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弓
王子鸣知道又是童欣的信到了。
在这偏僻的水城,王子鸣最开心的有两件事:读家里的信,读童欣的信。毫无疑问,后者更令人兴奋。
水城风光无限,这已无须多言,屋后青山,房前流水,还有一大片竹林,一汪芦苇塘,或是繁茂,或是凋零,都让人心旷神怡。然而遗憾的是,交通不便,去县城也好,去镇上也好,都靠步行。至于现代通讯设备,更是痴心妄想——整个村庄,居然没一部电话。王子鸣起初还庆幸带了手机,但很快就失望了:四周高山环绕,信号太差,手机几乎相当于摆设,偶尔打通一次,也是断断续续的。
要打电话,只能去三十里外的镇上。起初自然不适应,但渐渐也就习惯了。王子鸣两周去一次小镇,先给父母打,大约二十分钟,再给童欣打,至少一个小时。王子鸣分得清先后,也分得清长短。王子鸣想念父母,但说来说去,总那些话,二十分钟足够了。其实听听声音就行。而跟童欣呢,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便只是一件小事,也聊得饶有兴趣。王子鸣有时候想,一年之后回到上海,俩人见了面,怕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够。
仔细想一想,信件确实比电话更诱人。电话挂断就没了,总有些遗憾,信却可以一遍一遍地读。事实上,王子鸣没事就看那札信,看看父母的,看看童欣的。翻看童欣娟秀的字,照片上甜蜜的笑容,想像她温柔地叫着“哥哥,王子鸣就感觉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王子鸣的信件,还有其他村人的,本该送到各自手中,但由于邮递员跑的地方多,忙不过来,送到村里就算了。由小月妹具体分发。其他人的信,小月妹只塞进他们房里,唯独王子鸣的,总要亲手交给他。或许因为王子鸣来自远方,该对人家客气些,或是俩人天生有缘,小月妹觉得他可靠,就是愿意亲近他。
在水城,有恩于自己的人,即便只是小小帮助,都要拥抱一下表示谢意。王子鸣了解这习俗,却做不出来。尤其是对小月妹,拥抱一个姑娘,怎好意思?倒是他帮花黎提水,被她拥抱过几回。花黎见王子鸣忸怩,就想逗逗他,出他洋相。一次小月妹拿信,花黎要过去,给王子鸣看,却不给他。王子鸣夺了几把,花黎避开了。王子鸣问,怎么样才肯给我?花黎很坦然地说,亲我一下,亲了就给你。王子鸣禁不住笑了,不自觉地摇摇头。花黎说,你不肯?王子鸣揉了揉鼻子,说,换个方式行吗?花黎强硬地说,不行。王子鸣说,以前不是这样子……好像是拥抱吧?花黎说,规矩改了,你不服气呀?见王子鸣半天无动于衷,扯着信威胁他说,你亲不亲?不亲我把它撕啦?王子鸣连忙说,别撕,别撕。闭上眼,在她脸上亲了一下。献出一个吻,信还是没拿到,转到小月妹手里了。
再亲一下。花黎说,这么可爱的小妹妹,我都忍不住想亲。小月妹吃吃地笑,脸有些红。王子鸣横下心,想,亲一口是亲,亲两口也是亲,便对眼睛微闭的小月妹也照葫芦画瓢地样子亲了一口。这样几次之后,渐成习惯了,每次都亲小月妹,并不觉得别扭。对于小月妹是谢意,在王子鸣看来,亲吻这样可爱的小妹妹,也实在是种恩惠。
与以往一样,小月妹晃了晃信,藏在身后,闭上眼睛,露出一条细缝偷偷地看。王子鸣照例亲她的脸颊,然后拿到了信。
哥哥,你这样亲我,若被姐姐知道了,会不会生气呀?小月妹说,好多次我都想问你呢。
如果亲别人,或许她会生气的,亲你这又漂亮又可爱的小妹妹,肯定不会。王子鸣说。小月妹甜甜地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王子鸣瞧瞧她,笑了笑,隐约之中有种勉强。小月妹又说,不拆开看看?本打算回住处再看,小月妹开口,王子鸣不忍伤了她心意,便拆开了。每次读信,王子鸣脸上都挂着笑容,读旧信也是如此,然而今天读到一半,脸色已经不对劲了。
小月妹见状,不由得也有些紧张,抓住王子鸣胳膊往他身边靠了靠。
哥哥,姐姐说些什么了?小月妹问。王子鸣摇摇头,淡淡地说,没什么。小月妹说,真的?王子鸣没有做声。小月妹说,你别骗我了,肯定有事,否则……是不是姐姐病了,或者有其他事?王子鸣仍然摇头,神情黯淡,将信递给她。小月妹也没多想,接过信匆匆扫一遍,搂住王子鸣的身子,叫了声“哥哥”。
王子鸣将小月妹拥进怀里,抚摸着她的头发。他瞧瞧远处的天,手往眼睛上抹了一把,不让小月妹看到。
当初来云南支教,王子鸣有些担心,怕父母不同意,更怕童欣不开心。毕竟要在云南呆上一年。毕竟距离那么远,联系不方便。当时他是第一批,感兴趣的还不多,王子鸣第一个报了名。
王子鸣喜欢四处走,每年暑假都出去,足迹遍布中国大江南北,就是没去过云南。王子鸣想,云南,那可是一片神奇的土地,那么多少数民族,穿着花花绿绿的服装,背着背篓,一定很有趣吧?在那儿生活些日子,肯定会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感受,不去就太遗憾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般,时时折磨着他。
一定去云南,一定要去感受感受,王子鸣暗暗地想。
选在悠闲的周末,王子鸣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父母,两位老人虽有些舍不得,终归还是接受了。王子鸣这才向童欣“请示”。他准备了好多理由,哪知道根本没用上。童欣比他预想的开明。童欣说,去云南好啊,你到那边熟悉情况,方便我也去玩玩。王子鸣突然愣住了,甚至有种失落感。童欣说,怎么啦?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太好,感动得都想掉眼泪?王子鸣说,要去很久的,你不想我吗?童欣说,你呢?会不会想我啊?两个人同时都笑了。
临走前一天,童欣将王子鸣邀到家中,她准备些碟片,关于云南风光的。看到精彩处,童欣扯着王子鸣说,这个地方好,我要去,再看到一处画面,又说,这个地方好,我也要去,本来俩人并排坐着,后来童欣钻进了王子鸣怀里,火辣辣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后是亲吻。童欣将手插进王子鸣衣服里,抚摸着他的胸膛,再后来,童欣缓缓解开衣扣。
别这样,王子鸣转过身,压低声音说。童欣捧着他的脸说,你不想?王子鸣说,我……童欣说,放心吧,我父母出去有事,很晚才能回来。王子鸣说,我不是这个意思。童欣低下头去,犯了错一般。王子鸣惶恐不安,连忙安慰童欣。王子鸣说,我不是不想,我只是想,等我从云南回来,好不好?童欣坚定地点点头笑了,搂住王子鸣亲了一口,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君子呢。
接下来天色要黑了,两个人开始做晚饭。这是王子鸣提议的。谁也没做过饭,这一顿注定做得一塌糊涂。菜煮烂了,蛋炒煳了……不过不要紧,并不影响两个人胃口。童欣喂王子鸣吃下最后一口鸡蛋,说,哥哥,明晚我送你。王子鸣深情地说,不用了。童欣坚持说,不行,我就得去,我不能送你去云南,车站还是要送的。王子鸣只得同意了。
车站送别一幕,每次想起来,王子鸣都记忆犹新,鼻子发酸。那晚月光很亮,车站很吵。童欣送王子鸣上车,还有两分钟要开,这才下去。童欣挥手向王子鸣告别,一直平静的她,在车子开动的瞬间,突然哭成了泪人。童欣疯狂地追着火车,嘶声叫道,哥哥,哥哥……王子鸣不禁怀疑,自己这趟云南之行,是不是一个错误?
云南没有土家族,王子鸣去的村子是纳西族聚居地,名叫水城,从昆明去他们县城得十几个小时,再由县城去镇上,再去水城。
未到水城,只听这名字,王子鸣就喜欢上了。王子鸣喜欢有水的地方,一片片水塘,烟雾缭绕,如同仙境。真正过去了,但见青山绿水,翠竹微波,更是感叹不虚此行。
接待王子鸣的是两个女子,说不清缘由,总觉得跟汉人不同,有一种独特的美。王子鸣后来知道,一个叫小月妹,一个叫花黎。俩人是姑嫂关系。小月妹二十岁,花黎二十八,丈夫三年前意外去世了。花黎笑得诱人,小月妹笑得羞涩。王子鸣脸上一红,不敢多看,匆匆跟送行者告别,稀里糊涂地跟两个女子进了屋。
晚饭弄得相当隆重,所谓隆重,也就是一盆鱼,一盆烧芋头。这里经济不好,从简易的房舍看得出来,进入房里,更是空空荡荡的,没有几件像样家具。王子鸣早有心理准备。如果到处富丽堂皇,处处流光溢彩,还需要他来支教吗?
晚上王子鸣睡隔壁,是花黎精心安排的,收拾得整整齐齐,新做的竹席,和竹枕,躺上去非常舒适。这一晚上王子鸣睡得很安宁。早晨起来,鸟鸣不绝于耳,坐起静静聆听着,小月妹叫他吃饭了。
头两天没什么事,吃过早饭,王子鸣由小月妹陪着四处转转,端起相机拍风景。从早晨拍到黄昏,一筒胶卷拍得差不多了,留几张拍花黎和小月妹,拍好了才发现问题,没地方冲洗。去镇上也不行。看来要欣赏照片,只能去县城了。小月妹瞪大眼睛说,去那里很远的,也不好坐车。王子鸣想了想,灵机一动,去镇上将胶卷寄给童欣,要她冲好自己留一份,寄水城一份。邮寄好慢,一个月才收到照片,还有童欣的长信。
信上童欣说,水城好漂亮,两位纳西族姐姐也很漂亮,有空一定来看看。小月妹在一旁说,更想来看哥哥吧?王子鸣欢快地笑笑。
半个月后,王子鸣收到童欣的包裹,寄来一些零食,还有咖啡什么的,帮王子鸣改善伙食,这让王子鸣很感动。小月妹也很感动,小月妹一边吃东西,一边说,童欣姐姐真好,王子鸣点点头。小月妹又说,她一定长得很漂亮。王子鸣将从未示人的照片拿给她看,小月妹羡慕地说,我早就猜到了,果然漂亮。
平心而论,童欣不是特别漂亮,但在王子鸣眼里,的确再没谁比她漂亮了。空闲下来,王子鸣经常对着照片发呆。这时候,他也会产生疑虑,是不是不该来云南?如果特别想念了,也不在乎天有多黑,立刻就往镇上跑。不听到童欣的声音,他就睡不着。从来水城到过年,王子鸣夜里往镇上跑过三回,惹得话吧老板都烦了,王子鸣总是打完电话再给他道歉。
这一年寒假,火车太挤,来去不便,王子鸣没能回上海。过年那天早早去镇上打电话,跟家里说了几句,再跟童欣说。起初很愉快,说着说着,越来越舍不得挂断,童欣差一点儿哭了。王子鸣只得哄她说,妹妹,妹妹!童欣嗔怪说,叫这么亲干嘛?没事的,不就还有半年吗?你走我没送你到云南,回来我一定去云南接你。王子鸣说。好啊,花黎和小月妹都惦记你来呢。童欣说,真的?我也想见她们。王子鸣说,当然是真的,她们说,你过来带好吃的,可以一饱口福了。童欣啐他一口,说,去你的,你以为别人都像你那么馋?王子鸣轻轻笑着。童欣说,我要游云南,你可要陪我啊。王子鸣说,那当然,义不容辞。
躺在床上,两个人游云南的情景,王子鸣设想过无数次。
然而这原本美好的一切,随着童欣简短的信,都成了梦中飞花。
接信的瞬间,王子鸣就有种不祥之感。以前的信厚,这次很薄。薄薄的信内容简单,就一个意思,既然两个人不合适,还是分开的好。这无异于一颗炸弹,一下子将王子鸣炸懵了。对于他和童欣的感情,从未有过一丝怀疑。只是不怀疑并不等于不可能。事实是童欣又有了男朋友。因为寂寞吗?寂寞的确非常可怕。回到住处,王子鸣将信摊开来,一字一字重新读。信上童欣说,这个人不光帅,还有钱,这无关紧要,我更在乎的是,他会陪在我身边,不会单独去什么云南,而且一去就是一年,根本不考虑我的感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纠缠,也为了你的自尊,最好大家别见面了,你也别来找我了。童欣最后说。从认识到现在,这是童欣最绝的一句话。
当天晚上,王子鸣独坐在窗前,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拿出童欣的照片,一遍遍地看,看完收起来,收好了再拿出来。王子鸣无论如何想不通,怎么会到这一步?
王子鸣真想立刻回上海。
也没胃口吃东西,还是早点睡吧,睡一觉醒来或许会好些,王子鸣安慰自己说。衣服也不脱,刚躺下,门“吱呀”响了一声。跟着是一阵脚步声。脚步声很轻,小心翼翼的,王子鸣不用看,就猜得出是小月妹,跟她进来的,还有一片月光。
月光这么亮,是不是要到十五了?王子鸣突然想。
哥哥,还没吃饭吧?小月妹凑过来坐在他床边。王子鸣直起身笑了一下。小月妹说,看你灶屋没烟就知道了,花黎姐准备了饭菜,让我来叫你,一起去吃。王子鸣说,你们俩先吃吧,我不饿。小月妹说,怎么可以不吃呢,花黎姐特意为你准备的,你别辜负了她,走吧。王子鸣不好再推辞,跟她去了。
花黎做了两个菜,还有一个汤,算是贵宾级待遇了。跟第一次招待王子鸣差不多。她肯定知道王子鸣的事,但一句没提,也不安慰他什么。王子鸣也一句不提,看着满桌子的菜,突然食欲大增,心情不好的时候,找朋友聊聊天,或者尽量吃东西,绝对没坏处。充实的肚子比空虚的肚子更利于抵御苦恼的侵袭。吃完晚饭,花黎收拾残局,让小月妹陪王子鸣出去转转。这么好的月光,不好好欣赏一番,的确太浪费了,王子鸣对月光情有独钟。更何况,以他现在的心情,躺在床上也睡不着。
月光下,河水边,两个人慢慢走着。走到王子鸣常去的地方,坐了下来。小月妹不说话,王子鸣也不说话,一直凝视着河面上的月亮。终于,小月妹说,哥哥,你想什么呢?王子鸣说,没什么,就想今晚的月亮怎么这么圆。沉思一下又说,那天晚上月色也好。小月妹说,哪天晚上?王子鸣说,我跟童欣开始谈恋爱的晚上。小月妹说,讲讲你们的故事。王子鸣点点头说,我跟童欣是同学,关系一直不错,没事的时候就发发短信。王子鸣又说,但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这个意思。小月妹说,那就问问吧。王子鸣说,是呀,我是问她了,结果她不同意。小月妹笑了一下,王子鸣继续说,童欣表现得很惊奇,似乎根本没想到,她说只当我是朋友,我甚至认为,自己是不是有点儿无耻了?小月妹说,你千万别这么想,这跟无耻毫无关系,后来呢?王子鸣说,后来大家还是朋友,还会发短信,还会一起聊聊天,只是不提感情的事,有时忍不住才会去问她。小月妹说,童欣姐姐不好回答,可能她心中很矛盾,不知道该不该接受你。
大概是吧。王子鸣说,不过有一段时间,短信特别频繁,每天晚上睡觉前都发的,都到十一二点钟。我想她是否在安慰我。小月妹说,没有这么简单吧?那童欣姐姐太伟大了。王子鸣说,我也不希望是这样,后来童欣说,她想睡前找个人聊聊天,这样睡得安稳。而且,每次都她主动,不许我先说晚安。发完短信,我就等着回复,有时好久都等不到,第二天童欣告诉我她睡着了。
小月妹笑得很开心说,只有一个理由,她爱上你了。
王子鸣说,我也无法确定,必须问她,否则我会发疯的。那天晚上,短信发到十二点,同学都睡着了,我就在被窝里用手机给她打电话,她挂断了,我再打过去。终于她在被窝里接了。我说,你想我吗?她“嗯”了一声,说,不想你这么晚给你发短信?
你们终于成功了!小月妹说。王子鸣说,听到这句话,我当时好激动啊,被窝里说话不方便,我就跑到走廊上打,童欣也去走廊接。说了好长时间,童欣说冷,我就让她赶快进屋。小月妹说,那晚你肯定睡不着了。王子鸣说,睡不着,我们接着发短信。
王子鸣陷入了深思之中,良久说,那天是五月二十号,用粤语说,就是我爱你。哥哥,你会怪她吗?小月妹托着下巴问。王子鸣摇摇头说,不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都不会怪她。小月妹说,我也是。王子鸣奇怪地说,你也是什么?小月妹笑笑说,没什么,我也不会怪她的。
沉默片刻,小月妹低声叫道,哥哥,你说水城美吗?王子鸣由衷地赞道,美啊,我去过许多地方,水城是最美的。小月妹说,那你想没想过留在这儿不走了?王子鸣说,你说什么?小月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知道,你不会留在这儿的,这儿太穷了,留不住人。
如果我生在水城,或许会留在这儿,可是,我是上海人,必须回到上海。王子鸣说,还有……小月妹说,还有童欣也不在这儿。王子鸣心中暗想,能和童欣在一起,在哪儿都开心,山区怎么样?大西北又怎么样?
小月妹低下头去,不做声了。王子鸣心里“格噔”一下。小月妹什么意思?不会是……突然想到知青下乡。上海或北京的知青来到云南贵州,与本地人谈恋爱,结婚生子,可以返城时,又一阵风都走了。据王子鸣所知,水城基本没外地人,唯一的例外就是老校长,娶了个本地女子,在这儿扎根了。
王子鸣想,小月妹不会是想要他学习老校长吧?水城固然美丽,但不是他的家,要他永远留在这儿不回去,只怕做不到。
不知说什么,索性不开口的好,王子鸣始终保持着沉默。突然小月妹摇摇他胳膊,说,哥哥,你说教我下棋,还没教过呢。她指的是围棋。王子鸣带来两件摆设品,一是手机,再者是围棋,因为找不到对手。老校长能下几步,可惜没时间。王子鸣承诺教小月妹和花黎下棋,但教者不够主动,学者也不热心,承诺便成了口头支票,现在小月姝提出来,正是个机会。王子鸣说,现在去学吧。小月妹说,好呀,去你房里吧。
房间很整洁,却也空荡,仅仅一张桌凳,连下棋地方都没有,总不能坐在地上吧?那就只能上床了。小月妹说,会不会弄脏你的床?王子鸣说,没事的,棋子脏不了床。
第一次教童欣下棋,也是在床上。王子鸣暗自叹息。
都是些陈年旧事,想它也没用。王子鸣收回思绪,认真教小月妹下棋。小月妹挺聪明的,很快就明白了。以后小月妹每晚来下棋,有时夜深了,不想回去,就睡在王子鸣房里。小月妹倒也不怎么忌讳,偶尔花黎不在家,她害怕也会跑过来。跟王子鸣在一起有种安全感,两个人并排躺在地上,聊水城,聊上海,聊什么都行。王子鸣心情逐渐平静了,只是独自一人时,想起往事,疼痛仍会涌上心头。他很感激小月妹,这位善良的小妹妹,总是想办法逗他开心。
上课之余,王子鸣把自己关进屋里,也不知道写什么,一张白纸,写一个晚上,只有两个字:童欣。
一天晚上,没有月亮,花黎突然跑到他屋里,跟他说起后山的树,说起河里的鱼,甚至还扯到老校长的幸福生活。王子鸣感到莫名其妙,心想花黎向来干脆利落,怎么今晚东拉西扯,不着边际。王子鸣说,花黎姐,你是不是有事?有事直说吧,别兜圈子了。
花黎呵呵地笑着说,那我直说了,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小月妹喜欢你。
怎么可能呢?王子鸣想,他跟小月妹的确很亲近,很熟悉,但只当她自己妹妹,小月妹也是这样叫他的。花黎说,怎么不可能?是她不值得喜欢,还是她不配喜欢你。王子鸣连忙说,都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花黎说,去年你刚过来,小月妹就……你有女朋友她不便说,现在你跟童欣散了,你们怎么不可以?王子鸣轻轻摇头,心想,哪有这么简单,跟童欣散了,可心里……
王子鸣坦率地说,花黎姐,请你转告小月妹我父母都在上海,我要回上海的。
小月妹是很好,可我仍想着童欣。花黎说,这很正常,你要马上忘掉童欣,那也太薄情了,我还不放心将妹妹交给你呢,不过时间长了,自然会忘掉她的,你会觉得就小月妹妹一个人好。
那么,让我考虑一下吧。王子鸣想了许久说。半个多月来,王子鸣考虑很多,渐渐死心了,与童欣重归于好的念头渐渐破灭了。童欣虽然温柔可爱,但很有主见,说出的话不会轻易更改。
这一晚,王子鸣未曾合眼。第二天一早,他告诉花黎,愿意接受她的建议。王子鸣和小月妹恋爱了,他始终没有把握,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小月妹仍叫他哥哥,却不那么自然了,一跟他说话脸就发红。角色的转变总有个过程,小月妹一时还不适应,不过笑容增多了。看到她开心的样子,王子鸣也觉得安慰,只是童欣的影子仍不时闪现在眼前。
这样对小月妹公平吗?王子鸣想,他跟小月妹在一起,心里却老想着另外一个女子。
事情突起变化,那天是周末,俩人去后面山上玩,回来已经很晚了,小月妹就睡在王子鸣房里,床不够大,仍是睡地上,这次跟以前不同,作为朋友,小月妹睡在这儿,睡得心安理得,而现在两个人躺在一起,谁也不吱声。沉默一会儿小月妹突然转过身,扑进王子鸣怀里呜呜地哭。王子鸣吓了一跳,搂住她身子说,怎么啦?小月妹说,没什么,今天太开心了。小月妹说,你不开心吗?王子鸣喃喃地说,开心,当然开心。看着小妹妹笑得这么欢,他有什么理由沮丧?
如果躺在身边的是童欣,该是怎样的情景?想到童欣,王子鸣鼻子酸酸的,忍不住叹息一声。
想童欣姐姐了吧?小月妹说。王子鸣将她搂得更紧了。小月妹说,既然她不喜欢你,那就算了,勉强也没有用。道理很简单,王子鸣也不是不懂,真要放得下实在太难了。他突然想到一个故事,一位失恋者遇到一位哲人,诉说自己的苦痛。哲人说,你应当高兴才对,因为你失去了一个不喜欢你的人。失恋者说,不对,我失去了一个我喜欢的人。王子鸣想把这个故事讲给小月妹听,想想不太好,就没有说。
小月妹流泪了,脸上湿湿的,王子鸣帮她擦了擦。小月妹搂住王子鸣,吻了他一下,然后俩人紧紧搂在一起,疯狂亲吻着。他试着将手伸进小月妹衣服里,她的身子抖了一下。王子鸣希望小月妹拿开他的手,但她没有,手便不知所措地移动着,直到被小月妹抓住胳膊。
哥哥,以后吧,我心里好害怕。小月妹轻轻说道,眼里满是哀求。王子鸣松了口气,说声对不起。王子鸣说,我太鲁莽了。小月妹红着脸说,我没怪你呀。两个人相视一笑。
相拥着躺了一会儿,小月妹要回去。王子鸣说,今晚睡在这儿吧。小月妹说,我怕会受不了的。王子鸣想说,谁受不了?话到嘴边又收住了,送小月妹出去,只到门口,小月妹拦住他说,天很晚了,你也休息吧。王子鸣说,我送送你。小月妹说,不用了,这么近的路,你快回去睡觉。“说着关上门,将王子鸣关在里面。
王子鸣站在门里,确定小月妹已离开,上了床,仍为刚才的事心跳不已,若是控制不住,真和小月妹……夜里他做了个梦,一会儿是童欣,一会儿是小月妹,后来都分不清谁是谁了。
半夜醒来,王子鸣头枕着双手,心想梦里那件蓝裙子童欣只穿给他看过。下周放“五一”长假,无论如何,王子鸣都得回上海一趟。
太阳明晃晃的,耀眼得很,照得满屋子光芒,好像洪水决堤似的。王子鸣感觉晕晕乎乎的头好沉。想起昨晚的事,见到小月妹,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正想着门响了,以为是小月妹呢,却是花黎,来叫他吃早饭的。
花黎笑嘻嘻地,探头向里面瞧去,低声说,昨晚过得舒服吧?搞得王子鸣很尴尬。花黎笑得更厉害了,又说,她还没起呢?王子鸣愣了一下说,哪个她?花黎没看到什么,进屋里说,小月妹呀,昨晚在你这睡了一夜,被你藏起来了?王子鸣说,没有呀,昨晚她回去了。花黎说,回哪去了?王子鸣说,回你们家呀,昨晚从山上回来,我嫌麻烦,是想留她住下的,可她偏偏要走。
这就奇怪了,小月妹一夜没回家,能去哪儿呢?花黎见王子鸣不像说笑,自言自语道。王子鸣问道,一夜都没回去?花黎点点头。王子鸣说,这就奇怪了,会不会她心里有事,去哪儿坐坐?花黎说,就算有心事,也不可能呆一夜,昨天到底怎么回事?王子鸣不好细说,大略讲述一番。花黎一句话都没说,拉起王子鸣就跑。王子鸣说,去哪儿?花黎说,别问那么多了,快跟我走。
花黎急匆匆地,王子鸣又不敢多问,跟着她跑。一气跑了四五里,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正要歇一歇,却看见小月妹缓缓过来了。
王子鸣和花黎互相瞧瞧,都愣住了。
小月妹披头散发,双目无神,十足一个傻瓜,看到他们俩也不吭声。花黎迎上去,把她揽进怀里叫道,小月妹,小月妹!小月妹身子僵硬,好像不认识她似的。花黎托起她的头,急切地说,小月妹,你说话呀,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小月妹摇摇头。花黎说,那是怎么回事?你快说话呀!小月妹叫道:花黎姐!“哇”的一声放声大哭,猛地扑进她怀里,仿佛天塌了一般。
王子鸣觉得肩好沉,不小心就会摔下去。
小月妹被人强暴了,是两个粗鲁的山民,在路上。花黎帮小月妹洗脸、梳头,安置她躺下,然后陪王子鸣坐在河边。
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多余的,王子鸣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
这不怪你,都是命不好,小月妹也太傻了,花黎说。王子鸣心想,是命吗?如果是命,操纵在谁手中?花黎又说,你知道她去找谁吗?王子鸣一脸茫然。花黎说,你当然不知道了,找她以前的男朋友。王子鸣问,她的男朋友?这件事从来没提过。花黎说,这丫头太傻了,明明知道不可能了,还找他干啥?王子鸣想问,又不知道从哪问,只能等花黎自己说。小月妹以前有个男朋友,名叫加米,也是水城人,两个人从小玩到大,感情特别好。花黎说,小月妹小学时辍学,加米一直读下去,读完初中,又读高中。读高中时两个人好上了,再后来,加米去昆明读大学。
花黎停住不说了,王子鸣说,昆明是好地方。花黎说,是好地方。那里的姑娘也好,加米认识一个姑娘,不想回来了。王子鸣沉默不语。花黎说,或许你会认为加米喜新厌旧不负责任吧?王子鸣说,这么说并不为过。花黎说,他自己也这么说的,不过说实话,这个人挺重感情,待人也和善,只是他真的喜欢那个女孩子,真的对小月妹没感觉了。
现在他在昆明吗?王子鸣问。花黎摇摇头说,在县城。女孩子是昆明人,加米也想留在昆明,可是留不住,就回县城了。加米说水城好,可就不习惯了,准备考研再去昆明。王子鸣说,分手的事,他怎么向小月妹开口的?花黎说,他没跟小月妹说,要我转告她,我给了他两个耳光,加米也不躲,拼命道歉,我也打不下去了。昨天晚上,小月妹就想找他,见他一面了结心愿,结果遇到了两个……花黎说不下去了。
小月妹真是不幸,她也太傻了,王子鸣说。花黎说,你不也很傻嘛,还对童欣念念不忘。王子鸣想,看来傻的人,这世上还是不少。花黎说,我也不是有意骗你,小月妹经常跟你在一起,我想对你有好感,就想撮合一下,而且你们经历相似,只是想不到,她还忘不了加米,就像你忘不了童欣一样。王子鸣苦笑一下。
花黎最后说,小月妹的事,你知我知,绝对不能传出去。王子鸣使劲点点头,俩人聊到天黑才回。花黎去王子鸣灶房做饭,让他单独陪陪小月妹,小月妹睡了一下午,已经醒了,朝王子鸣笑笑,叫了声“哥哥”。王子鸣握住她的手。小月妹说,哥哥,我对不起你。王子鸣说,别这么说,是我太大意,不该让你一个人走,如果你说去看加米,我一定会陪你的。小月妹笑笑说,谢谢你,我也知道不可能,可还是……我是不是错了?王子鸣摸摸她的头说,这不是你的错,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的,就当是做了一个梦,你好好休息,下周我去上海,回来我们就结婚,好不好?
小月妹没有说话,目光远远地落在窗外,显得落寞无力。
王子鸣帮小月妹掖好被子,出去了。小月妹冲着他的背影喃喃自语道,我这样,还可以嫁给哥哥吗?
王子鸣回上海,按照原先的设想,小月妹陪他一起去,见识见识大世界,而且王子鸣心情不好,路上有个人说话,不至于太孤单。但小月妹现在情况更糟,肯定不适合远行。
王子鸣心里很清楚地说,花黎姐,你照顾小月妹,我自己回去好了。小月妹赶忙说,不行不行,花黎姐,你陪哥哥去吧,我不要紧的。花黎左右为难。小月妹又说,花黎姐,你应该相信我,我们纳西人都很坚强的。再说你们去上海,我也可以安静一下,好好想一想。花黎想,这样也好,静一静或许对她有帮助。便让王子鸣预订两张票。
从小城去昆明,再从昆明去上海,可以想像,这是趟艰苦的旅行。而且还是坐硬座。王子鸣想过买卧铺,花黎说硬座省钱。王子鸣说,这么远的路,会很累的。花黎说,你以为我是大小姐弱不禁风?是你自己怕累吧。王子鸣无奈地说,那好吧,买硬座,到时撑不住跟我说一声。
硬座人多,说话也方便,花黎很快跟周围混熟了。王子鸣坐在窗口,望着外面,回想以前种种有趣的事,不怎么开口。花黎起初还逗逗他,后来想想也算了。坐了一天的火车,花黎也有些疲倦,吃过晚饭,便靠在椅背上睡觉。王子鸣也睡了一会儿,他们没带多少钱,也不怕偷窃。火车进站速度减慢,王子鸣醒了,发现花黎靠在自己肩上睡得正香。他胳膊酸酸的动了一下,再不敢动了。即便这样,花黎还是醒了,笑笑说不好意思。
没到上海花黎就知道上海很繁华,至于怎样繁华,如何也想像不出。哪知道一到上海看到人山人海,到处是人和高楼大厦。她们换乘两辆大巴车,穿越十几条大街,到了王子鸣家。花黎少数民族打扮一路上吸引了众多眼球,也搞糊涂了王家父母。王子鸣解释一番,父母这才明白,他们很热情,又是招呼花黎喝茶,又是招呼吃水果。
问问家中的情况,简单回答了父亲的问题,王子鸣才着重讲他和童欣的事。父母亲互相瞧瞧,都很愕然。没见过童欣就罢了,问题是,他们对童欣非常熟悉。
怎么会这样?母亲忧虑地说,子鸣,既然童欣说得那么清楚,不想再来往,我看也就算了吧。母亲知道,这事对儿子打击太大了。王子鸣说,我这次回来,就是特意见她的,如果这样就算失去自尊,我宁愿……妈,没事的,事情已经这样了,我会想得开的。我就想见童欣一面,不问原因也行,但必须见一面。母亲犹豫着看看父亲。父亲说,去看看她也好,不见总不死心的。子鸣,你也长成大人了,自己掌握分寸,父亲拍拍他的肩说。王子鸣说,我知道。没跟童欣联系,王子鸣直接去了她家。一般情况下,王子鸣不会这么唐突,但这次情况特殊,他怕打电话童欣会躲着不见。
走进熟悉的小区,王子鸣抬头望望天,抽了下鼻子。花园是熟悉的,秋千是熟悉的,楼梯同样是熟悉的,甚至连墙壁广告也一样熟悉。王子鸣又一阵伤感,他让花黎在楼下先转转,自己上去就行了。
怀着复杂的心情,王子鸣轻轻敲响门,门开了,是童欣的妈妈,童欣的妈妈神色黯淡,王子呜叫了声“阿姨”。童妈妈应了一句,淡淡地说,你还是找过来了,进来吧。
进了屋,王子鸣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水果“啪”的摔掉了。客厅正中放着一张照片,是童欣,笑得非常甜蜜,却镶了黑边,分明是……
童欣!王子鸣冲上去,捧着童欣的遗像,端详着,他歇斯底里地叫着,童——欣!童妈妈在一旁落泪。王子鸣的心一沉到底,比收到分手信更绝望,他一动不动,良久转过身,木然地问,阿姨,这是怎么回事?
童妈妈说,欣儿是骗你的,她根本没有其他男朋友,只是不想你知道真相,不想你太难过。王子鸣想,她不想我难过,我就会不难过吗?童妈妈接着说,欣儿身体向来不错,突然有一天觉得不舒服,去医院检查,结果发现她居然得了胰腺癌,这种病没办法医治。欣儿知道,若是你了解真相,一定非常痛苦,于是就编了一套谎话,只希望你能快点儿忘掉她。
童欣,你真傻,你以为这样说,我就会减轻痛苦吗?王子鸣固执地摇了摇头。
也不知过了多久,屋里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太阳要落山了。回头一看,花黎过来了,正跟童妈妈说些什么,似在安慰她。花黎拉王子鸣一把说,咱们走吧。王子鸣点点头,他重新看过童欣的房间,给童妈妈磕了头,童妈妈搂住他说,孩子……王子鸣不敢看她的泪脸扭头走了。他知道这位老人心中的悲伤并不比自己少。
半年多不见,父母想让儿子多待几天,多说说话,但这显然不现实。车票是第二天晚上的,这也就是说,他们只能待一晚。当晚花黎睡王子鸣房间,王子鸣陪父母在客厅说话,快天亮才睡一会儿。起来陪花黎去南京路、外滩,看东方明珠,逛徐家汇,顺便去了徐家汇西南面的母校。学弟学妹们依然忙碌着,依然露出与这个季节般配的笑脸,只有王子鸣心中飘起了落叶。
回去的路比来时的路更艰难,那个可爱的童欣,永远看不到了。花黎忧心忡忡,为童欣,更为小月妹,担心她再发生意外。王子鸣虽然没流露,却也有同样的担心。
从上海到昆明,再到县城,到水城,恍惚做了一个梦。一切都跟从前一样,莫名其妙的,王子鸣却有种不安。只有见到小月妹,这种不安才会终止。小月妹躺在床上,王子鸣叫了一声,不见反应,不禁打个寒颤,上前抓住她的手,冰凉冰凉的。再试试呼吸早已停止了。小月妹,小月妹……王子鸣叫道,花黎,花黎,小月妹她……花黎闻声赶来说,小月妹怎么啦?王子鸣用手指了指。花黎奔过去,摇晃着她的身体叫道,小月妹,小月妹……叫到第二声,身子就瘫了,变成了号啕大哭。王子鸣忍痛站起来,看到桌上有封信,信是小月妹写给王子鸣的,字不太好,写得很工整。王子鸣看完信,折好塞进口袋里,喃喃自语,小月妹,你真傻,我是说过要娶你,你不同意没人会勉强的,又何苦自寻短见呢?
花黎已哭成了泪人,哭了一阵子,王子鸣扶起她,抹抹脸上的泪水说,给小月妹准备后事吧。
又是傍晚,王子鸣坐在水边,对着夕阳出神。夕阳还是原来的夕阳,却似乎悲伤了许多,显得特别孤单,特别落寞,难道夕阳也失去了亲人或朋友?
花黎过来,坐在他身边,一反平常地安静。
夕阳真的很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美。花黎说。王子鸣重复道,是呀,是很美,你说得对,但它没有小月妹美。花黎疑惑地说,这两者有得比吗?王子鸣说,以前我觉得没法比,现在却可以比了。小月妹真是善良,她从来都没责怪过加米。当一个人只会感叹感情不在,却束手无策时,她离可怜就不远了。
花黎说,你在说什么呀?乱七八糟的。是小月妹信里面说的?王子鸣说,你也知道那封信?花黎说,见你塞进口袋里,其他的不知道。王子鸣说,其实也没什么,小月妹说,感情这东西真奇怪,说不在就不在了,怎么找也找不回来。花黎问,她还说什么?王子鸣说,她说你让她假装喜欢我,安慰我,同时也安慰她自己。她说她并非假装,是真喜欢我,但不是那种喜欢。她说这辈子要嫁只能嫁加米,否则宁可单身。更重要的是,她说,其实是你喜欢我。花黎说,胡说,我不信。王子鸣说,我也不信,但的确是她说的。取出小月妹的信。花黎看完了,一声不吭。
我没骗你吧?王子鸣说,我真笨,竟然没感觉到。花黎说,你是够笨的,别人这么一句话,你就信了?王子鸣说,这么说……他怔怔地望着她。
说心里话,你怎么想的?王子鸣说,没必要拐弯抹角。花黎沉吟一下,终于承认了说,就算是吧,那又怎么样,不可以吗?王子鸣说,当然可以,还想念你丈夫吗?花黎说,有时候会想,但我不像你们,对一个离去者念念不忘,我只想活着的人怎么过得更好些。王子鸣默默点头,突然眼睛一亮,轻快地说,如果我说想娶你,会不会显得太冒失?花黎说,我不喜欢这种玩笑。王子鸣说,我不开玩笑,是真的。抓住花黎的手不放。花黎挣了一下,没挣开,便由他握着,王子鸣突然搂住她。
夕阳下,一男一女拥在一起,在河边滚动着,清脆的笑声,几乎穿透整个天空。花黎弄好了晚饭,还准备了酒。王子鸣说,有什么高兴事,值得喝酒庆祝?花黎说,你就要走了,就要回上海了,还不值得庆祝吗?王子鸣说,跟我去上海吧?花黎摇了摇头说,我说过,我永远都留在水城。你回上海,肯定可以找一个更好的,喝酒喝酒。
他们喝了好多酒,都有几分醉了,王子鸣说,从没喝过这么多酒。
这晚王子鸣没有走,睡在花黎的床上。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王子鸣说,舍得我走吗?花黎说,你以为你是谁?真当自己宝贝了?想要我的人排成队,我还没说这话呢。王子鸣轻轻笑着。花黎说,笑什么,我说的不对?王子鸣说,不是,我想你真应该去上海,我父母会对你很好的。花黎说,真的吗?那也不一定。哎,你生在水城就好了,年龄也得再大些。王子鸣说,我年龄不小。花黎没有接话。王子鸣想,二十四,也不算太小吧?
终于要回家了。火车“轰隆隆”地响。花黎坚持送到昆明车站。一路上,她也够辛苦的。王子鸣说,回去吧,好好休息,我到上海给你写信。花黎说,谁稀罕你的信?再看看,不然你真看不到了。王子鸣仔细看着,看着那张娇艳的脸,洒满了阳光。
初夏的黄昏里,火车缓缓开动了,渐行渐远。刹那间,阳光不见了,笑容不见了,花黎突然泪水滂沱,王子鸣失声叫道,花黎,花黎……
花黎还在,就在他身旁。原来是做了个梦。王子鸣摸摸她胳膊有些凉,摸摸她的脸湿湿的。王子鸣想到了火车。那列昆明开往上海的火车,必然要准时出发,不会为谁等候。车上也必然有一个叫王子鸣的人。王子鸣或心情激动,或心怀感伤,向站台的花黎拼命招手。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
因为只有这样,王子鸣才能想像遥远的水城闪现出一片夕阳,照在水上,照在芦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