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给太阳打电话

2011-11-20 23:18傅世存
海燕 2011年5期
关键词:电话号码村长法官

傅世存

请给太阳打电话

傅世存

傅世存

男,汉族,陕西安康市人,出生于1955年,大学文化,1982年开始创作。至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有散文集《羞涩的鸳鸯湖》、《谁识夫子》、中短篇小说集《事世茫茫》和长篇纪实小说《人生苦旅》;发表长篇小说《殒落》。将发表和出版的有短篇小说集《踏雪寻你》和两部长篇小说《女律师》与《大案迷踪—— 一个公安局长的履历》。现供职于陕西安康市文艺创作研究室。系安康市作协副主席。业余从事代理民、刑、行政等各类案件二十年。

记不清这是多少次了。

先是把自己的随身携带物品存放,甚至连他用了多年的茶杯和已经泡好了的茶水。然后,经过身份证登记,接着,再经过像乘坐飞机一样的安检。那搜身的警察比他的儿子大不了多少,可是,工作却非常仔细认真,认真到把他口袋里的口香糖也掏了出来,仔细到还放在鼻子边闻了闻,然后,放在面前的桌子上。那桌面上放着一个筐子,他向里面瞅了一眼,看见里面还有瓜子花生等小吃,不少。

他嬉笑着说,怎么,越来越厉害了?弄得进个法院就像坐飞机?甚至比坐飞机还严啊?他这样说时,没有人理睬他。排在他后面的人催促着说,快!要啰嗦到茶馆去。

他没有吭声,他知道能到省一级法院来打官司的人,钱财物力基本上都耗得差不多了。钱财少了,精力耗了,时间没了,火气就多了,而且一肚子的火。

其实,到了立案大厅,还是不错的,里面有座椅,有纯净水,还有一次性的纸杯子。

这些都是他的熟悉面孔了。

坐了半天,终于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谁叫景培?

他应着,举起了手。

去!到109号。

他按照吩咐走了过去,只是负责接待他的法官换了,换成一位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人。法官瞥了一眼他递过来的材料,说,你叫景培?嗯?

他赶紧点点头,说,是的,是的,我叫景培。

景培、紧赔?紧赔能打赢官司啊?负责接待他的法官严肃地说,我看你这个名字都没有起好啊!你想嘛,紧给人赔,只有没有理了才给人赔啊!可是,你倒好,紧给人赔?赔得人家怕都受不了了?就像敬酒,你老是给人家敬,就是个海量也会呲翻的?你说是不是呢?法官把话说到这儿的时候,自个笑了说,笑话,先跟你说个笑话。

他见法官笑了,不知道是真笑还是假笑?反正是自己却不敢笑。只是嗫嚅着说,我不知道,我就想要我的钱,那是我的工钱,是我们一家人的救命钱。

法官说,谁的钱不是救命的钱啊?我的钱也是救命的钱啊!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如果不给我发工资,我们一家人怎么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不要钱?所以,你不要说你的钱是救命钱,谁的钱都是救命钱。你来了,咱们就说正事,说案子。两审法院都判决你败诉了,可是,你还不服,你还要向省高院申诉,当然喽,申诉是你的权利,可是,申诉是要有新证据的。我看了你的申诉材料,还是那些质证过了的证据,又没有新证据。没有新证据怎么打呢?嗯?你说你给人家打水井那几天是在下大雨,而且是由于下大雨才导致你没有办法施工,才拖延了工期的。可是,证据呢?我是说下大雨的证据呢?谁能证明那几天你们那儿在下大雨呢?

他听了这话,脖子上的青筋一下子气得涨了起来,说,谁不知道,都知道的,我们的村长刘武典、支书杜朝前都知道。那几天下大雨,他们成天在农家乐打麻将,他们咋会不知道呢?

知道?你说他们知道?证据呢?

证据?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还要啥证据?再说了,前几次我来的时候,法官也说要证据,我就想让村委会给开个证据,证明那几天我们那儿在下大雨。可是,村长说了,这个证明不能开,开了也不起作用,村上又不是气象台呢?

是啊!你们村长说的没有错,开了也不起作用。村上的证明如果能证明天气是晴还是下雨,那,你们那个村,恐怕就是龙王村吧。因为,只有龙王爷管下雨,只有龙王爷才能出这样的证明。当然喽,你们的律师也请当地的气象局出具了证明,证明你们那儿在你施工的那段时间里,局部地区暴雨,局部地区天晴。那么,你倒是属于哪个局部呢?是天晴的局部?还是下雨的局部?证明没有说,而两审法院都认定了你是属于天晴的局部。如果,我现在要说你是下雨的局部,证据呢?没有证据,谁能说得清楚啊?这样吧,老景啊!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你回去给太阳打个电话,看太阳那几天出来没有?出来了,就说明我们两级法院的判决是对的,我就劝你息诉,服判。如果太阳没有出来,那我就给你纠正,改判。

你……他还想问,这可是稀奇事啊!给张三给李四打电话,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给太阳打电话啊!电话号码是多少?怎么打?他张嘴刚想问,负责接待他的法官已经站起来了,说,好吧,我还忙着哩,我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要回去准备啊,下次来的时候把结果带上。

在返回的汽车上,他听到邻座的一位高个儿男的说,这法院也太黑了,总共两万多块钱的官司,两审下来,我都花了五六万了。现在,省高院的办案法官还说,你这个案子确实冤,可是,如果要我们改,我们就要得罪人,为了你的事情,我们得罪了自己的同事,值不值啊?我一听,就知道又是要钱。就给他们说,我打官司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争一口气。俗话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馍馍不熟气不匀啊!只要你们给我判赢了,还我个公正,我哪怕再花几万块钱。法官们听了我的话,一个个的都不吭声。我知道他们是不放心,怕给我把案子判赢了我不给他们兑现,到时候他们掮着篙子撵船。就说,如果你们不放心,我现在就把款给你们打过来,你们给我个账号。法官们还是不吭声,我又说,这样吧,我先给你们付六万,我拿到胜诉判决书的时候,我再给你们付两万,总共八万块钱,八不是发嘛!希望我们大家都发啊!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法官们还是不吭声。我又说,你们要是还不放心,我就把款打在我的律师的名下,胜诉后让我的律师把款转交给你们。法官们还是不吭声,只有一个法官摇了摇头,说,那样的话,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甭让我们法官给人背黑锅啊!嗨,事情就这样撂下来了,谁知道我回去还没有几天,维持的判决书就下来了,我又败诉了。这不,我准备到最高人民法院去申诉啊!

景培听着这些话,心想,我蠢,世上还有比我更蠢的人啊!法官把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你还不出手?还要等到判决结果出来,世上有这么请人帮忙的吗?俗话说,是媒不是媒,嘴上抹三回。连请人做媒人都要吃几顿饭、喝几场酒的,难道说人家给你做媒人要等到媳妇到家了,才请人吃饭、喝酒?真是岂有此理!

回到家,景培把法官的话对村长刘武典说了。刘武典笑着说,你给我说这些话是闲的,我这个人就是你们说的那样,小酒喝一点,小牌打一点,小姐找一点,小钱贪一点,当然喽,你们说我见人害一点。 不然,你们怎么给我取名叫“刘五点”呢?不过,要说叫你给太阳打电话,我可是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你看村上的老赵知道吧?他已经九十岁的人了,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都多呢!何况,他还是我们这里远近闻名的赵半仙,能掐会算的……

出人意料的是赵半仙听了他的话后,半天没有出声。之后,又闭目了半天,像睡着了似的。等得他都有些着急了,想放弃了,老赵才开了口。说,给太阳打电话,这个事情说稀奇也稀奇,说不稀奇也不稀奇。说稀奇呢,我活了九十岁了,还没有听人说过要给太阳打电话的。太阳能接吗?能听吗?能说人话吗?说不稀奇呢,现在,科技发达了,人都上天入地了,本事大的了得,还不能给太阳打个电话?不过,太阳的电话号码是多少?咋样打呢?是太阳接电话吗?这些,你没有问清楚吗?

景培说,没有问,还没有来得及问。

老赵想了半天,说,那就没有办法打了。

听了这话,景培想,只有去省高院问法官了,看这个电话怎么打?太阳的电话号码是多少?谁接听?

还是像以往那样经过登记、搜身,进了门,因为来的次数多了,熟了,很快,他就找到了上次负责接待他的那位法官。

法官很热情,说,结果带来了?

景培说,什么结果呀?我还没有打呢!我今天来就是问你怎么给太阳打电话?电话号码是多少?谁接听?我问了村上的赵半仙,活了九十岁了,连他都还不知道呢。

嘿嘿……法官仍然一脸的笑容,说,你看我有九十岁吗?

你呀?四十岁恐怕还不到呢,要不是你上次说你已经五十岁了,谁信啊?你们城里人现在生活好了,保养得好,要是在我们农村,五十岁的人在你们城里人眼里,那就是七十岁的人了。

嘿嘿……法官仍然笑着,说,那好,既然你看我还年轻,还不到九十岁,那我怎么知道太阳的电话号码?怎么知道给太阳打电话呀?九十岁了,那实践经验该多丰富啊?他都不知道,我能知道?我这个年龄,能跟人家比吗?何况,你还叫人家什么半仙什么的?

景培嗫嚅着说,那你……

我当然要叫你给太阳打电话喽,我是你这个案子的主办法官,我不对你负责,谁对你负责啊?还有,你也是打过两审官司的人了,谁主张,谁举证,这个道理你是应该知道的。你说你施工的那几天是下大雨,延误了工期,可是,我们不知道啊?再说了,天地这么大,哪儿晴哪儿阴哪儿雨,这不是我们应该知道的范围,也不是我们的工作对象,何况,你们当地气象局的证明也说了局部晴、局部雨的。所以嘛,我就叫你给太阳打电话,你说,我做得对不对呢?

对对对,当然对。景培几乎是脱口而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儿。

这就好了,我们的意见统一了。法官说着,伸出手说,拿来。

景培说,我……我什么都没有拿呀!

没有拿谈什么?我要的就是结果呀!就是你给太阳打电话的结果呀!

我……我……我还没有打呀。景培结巴着说。

没有打我们谈什么?你以为法院是茶馆吗?是闲篇的地方吗?是给你姓景的开的吗?嗯?你以为我们都是吃了你的饭,没有事情做了在这儿陪你闲篇吗?记住,这是人民的法院,不是哪一个人的法院!

法官的一席话,把景培问住了,也镇住了。

是呀,自己都没有把证据拿来,让法官怎么给你办案?村上不是有句话说,巧媳妇难做无米的饭嘛!

迈着蹒跚的步履走出法院的大门,看着天上的太阳,景培的眼睛有些花,虽然是十月份的太阳,可是,他仍然觉得太阳有些刺眼。

回到村里,还没有走进家门,刘武典就笑眯眯地把风尘仆仆的景培拦在了村头,并破天荒的给景培发了一支中华烟而且还给点燃。

村长、你……你……你这是……景培激动地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打颤了。

老景啊!刘武典一副首长的模样儿拍着景培的肩膀,似乎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回来了?又去了省高院不是?

嗯、嗯。景培只是鸡啄米似的点头。

老景啊!你打官司我不反对,那是你的权利,谁想打官司都是他的权利。再说了,国家设了法院,就是要有人去打官司的,不打官司了,还要法院有什么用呢?可是,你可千万不能上访啊!嗯,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我接到了乡上的电话,上级要求我们维稳,其中还专门提到了你,说你经常到省高院去,去干啥呢?嗯,还是关于补充证据的事情吧?

村长,刘村长,你怎么啥事情都知道啊?你真不愧是村长啊!这不,我这次算是又白跑了一趟,法官还是那句老话,只要有证据,他就给我改,可是,我就是没有证据啊!

刘武典听了嘿嘿地笑着说,没有证据你还打的什么官司啊?俗话说,官凭印,虎凭山,打官司凭的就是证据,没有证据,你打的啥官司?

可是……景培嗫嚅着说,那、那给太阳打电话的事情,我咋做得到呢?我又没坐过飞船到太阳那儿去过!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太阳的电话号码,怎么打啊?

刘武典听了猛地吸了一口烟说,我也不知道,你甭看我当了个村长,在咱们这儿吆五喝六的,可是,出了门,啥用都没有的,放到纽约,我恐怕连个茅房也找不到呢!

景培听了这话脸上有了笑容,似乎在倒霉人的当中,并不是他一个,起码,现在在他的眼前,就有大家公认的“刘五点”,自称到了纽约连个茅房都找不到的人。而他景培呢,到了省城那么大的地方,不但自己能找得到茅房,而且还有大法官接待他,并且给他支招,出主意。难道省城还没有那个纽约大吗?

这样想着,景培的脸上就露出了喜悦。说,刘村长啊,你还是要给我想办法,现在,科技这么发达的,人都上了天了,入了地了,我怎么就不能给太阳打电话呢?没有给太阳打电话的记录,就不能证实我给人干活的那几天是天晴还是下雨?省里的法官说了,如果天在晴着,那就说明一、二审的判决都没有办错,如果天在下雨,那就错了。他就给我改判,你说,这是多么好的法官啊,脾气好、态度好,还给我出主意,让我给太阳打电话,可是,我怎么这么没有用啊,连个电话也打不了。

刘武典唏嘘了半天说,要我说啊,还是那句老话,解铃还须系铃人,既然省里的大法官给你出了这么好的主意,那他就一定知道这个电话怎么打!你还得再跑一趟,给人家好话多说,看人家能不能给你把话挑明。

听了村长的话,景培长吁一声,说,人家就是不给我说呀!

嗨!村长拍着景培的肩膀说,活人还能叫尿憋死?你带些咱们这儿的土特产,让法官尝尝,联络联络感情,法官也是人嘛!

听了村长的话,景培惊愕地说,天啊!刘村长啊!亏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你怕是没有到省法院去过吧?喝水的茶杯都带不进去啊,还带土特产?

那就没有办法了,送钱,我知道你没有,穷得叫花子一样……

说完这句话,刘武典悻悻地走了。

剩下景培孤独地站在那里,不过,他还是从村长的话里得到了启示,那就是再到省城跑一趟,厚着自己的这张老脸,也要把给太阳打电话的事情问清楚。

再次见到接待他的法官,还没有等他开口,法官就微笑着伸出手说,拿来,这次该把结果弄好了吧?

我……我……我还没有打呢。

没有打你来干什么?你以为我们都是没有事情干了,吃饱了撑着还是咋的?你以为法院是给你姓景的开的还是咋的?你是不是看我这个人好说话,就耍笑我是不是?我上次就给你说了的,这是人民的法院,不是你姓景的法院!更不是韭菜园子,想割了就来,想走了就走!

不是,不是,我这次来就是想问你怎么给太阳打电话?景培涨红着脸分辩说。

你问我?我问谁?再说了,是你打官司还是我打官司?你不给太阳打电话,难道叫我给太阳打电话?

不是我不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打?

那是你的事情。你什么时间打?是自己打还是请人打?是公费打还是私费打?是在本地打还是在异地打?都是你的事情,也是你的权利,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法官的一席话,把景培说得无话可说了。

走出法院的大门,景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老先人留下的警世名言:什么“官判十条路,九条人不知”,什么“亏死莫告状”,以及“不听古人言,必定受饥寒”这些话。

这些,都是警句啊!只是,这些话的实质和意义,他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被村里称为聪明人的他,今天才算真正明白。

回到家,景培就蔫了,再也没有了申诉刚立案时候的喜悦,也没有了盼头和期望……双眼痴呆呆地,见人就问:你说,怎么给太阳打电话?怎么给太阳打电话啊?

话说得多了,人听腻了,心就烦了。之后,只要景培在场,还没有等他开口,就有人说,哎!老景啊!怎么没有去给太阳打电话啊?太阳的电话号码找到了吗?今天可是好天气,太阳准定在值班,一没有去打麻将,二没有去坐包厢,三没有去开会,四没有去检查,五没有去喝酒,可是给太阳打电话的好时间哟!

一阵嬉笑后,景培知道是有人在戏弄他,就不吭声。

村长刘武典看见了景培的样子,说,球了球了,我们村里最聪明的人球了,一个官司打痴了,打傻了。

有大学毕业又出外打工回来的青年说,啥子球了?说不定这还是件好事情啊,我敢断定老景叔很快就会变成祥林嫂式的人物,到时候啊,就成了“景祥林”喽!成了名人。名人的村子,难道还不是名村吗?到时候啊,作家、记者、编剧、导演、演员,还不把村子挤破啊?

刘武典听了哈哈地笑着说,那,敢情还能拉动村上的副业呢!

在人们的嬉笑声中,传来了景培那苍老嘶哑的声音:怎么给太阳打电话?怎么给太阳打电话啊……

那声音在空气中缭绕,在寒风里飘散……

责任编辑孙俊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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