铮、强悍暴戾之气早已随风远逝,他们在中国史中最后一段上镜也似过眼云烟。
黄土白墙周遭数匝,流沙烈风肆意西东。东城墙显得低平矮小,南城墙则高大险峻,西城墙的瓮城依稀可辨,北城墙却是沙涌城垣,西北角的城楼残址依然高耸,经历了千年风雨,仍旧昂然挺立,凝聚着最后一丝真气,向世间昭示王城气势的威严、匈奴生命力的顽强和追求自由的执着,每一寸夯土的夹层里似乎雕刻着匈奴枭悍勇武天性自由的生存秘笈,城墙每一个椽子插孔内都尘封着一千年前辛酸苦辣和天之骄子的高贵和傲慢。
高大宽阔的墩台,雄伟倔强的敌楼,黄沙荒草半掩的城墙,它们都是昨日统万城的一部分。城垣极北有一弯湖水人们叫它红碱淖,遥遥红碱淖尔,这一弯清泓见证着匈奴的兴衰。它继续着当年的承诺,坚强地守护着这个霸气犹存的匈奴王城,现在它可能是无定河边毛乌素沙漠中最后的缩水淖尔,作为无定河水的直接继承者它记忆中是否还留存着大泽水美,鸟兽乱走的记忆吧。
于统万城西北角边墙之上,极目远望,黄沙漠漠,毛乌素沙漠早已成为这里的主人,到处是沙丘、沙岭、沙山,植被也不外是沙柳、红柳、柠条、雾柳,无定河支流萨拉乌苏河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干涸的河床在昭示着昔日的美丽,那也有一丛丛一块块蓬蓬勃勃杂柳在那里疯长。苍茫的塞北高原上,沙荒草树记录最后匈奴王的强悍骁勇,黄沙漫漫埋葬了杀人的箭戟刀枪,衰草连天荡尽了争鸣的胡笳鼓角,滚滚无定河波涛冲刷掉统万城当年的繁荣奢华,斜阳西垂抹去了匈奴人在中国大地最后一缕辉煌,历史记忆的伤痕被沉淀在黄土与流沙的河床下不见天日。
拾起城垣之上的白土块,很是坚硬不是随意可以敲开的,可见当时城垣建设设计精巧。据载:“乃蒸土筑城,锥入一寸,即杀做者。故城基如铁石,攻凿不能入,其坚可以砺斧刃。”凡此杀人无数,七年之后,方得筑成此城。命名为统万城,取其“一统华夏,万古流传”之意。
据记载,汉王朝后期,原居留在塞外蒙古高原的南匈奴,在征得汉朝同意后,举族迁到阴山以南黄河两岸,呼韩邪单于之后匈奴王接受大汉皇姓刘姓。东晋末期,匈奴王刘屈孑身处其父其兄皆为北魏击杀的逆境中,历经沧桑,于腥风血雨中寻找发展机会,在各王国各民族相互厮杀角斗场中占有一席之地,公元407年,刘屈孑弃汉姓改姓赫连,叫赫连勃勃,意为匈奴与天相连,“称天王、大单于,建元龙升,国称大夏”。据说赫连身材奇伟,相貌极贵,声若钟鸣,在统兵作战方面是军事奇才,无人能敌。赫连是典型的马上皇帝,跃马横刀,精骑数万,忽来忽走,游击侧袭,迂回包抄,袭扰围困,运用多种战略战术,击败四面强敌,拓土开疆,铁骑铮铮。公元417年,赫连勃勃先是率兵直下咸阳,继而挥戈东进,以十万骑兵击溃东晋驻守长安三十万大军,从东晋大将刘瑜手里夺得长安,让那位曾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刘寄奴望大夏而兴叹。公元418年,志得意满的赫连勃勃登坛灞上做了皇帝。此时的大夏,疆土“南阻秦岭,东戍蒲津,西收秦陇,北薄于河”。
江山建立皇帝即位,这位末代匈奴王终于实现了其建立霸业的宏图大志,然而他却无复匈奴历代单于智勇兼备的治国之才。上马夺得江山,而继续于马上治理国家,赫连在这方面简直就是昏聩无比暴殄天物的昏王暴君,动辄虐杀大臣子民,使国家管理一塌糊涂,在其离世后三个儿子争夺王位形成战争,使赫连氏统治岌岌可危,生不逢时的赫连氏遇上了骁勇强悍的马背新贵北魏王朝,孝文帝拓跋焘出现,成了大夏国的克星,几场战役下来,大夏国土崩瓦解,君死国亡,成为建国只有十六年的短命王朝,就这样大夏国便从五胡十六国史志地形图上彻底抹去了。
这个中国大地上最后的匈奴领袖无复匈奴先祖冒顿单于辉煌,按说西汉武帝之后,匈奴一分为二在东亚日渐式微,到东汉更有昭君和亲之举,而后就是南匈奴的臣服。远走西亚东欧与他们同一血缘的北匈奴一支,在西亚东欧大地纵横驰骋,用矮马长弓弯刀驱散了欧洲中世纪的大大小小公国统治的阴霾,给白种人世界带去了杀戮恐惧和死亡信息,匈奴人再次刷新了天之骄子征服的纪录。他们成为第一次东西文化大碰撞大融合的先驱,虽然这种融合是以刀剑压颈和血雨腥风作为献祭之礼。西方世界第一次见识了上帝之鞭的强悍暴虐可怖。
这些马背民族的精魂,沉淀在作为大夏国都的统万城中,这短短十几年的记忆库,将匈奴驰骋中国北方前后1000年之久的历史浓缩打包起来,匈奴人的精与神都渗入到那些宫殿与城楼里。城垣角楼之中,那一砖一瓦都浸泡有匈奴人狂傲不羁的热血和肆意纵横的雄梦。你仔细研读那高达30米的白色敌楼,那分明就是一个高傲不屈的匈奴人形象,直至今日经历了一千多年还是不肯低下高贵的头。
滚滚的无定河水卷走了昔日的繁华,苍茫无际的黄沙埋葬了匈奴人的狼头大纛,这个神秘的马背民族渐渐消融到北方其他民族也包括汉民族之中,自然让北方民众大多具有了热情豪放、性梗刚烈、酷爱自由的天性。历史迅猛的洪流中在两晋南北朝时,不仅仅卷走了这个短命大夏王朝的匈奴人,而且也卷走了包括氐族苻坚的前秦、羌族姚兴的后秦和鲜卑慕容的后燕,而北魏孝文帝革除弊政,效法汉统,采用当时先进汉文化和儒家思想武装自己和原本野蛮的鲜卑人,成就北魏王朝政局稳定和发展强劲。
阳过易损,刚过易折。一个君王铁骨铮铮,彪悍勇武,自认为天下第一,恃强凌弱,这势必给四邻造成极大的动荡。一个民族好武尚勇,自大轻狂,寻畔滋事,动辄征伐,快意恩仇,那它就是世界的一个危险分子。二战中自认为优等种族的纳粹德国和作为东亚解放者的大和民族,都给历史钉在各自的耻辱柱上。前车不远,后车之鉴,但愿世界上大国沙文主义永远不要抬头,黄沙已经埋没了纵横欧亚的匈奴人,但愿不要有第二个民族再去重蹈覆辙。
返回的路上,沿途道边一色的毛头柳,柳色青青,独树成荫。这难道是强悍匈奴附体吗?他们将最后的精魂渗溶到毛头柳中,形成一树独撑百枝,浓荫伞盖一般郁郁葱葱,这许多的成材林连成一片让茫茫毛乌素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热腾腾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