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猴

2011-11-20 14:11墨人钢
小说林 2011年4期
关键词:猴子眼睛孩子

■墨人钢

那时候墨山突然来了很多逃荒的,他们都是为了躲避欧洲西线的战争和日本在亚洲燃起的战火。这是一群心怀怨恨的人,他们都在生活中失去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有的人失去了父母,有的人失去了经营多年的产业,还有的人失去了身体,比如手、脚,比如性器官。而且他们不仅有中国人,也有从欧洲经俄罗斯、印度、西藏、蒙古、河西走廊到山西然后辗转来到墨山的外国人。

这些人来到墨山暂时可以歇口气,二战的战火把中国的大半版图燃烧得轰轰烈烈。墨山的安全并不能得到保障。人群杂居,每个月都有人被抢和被打,甚至还有人莫名其妙横尸山野。这里临时搭起了很多帐篷,组成了一个个的村落,他们也给各自的村庄起了一些好听的名字。比如德国的兄弟俩给他们一行人的帐篷起名叫汉斯村(他们中的不知是哥哥或弟弟在酒后全身被剥光,醉死在山岩上),据说汉斯是德国人的意思。而山岗上的苏联妯娌在那里扎了帐篷等待他们将逃亡来的丈夫,他们的村落叫敖德萨,她们在自己的村口树立了十字圣像,并用他们美丽的家乡命名自己的村庄,她们用墨山话和当地人交流,用俄罗斯语言祷告。她们和自己的亲人在逃亡的过程中走散了。还有几个漂亮的法国女人和几个男仆,他们组成了一个村庄(当然,她们中一个最漂亮的女人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突然失踪),她们给自己的村庄取名叫奥布里。她们是有文化的,用法国她们景仰的理性女神的名字命名自己的村庄,希望在这里和平安定地生活。她们在这里办了学校,教一些流亡的孩子学法文,她们的学校也请人教中文。

墨山进出只有一条大路。路旁的一个小屋,屋子的窗户上挂着十字,屋子的墙上挂着圣像。屋子里有三个人,男人去敌统区弄粮食去了,女人在家害了黄肿病,两条腿肿得像气球,眼睛和下巴都黄得像黄表纸一样。他们有一个才一岁半的孩子,每天都趴在妈妈床前哭(女人大多数时间是躺着的)。那个可怜的孩子没有别的人照顾了,这里没有他更多的亲人。人们说他哭夜,整夜整夜地吵闹。

晚上劳作的人可以证明这一点不是虚言。那个打更的瞎子也知道这一点:他有时候会一夜哭到天亮。当地有人画了符咒贴在来往的路上,请过往的夜游神不要惹孩子。但是还是没用。

打更的老人今年五十多岁,独身,他的眼睛因为患白内障而只能看见一点点微小的光。他住在墨山的一个山头上,有一条小路通向他的屋子,他的泥土屋顶盖着石片瓦和玉米秸,他每天凌晨打完更之后,就要回家劈一炉柴,烧点热水,他不自己做饭,都是在法国女人那里买半个面馍馍,就着开水和咸菜吃。他晚上从不点灯,不是因为这可以节省油钱,而是因为他没有必要点灯,他一摸就什么都摸到了。屋后有一大块菜地,可是他把那些绿油油的菜砍了全部腌起来。他的住地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从来没有什么人有兴趣来访问他一下。他也不需要什么人来串门。

他打更路线固定,是他几十年经常走的那条路,人们见他来了都让路,现在外国人也认识了他。有一次那个德国人开玩笑说他是原始人,另一个汉斯村的人补充说更像非洲猿人。大家都笑起来。他听见了以为别人在长他的辈分,并不生气,反而心里有一种被孝敬了的感觉。

他每次敲着木梆子在路上走,很简单,一去一回,到了时候再又去再又回。每次经过那扇门的时候,他听见孩子哭夜,他都想走进去,看看孩子,但是他是一个视力很低下的人,他只能看见一点点光亮,他就是进了屋子也看不见孩子,连太阳他都只能看见一点点,而孩子是不发光的。他的工作是打更。这个工作很单调,但是很适合他,就是为大家报时间,敲敲梆子,告诉大家夜深了,小心火烛,防盗防偷。那条路他太熟了,仿佛他一生就只走这一条路。

每次敲梆经过屋门前的时候,他都要停下来,他要听一听孩子的哭声。他不能看,但是他的听觉很好。他经常驻足门前倾听,屋子里很安静,孩子的母亲常年沉默,仿佛一个哑巴,不过也许是她没有说话的力气,因为有时候他听见她的叹息像一阵若有若无的风。

他独自在门外听一阵,然后摇摇头说,可怜的孩子,还打着赤脚呢。有一天夜里,他听见孩子哭得很焦躁,他唉声叹气地说,可怜的娃儿,一定是饿了,听他的心跳得咚咚的,咚咚的,难过啊……他在门外,但是屋子里很多东西他都能通过听觉判断出来,包括屋里蟋蟀的方位。

慢慢地孩子会呀呀学语了。他会说:go home!这大概是孩子说的第一个词语?他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上。孩子看见熟人经过门前,就会说go home。很多人又惊奇又难过,惊喜的是孩子终于可以说话了,要知道一个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每成长一点都是非常令人高兴的事;难过的是孩子的处境并不乐观,他的妈妈现在每天只吃半个野菜馍馍,大家都盼望他的爸爸能早日回来,但是去敌统区的情况谁又料得到呢。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孩子一边哇哇地哭一边扶着墙根走着。孩子的哭声就像旷野上的长风一样,每天不断,而且也没有停止的可能。看来这会是一个永远的哭声,有人感叹说。苏联妯娌早晨会给他们送去一点开水,看看妇人的病情,她们尽量给她一点洋药。附近的居民有时候也给孩子一点土豆颗颗,因为一个蓝眼睛金黄头发的孩子的确在墨山是个稀世之宝。很漂亮。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每到阴雨天,孩子的哭声就更沉闷地传到山谷里,然后在山谷里混合着云雾在那里回荡。这种回荡不绝的声音,常常让很多流亡者坐在家里叹息,他们想哭的时候就几个人抱在一起哭泣。他们现在都怕哭,因为一哭起来就像传染似的,周围的人都会流泪。他们尽量控制自己不哭,但是没有办法,谁能阻止一个孩子学语说话呢。他们被吵急了会赶到孩子那里去,但是到了门前,他们就用一种惘然若失地目光看着屋子里的一切,看着那英格兰式的农家布局,看着墙上的圣像,他们画了个十字,然后默默离开。

有一天早晨,打更的盲人打完了五更,就感觉周围的风是更凉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自己的家里休息。他在训练自己的眼睛,他要等天明。他听墨山里更老的人说他的眼睛是丢失了光,要采光来补,就是要采太阳光或者月亮的光来补养才能明亮,才能看见东西。他很爱护自己的眼睛,虽然他知道他没法治疗它们了,因为它们犯了白内障,这几乎是一个绝症。他要看看太阳升起的样子。即使他看不清整个太阳,但是他可以享受太阳金灿灿的光辉,可以想象太阳升起的样子有多么壮观。他坐在一棵大树下。大树斜斜地伸到围墙的外面去了,围墙的外面是山崖。因为有围墙,谁都可以到这个山崖上来玩,而不会掉下去,围墙有二米多高呢。

他就坐在树底下,任早晨的清风凉爽地吹拂着他的脸庞和眼睛。他感到眼睛清晰了一些,仿佛早晨的晨露把它们洗亮了一些似的。这不是幻觉,他似乎看见了山峦的曲线隐隐约约,他若隐若现地是看见光了。他在找自己家的位置,他在找他父母的坟地……大树在他头顶摇晃出声音,这使他怀念自己的童年,伙伴们的山歌,墨山人的舞蹈,夏天乘完凉就跟着父亲一起在墨山里打猎,可以碰到很多兔子、猴子、獾猪、野猪、野鸡、斑鸠等。他学得出他们的叫声和脚步声:兔子的速度是那么快,声音像箭一样;猴子的叫声是那么凄厉,像孩子的哭声;而狼的声音则充满了恐怖和血腥……他那时候总是那么怕事,他从来不敢碰那些捉来的猎物,怕它们咬人是一方面的,他主要是怕他手脚太重把那些小动物给害死了。他孩童的时候曾经放生过一些小动物,并且约好什么时间再见面,但是那些小动物一只也没有回来过。

他正这么回忆着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一个小孩的声音:go home!go home!go home! go home!go home!那个孩子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他听到了孩子一深一浅的脚步声,他知道这小家伙在向他移动。他顺着声音摸过去,把孩子抱在怀里。但是孩子突然被他的举动吓哭了,他大声哭起来,挣扎着,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

孩子的妈妈在屋里说着什么也听不清。

他把他放下来,想,猴?够猴?这里有猴子吗,在哪里?他想起他小时候曾经放过一只小白猴,他约那只小白猴在明年春天的某个日子相见,但是再也没有看到那只猴子。白猴很漂亮很少见,他以后的几十年里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白猴。而现在他得了眼病,什么也看不见。猴子在哪里?他问孩子。孩子一下子哭得更厉害了,大声说:go home!go home!go home! go home!go home!go home!他并不知道英文的go home是什么意思,但是他并不傻,他通过他的发音听清楚了他说的是,够猴。他把孩子抱在怀里,抱得紧紧的,因为他知道猴子是会伤人的。他准备顺着围墙把孩子送回家。他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扶着围墙,一步步往孩子的屋子里走去。

但是孩子显然是不想回去,孩子大哭起来,更大声音地喊:go home!go home!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他明白了,孩子看见了一只猴,一定是一只小猴崽子,或许是他玩丢了的一只,他想应该把猴子捉回来重新和孩子玩,这个孩子在这样的大山里实在是不会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他摸了摸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往上直直地指着,他明白了,孩子是要他把猴崽子从树上够下来玩玩,孩子说的是够猴!他想到他一直没能帮上孩子什么,够一只猴子,这么一个小小的心愿他一定要帮孩子实现!

他重新来到树下,他睁大眼睛往树上望了望,他先是什么也没看见,唧唧唧唧唧唧唧唧,他用唤猴的方法唤了唤,但是不对劲,好像有什么往树顶上蹿去了。他不唤了,他睁着眼睛往树上看,他通过手上的温热知道太阳已经升起来了,今天他不看太阳。半晌,他感觉眼睛热了一点,也亮了一点,他看见了一个敏捷的小东西。白茸茸的,泛着金色的光芒,随着树枝的摇晃在那里快乐的摆动着。是一只猴子!他对自己说,还是一只金丝猴,它骑在树上,我看见了,不过并不高。娃儿,你等着吧,我一定把他抓下来,让它和你一起玩。

他朝树上爬去,他已经爬到一个大树杈上,他用脚试了试,这个位置比围墙高一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了声小心,他知道那下面是悬崖。他把脚腿盘牢了树干,他仰起头,他又听到了一阵的响声,响声直往上,最后消失在顶上,他断定猴子还在上面,他不放弃,继续寻找那只猴子。他仰头看过去,他的眼睛被什么耀眼的东西晃了一下,顿时里面放出了金光,像被谁打了一耳光似的。他眼睛一阵眩晕之后,发现比以前明亮多了。他说一定是刚才采了什么的光,使得我的眼睛清爽一些了。他往树顶上看去,这回他心里一阵惊喜,他的眼睛似乎有些亮开了,他看见了那只猴子,在笔直的树顶上,比他以前看的任何猴子都漂亮,金光灿灿,灵巧可爱。他静静地瞧着小猴子,猴子也调皮地瞧着他,他看见了猴子的笑容,笑得那么甜,他觉得这只猴子很面熟,他想了想,终于想起来了,长得和自己小时候放走的那只猴子一模一样。只是毛的颜色由白色变成了金黄色的,他想那是岁月的变迁留下的痕迹。猴子甚至还丢了一个小树枝打了他一下,正打在他的额头上,打得一点不痛。小东西,你好调皮啊,他对猴子说着。他刚说完突然一下觉得自己眼睛睁开了,明亮了,他看见了那只猴子,它是那么大,那么安详地坐在树梢的顶上,它甚至向他伸出了一只手,要拉他上去。他心里一紧张,原来刚才看到的只是猴子的一部分,它不是一只小猴子,而是一只百年少见的大猴,刚才一定是它的大部分被树叶遮住了。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孩子仍在大声地哭。他心里感觉更紧张了,这么大一只猴子,还是不要够的好。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孩子更加急切地哭起来。

他又往上面看了看,那只猴子很平静地坐着,它身上的毛发着灿烂的光,他说,这么好看的光一定是太阳反射的。那只大猴子动作缓慢,它安静地坐在树顶上,并且向他伸出手来,慈祥地笑着,一点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这不是幻觉吧,他问了自己一句。go home!go home!go home!go home!go home!孩子哭着跺着小脚,他说,不是幻觉,孩子的眼睛是明亮的,孩子看见猴子了,他能看见难道我就不能看见?这不是太阳光给我的幻觉。他再次肯定地对自己说着,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向上爬了一截树干,他感到很吃力,他把腿再次牢牢地盘在树干上。那只猴子看着他笑着,把柔软的手伸向他,极力想拉他一把的样子。他也艰难地把自己的手伸给它,企求它能抓住自己的手,把他拉到树顶上去——那里有一个大丫杈,可以坐两个人,旁边空着一个位置正好是他的。他的手不断伸长伸长,去够猴子的手,快了,他眼睛又被什么晃了一下,突然一下子全黑了,他揉了揉眼睛,半天没看见猴子在什么地方,他的手伸着,空空的。他摇摇头,希望眼睛好一点,但是眼睛里仍是一片黑暗。他想,我原本是瞎的,刚才只不过是太阳光给的幻觉罢了,他摇着头笑了笑自己。他正准备顺着树干溜下来。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孩子停了一阵又哭起来。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的眼睛又亮了,他又看见了那只猴子,他伸出自己的手去,他感觉总是差一点,有一次他差点抓住了那只巨猴的手腕,但是风把他吹开了,他换了一个姿势,还是够不着。只差一点点了,他对自己说。而猴子也很焦急地望着他。他想他需要踮一下,把身子耸得再高一点。

那只猴子已经开始喘气了,仿佛很累,它没有放弃的意思,它更用力地把手向下伸给他。一定要抓住它,他对自己说,一定!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孩子的哭声仍旧不断。

别催了,让我喘口气吧,我都出这么大汗了,他对孩子说。他喘了一会气,突然往上一耸身,瞄准巨猴的手,奋力跳起,用力一捞——噼啪一声巨响!是大树断倒的声音。他对自己说,有一根树枝断了——但愿不是我脚下的那根!……这时,他找准了巨猴手的位置,他伸出手向那只大手抓去,空的,他又抓了一把,还是空的!怎么会这样?空的!空的!他嘴里念叨着,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整个人一下子腾空了,四面没有了依着,他感觉自己像树叶一般向很深很深的下面飘落着。

他坠下去了。

go home! go home! go home! go home!go home!孩子更加惊恐地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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