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尘入圣

2011-11-20 14:10李治邦
清明 2011年5期
关键词:诸葛茭白姑娘

李治邦

风尘入圣

李治邦

1925年是牛年。

茭白是北大学国文的学生,父母在马来西亚经商,算不上富商,但也还能支撑起几个门面。茭白是个愤世嫉俗的男人,这年发生的两件事本来与他都无关,可恰恰都成了茭白情绪爆发的导火索。一件是段祺瑞政府与法国妥协签订协议,以金法郎计算,偿还《辛丑条约》赔款。茭白带领几个同窗跑到政府门前抗议,一个学生被警察殴打,情急之下竟然点火自焚抗议。茭白去抢救,也烧了个眉毛全无。结果,警察把茭白抓到了习艺所。在习艺所,段祺瑞手下一个姓金的警察署长,专门找到他,对茭白说,念你一个北大学生,放过你,再犯我就把你鸡巴剪下来,让你成为最后一个太监。后来,茭白的老师疼爱他,要花钱把茭白赎出来。金署长嫌钱少,就这么把茭白放在习艺所,让牢里的人折磨他。后来,北大校长蔡元培为此出面交涉,对金署长说,你不放人我就第六次辞职。政府就怕蔡元培辞职,黎元洪听说后让金署长赶快放人。没多久,孙中山先生因患肝癌医治无效,在北京东城铁狮子胡同五号行辕逝世。按说这件事情跟茭白也没关系,一个是大人物,一个是北大普通学生。可茭白觉得自己不是等闲之辈,又跟着去医院吊唁。那天,大雪纷飞,吊唁者排成了一条长蛇。茭白从灵堂里出来,应该回北大。可他听说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许多学生想去参加孙中山的追悼会,但是遭到了校长杨荫榆的阻拦。杨荫榆不希望学生们加入到社会政治运动中,当有学生提出悼念孙中山时,她觉得孙中山思想有另外的一种破坏的作用,认为学生们应当好好地学习文化,因此拒绝了学生的请求,矛盾由此激化。茭白又带着几个跟他一个脾气的同窗到了女子师范大学。茭白去女子师范大学也有另一个目的,他觉得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长得比北大的好看,个个都是娴静淑女。他看上了一个叫语冰的,在茭白心里就是圣母马利亚。可语冰不喜欢他,茭白就是单相思。茭白带着同学闹了半天,杨荫榆喊来了警察。警察很快就把站在明显位置上的茭白再次强行带到了习艺所。这次,他的老师帮不了忙,因为老师也是穷人,哪有这么多钱赎他?茭白命好,跟茭白闹事的同学有个是金署长的侄子,顺便就把他放出来。但金署长让他立刻离开北京,一年之内不许回来。如果偷偷回来,一经发现就关进习艺所,除了剪掉鸡巴以外,再也甭想出来了。

茭白问老师,我去哪?老师告诉他,就你这狗屎脾气,还是回马来西亚吧。茭白使劲儿摇头,说,父母让我在这儿站住脚,他们老了要叶落归根。老师想了想,说,你去天津吧,那是北京的后花园,风平浪静。茭白问,我住在哪呢?那里人生地不熟。老师说,我舅舅在北洋大学,也跟我一样教书当先生,住在估衣街东头,你投奔他去吧。茭白深深鞠躬。老师拍了拍茭白的肩膀,说,千万别惹事,就一年,安静地读书。外边发生什么多大的事情都跟你无关,狗脑子打出猪脑子来也挨不住你。茭白再次鞠躬,说,我不会这么莽撞了。其实也不是我这样,咱们北大就是爱点火的地方,没火都拱你出火来,蔡校长就不是省油的灯。老师送给他一木匣子线装书,说,足够你看一年的。茭白接过来一看,是司马迁的《史记》。老师说,你这人不安分,放着国文不好好学,总爱写些杂七杂八的。茭白见罢笑了,说,您让我看司马迁的,他因李陵事件,为投降匈奴的李陵求情,因其直言触怒了汉武帝,认为他是在为李陵辩护,结果遭受了宫刑。我看司马迁,怎么能安静读书?非打回北京不可。您总说我,其实您的骨子里也是跟我一样,总爱抱打不平,愤世嫉俗。老师实在说不过他,挥挥手说,你快走吧,也让我省心一年。

在前门车站,茭白告别了老师,揣着老师写的地址进了候车室。四面透风的候车室里空荡荡的,就他跟孤魂野鬼般地在大厅里游荡。他看见一个老汉带着一个闺女走进来。老汉手里拎着一个大三弦。那个闺女长得也很俊俏,眼睛很大,睫毛也很长,忽闪忽闪的,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扑棱。茭白第一次见到了比语冰还漂亮的女人,而且含苞待放。茭白似乎被施了定身法,站在那儿半天没动。老汉看见茭白痴痴的样子笑了,招呼茭白过来坐在身边。老汉打量着茭白问,你气度不凡,出门不是走亲戚也不是做生意,想必是误打误撞吧。茭白蹊跷,问老汉,您怎么看出来的?老汉摇了摇大三弦,问,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吗?茭白张口说,大三弦。老汉一愣,问道,你怎么知道?茭白在北大上学的时候,烦闷了就去前门的茶馆。他虽然生在吉隆坡,可从小受父母熏陶,爱听大鼓书,或者看相声。茭白没说话。老汉说,听你口音是京城人。茭白谎称是。老汉感叹地说,很纯正呀,像是从大家里出来的。茭白不敢再搭言,他生下来就跟着父母说北京话,说不像了父亲就用鞭子狠狠地抽屁股。老汉说,你是去天津?茭白说,去天津看我爹。老汉招呼闺女过来,对茭白说,我闺女叫小黑姑娘。茭白好奇地问,明明白得像莲藕,怎么称呼小黑姑娘呢?老汉解释说,就这么称呼,跟白和黑没关系,是个艺名,她本名叫流苏。茭白拨拉了一下大三弦,声音很是清脆,不禁问,您这是带小黑姑娘唱什么大鼓呀?老汉说,京韵大鼓,听过吗?茭白显摆地说,我在前门外石头胡同四海升平茶馆,听过刘宝全唱的京韵大鼓。我最喜欢《华容道》,真是有板有眼有神韵,拔高时清脆流利,如长空鹤唳;走低时圆浑洒脱,如玉盘走珠。

老汉听罢眼睛一亮,拉住茭白的手,激动地说,四海升平这家杂耍园子,在北平算是比较不错的。门口上下都有廊子,挂着一块绿底金字的牌匾。茭白顿时来了精气神,显摆地说道,他穿的是银灰色的长袍,上罩青缎子马褂,下身是藏蓝色的长裤,用飘带绑住裤腿。鱼口色的布袜子,配着一双青双脸的便鞋。虽然看着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可红光满面,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老汉深有感触地说,我这次带闺女专门去天津北门外的天泉茶楼,就是让她拜刘宝全为师呀,那里也是我闺女的舞台。茭白遇到心仪的女人就话语滔滔,他说,据说京剧大师谭鑫培听了他的演唱,当场赞扬了他,并指点他要入乡随俗,改掉怯音。他牢记谭鑫培大师的教诲,努力揣摩谭鑫培、孙菊仙、龚云甫等京剧名家演唱的韵味和神态,把自己唱大鼓听用的方音都改成京音,耍着木板唱,说唱结合,表情和身段也很洒脱。茭白就是聪颖,看过的、听过的全都能烂熟于心。

开往天津的火车终于进站了,茭白和老汉前面走,小黑姑娘后面悄然跟着。茭白始终不敢看小黑姑娘迈动的小脚,他很想知道那脚能小到什么程度,该不会莲花一般?在火车上找个座位坐定,老汉有了话瘾,对茭白拱手称赞,说,那么小的年纪就知道这么多梨园逸事,很不简单。茭白有些飘然,他看见偌大的北京在车窗前掠过,大地迅速变成黑色。这时候过来一个小伙子,一身黑打扮,头发用雪白的毛巾紧紧扎着,脸上一片素色。他也没问个青红皂白,一屁股就坐在小黑姑娘身边。老汉不说话了,小黑姑娘紧张地靠在老汉身边。茭白不知深浅,没个眉眼,就问旁边这个黑衣小伙子,天津你熟吗?黑衣小伙子笑笑,操着天津口音说,我就是天津人。茭白问,下了车,估衣街怎么走呢?黑衣小伙子说,下车你就跟我走得了,我也去估衣街,穿过意大利租界就到了。老汉小声对茭白说,你下车跟我走。茭白其实想让老汉说这句话,刚才他不好意思说,他觉得小黑姑娘像是块磁铁吸引住了他。茭白看见小黑姑娘的脸色慢慢红润起来,像是一朵初春绽开的艳丽牡丹,看得茭白面红耳赤。茭白想去方便,躲开尴尬,就站了起来,被黑衣小伙子一把拦住。小伙子眨着眼睛,对茭白说,我告诉你半天,你为嘛连个谢谢都不会说?你是装傻呀?茭白从小到大没说过谢谢,也没听别人对他说过谢谢。很简单,对父母没必要说谢谢,到了北大读书,学的都是国文,彼此见面也很难喊谢谢。茭白红着脸,鞠躬说,谢谢。黑衣小伙子不怀好意地问,谢谢就完了?

茭白怔怔地回道,那还怎么样?黑衣小伙子说,你得给我钱。茭白纳闷了,你干什么了我就给你钱?黑衣小伙子不快地发难道,我告诉你北洋大学怎么走了。茭白奇怪,说,那有什么?你知道你就该告诉。黑衣小伙子一把揪住茭白的脖领子,懂规矩吗?乖乖给我十个铜子了事。茭白恼了,说,我不给怎么样?黑衣小伙子要翻茭白的口袋,茭白的手很快,一下子就攥住对方的手。茭白跟着父亲习武,学的是八卦掌。父亲告诉他,两个“国”字当头,一个国学,一个国术,都必须精通。茭白到了北大,在北武堂里当教官,没人能战胜他。北大的学生上街闹事,跟警察过招都不会输。在政府门前闹事,三个警察上前过来抓他都没抓住,反叫他伤了两个。此时在火车上,对方一愣,想抽出来,但茭白死死不放。黑衣小伙子另一只手就利落地掏出一把攮子,还没容他再比画,茭白那只手已经顶到小伙子的鼻梁上。茭白出手实在太快了,小伙子简直看不出他从哪儿伸出来的。茭白凛凛地问,还要钱吗?小伙子看见茭白的五指已经顶住他的太阳穴,而且穴位极为准确。他说,不要了。这时候围过来几个人。茭白说,放你走,以后别瞎要钱。黑衣小伙子定定地看着茭白,问,看你斯斯文文的,那么厉害。茭白没说话,冲着围过来的人群拱拱手说,不是耍猴的,散散吧。他觉得从北京出来一切都变了,怎么变的还一时理不出个头绪。

老汉见黑衣小伙子走后,抓住茭白的手夸奖道,好身手啊,你早生二十年,赶上八国联军在廊坊闹事,你一定是义和团的堂主。茭白好奇地问,当年是怎么闹事的?老汉说,八国联军在英国海军中将西摩尔的率领下,从天津出发,原计划当天下午到达北平,但就在廊坊这儿遇到了义和团的拼命阻击。这帮洋毛子在中国土地上横行惯了,认为此趟北平之行,从天津到北京有铁路之便利,对一支有枪炮武装的外国军队来说,乃是朝发夕至、瞬息可成的事情。没想到在廊坊走了华容道,洋毛子被打得屁滚尿流啊,没办法,不得退回了杨村。后来廊坊的义和团乘胜追击,这八国的洋毛子再败回天津西站。就这支队伍,从天津老龙头出发时以军乐队壮行,最后变成一支长长的担架队沮丧地败回呀。老汉说着正有滋有味,小黑姑娘突然撅着小嘴插话,爹,您就是嘴能耐,刚才怎么不帮人家呢?老汉很是尴尬,脸红一阵白一阵,最后嘟囔着,我就是吃张嘴饭的,你不也是?小黑姑娘不说话了。茭白觉得小黑姑娘的嗓音特别甜美,像是护城河的流水潺潺。

夜色浓了,火车倒慢下来。

自从上了火车,茭白看什么都新鲜。打生下来起,他就没离开校园,在马来西亚上的中学,父亲是这所中学的董事长。到了北京,北大就是他的生活圈子,出去就到前门茶馆听大鼓。火车上人渐渐多起来,他看到窗外所有的景色都是往后挪着,唯有远处的平原在夜色中没有移动。夜色很重,车顶上的光拍在玻璃上,斑班驳驳的。茭白看着满车厢攒动的人头,顿时害怕起来。他又在责问自己,为什么就这么乖巧地听老师话,冒冒失失地跑出来呢?万一父母从吉隆坡跑到北京,找不到自己会多着急。他想,自己以后不要那么莽撞了,放着北大这么好的地方,少一天会少学多少东西。他琢磨不透,自己怎么就这么傻呢?他拦住一个卖票的问,我怎么能回去?买票的莫名其妙地说,你回哪儿呀?茭白掏出车票,说,还回到这儿。卖票的看了车票笑了,说,你刚上车就回去呀?有急事?茭白回答不出来,确实没有什么急事非现在回去。

卖票的见茭白说不出话就匆匆走了。对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坐过来一个面容慈善的大嫂,递给茭白一杯热水,说,看你的嘴唇都干裂了,喝口水润润嗓子。茭白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好像旱苗灌上了春天的甘露。他不好意思地对大嫂点点头。大嫂悄悄指了指他的裤子后口袋,低声问,大兄弟有钱吧?茭白说,有啊。大嫂眨巴眨巴眼睛,叮嘱说,小心点儿,车上的小偷多。茭白困了,眼皮不住打架。他看见老汉和小黑姑娘已经睡着了,小黑姑娘睡觉的姿势很可爱,全身依附在老汉的肩膀上,像是一只小画眉。

茭白开始犯迷糊,似乎看见父亲在车站迎着他,还是笑眯眯的样子。父亲对他就是一尊佛,他一直在拜。他觉得有人在动他裤子后面的口袋,他再去摸,发现里面的钱瞬间不见了。那是他的盘缠钱呀,他哭了,没哭出声。他想自己怎么这么倒霉,那盘缠钱是父亲给他一年的费用,怎么说拿走,人家就全部拿走了呢?在北大是没人敢偷东西的,有价值连城的东西就这么摆着,没人惦记着。谁惦记了或者动手摸了,下场就是离校,这比枪毙都难受。他四下瞅瞅,发现对面的大嫂不见了,老汉突然睁开了眼,狡黠地笑了笑,说,你把那个女的当成好人了吧?打刚才我就看出她惦记着你的钱。茭白问,人呢?老汉撇着嘴说,早跑了,你太憨了。茭白想不通,那位慈善大嫂怎么会昧着良心偷走他的钱呢?她不是好心告诉他,留神被偷走吗?他在家,钱都是放在抽屉里的,他需要了就到抽屉去拿,拿多少回来告诉父母一声就得了。只有一次他特意拿多了,跟同学去阿布瑟曼酋长故居去玩。那是一座仿照英国都王朝式的建筑。花园中央有一座特摩尔原居民社区建造的竹舍和一间经过修复的马来式木屋。此木屋原本是吉打洲一位酋长的故居,走进去里边都是精雕细琢的马来传统雕刻装饰,展示的还有婚礼服饰与妆物。跟茭白玩的有个女同学容貌很漂亮,茭白就租了一套婚礼服装,当然新郎就是茭白他本人。茭白拉着女同学热乎乎的手,手心都是汗。他就是天性风流,每次都是真的感觉。结果一付账,茭白带的钱不够,无奈找别的同学借了。回来后,父亲发火,挖苦他说,不是你花多了钱,是你的冲动。你每次都冲动,冲动就是你的国学基础不行,不能控制自己。后来茭白到北京上学,走的时候,那个女同学找他,说家里很穷,需要他的支持。说着就扑到他怀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茭白动了情,毅然从父亲给的钱里拿出了一部分给了女同学。女同学说什么要给他身子,茭白想起了父亲说的控制,就控制着自己不冲动,但还是亲吻了她,这是他的初吻。在飞机场,女同学把他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在一个拐弯的角落,女同学让茭白的手伸进了神秘无涯的前胸。茭白觉得脑袋嗡嗡,手指在痉挛。毕竟触动了两座山,山的力量就是让他抓不住,抓到的就是两层皮毛。

终于到天津站了,已经是早上时辰。茭白饥肠辘辘,摇晃着身子出了车站。他抬头看日头,昏沉沉的,一点儿也不清爽。小黑姑娘对老汉说,爹,送送他吧,他身上没有钱了。老汉找了好多托词,最后给了茭白几个铜子,领着小黑姑娘匆匆走了。小黑姑娘走前竟然悄悄给茭白塞了一块大洋,然后递给他一个说不清楚的眼神,于是就消失在晨雾中。一块大洋就能兑换一百个铜子,能买一担米、一头牛。他把小黑姑娘给的大洋藏好了,觉得一个陌生人对自己这么慷慨,不可思议。他吭哧了好半天,还是找一个过路人红着脸问,这估衣街怎么走啊?过路人说,你得雇辆车,一上去问拉车的就全知道了。茭白舍不得掏钱,他想把小黑姑娘给的那块大洋留起来做个念想。他就追着问过路人,你给我说说,我走过去。过路人扑哧笑了,说,你走到估衣街,那得多少时辰?茭白固执地说,多少时辰我都能走。过路人无奈地说,我说不清楚,估衣街远着呢。说完急匆匆走了。茭白愣在那儿。

茭白看着一切生疏的城市,那么多条路,前边还有一条河,他怎么走到估衣街呢?天津的估衣街坐落在日渐繁华的大沽大街南侧,最早就是河北和山东移民过来的人居住在这里,于是就形成了南北风格融合的商业沿革,逐渐发展成为店铺林立的商业街。在估衣街上分布着大大小小百家商铺,很多是百年老字号,查问历史,有着响当当的名头。街上清雅的青砖路面,红窗灰瓦,错落有致,充分体现着传统的中式建筑布局。街里边卖什么的都有,吃的喝的用的穿的玩的,进了街各种香味就扑鼻而来。讲究点的商铺朱红窗阁牌楼、青砖灰瓦白线墙装点,大多是扬州商贾开办的。估衣街上的牌匾很厉害,不少是名家官吏所题。经营估衣街的这帮子老板聚会,在开街起就信奉估衣街的经营信条:至诚至上,货真价实,言不二价,童叟无欺。这十六个字是估衣街的街训。领街的老板将这四句箴言刻成木质对联,挂在估衣街的最醒目处。

他凭借着四处问路,硬是走到了估衣街。见到了老师的舅舅,姓诸葛。诸葛是一个与老师截然不同的人,好说好动,一说就激动,一激动就口吃。诸葛一口吃,他的老伴儿就哈哈大笑,茭白一进门就被这种调侃的氛围笼罩着。茭白很兴奋,他的父亲很严厉,母亲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贤淑女人。父亲在的时候,母亲都很少说话,一直看着父亲的眼色行事。有次调皮的茭白问父亲,母亲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当初你们怎么同床共眠,能在激动的情绪里有了我?父亲对茭白的放肆很是不满,说,你还小,不懂男女之事。告诉你,你和你女人的初夜必须要郑重,燃香净手,互跪携手。茭白觉得没那么费事。父亲狠狠打了他,说,你的初夜女人必定是你的妻子。茭白说,要不是呢?父亲说,要不是就断了父子之缘!在马来西亚的十多年,茭白很少听到家里有笑声,即便母亲能笑,也是抿嘴悄然出声,几乎听不见动静。茭白对母亲说,你笑出来。母亲说,笑不出来。而在诸葛家,几乎每天都笑,是哈哈大笑。因为老伴儿笑了,诸葛也会跟着笑。茭白在遵照老师说的看《史记》,但实在看不下去。他能听到街上售货的叫唤声,那么脆耳入心,像是唱歌。

诸葛怂恿他去街上玩,说,你到天津就听我的,别听你老师的。天津就是好玩的地方,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茭白说,我不敢。诸葛说,怎么不敢?茭白说,我从小就读书写字,我就认识吉隆坡一个地方,那是我的家。诸葛说,我反对,你就出去走走积攒阅历。你父亲给你老师的钱会转到我这儿,不够我给你添。茭白眼泪流出来,说,我就是笼子里的鸟,放开门让我飞出去都不敢,我不知道怎么飞。诸葛老伴儿说,你去大悲院看看,那里很好看。不要看佛,专门看看拜佛的人。

诸葛给茭白找了个拉车的,叫大落,很彪悍,但很内秀,是天津的活地图。诸葛告诉大落,你只管拉他去逛,回来找我结账。大落拉着茭白去了大悲院。茭白进去看着这么多善男信女在烧香磕头,觉得香烟太呛人。他咳嗽半天走出大悲院,对守候在那里的大落说,我要去北门外的天泉茶楼。茭白说出来心一跳,他明白其实不是大悲院不好看,是他心里还始终惦记着小黑姑娘。大落听罢为难了,说,那里比这还乱,你可不要去。茭白不买账,说,诸葛老师不是要炼我吗?越乱的地方我就越去。大落说不动茭白,只好拉着他去了。

这个茶楼坐落在北门外一条不起眼的小街的尽端,门脸很小,也不起眼。周围都是卖茶叶的,乱哄哄的。茭白看见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路边支着一张桌子打麻将牌,吆五喝六。茭白摸了摸口袋,发现竟然没有带钱。他仔细想了想,平常自己都很少带钱,带钱也没有地方去花。他来到天津估衣街找到诸葛后,都是诸葛给他些散金碎银。茭白很是尴尬,想回去找大落借,可觉得一旦让诸葛知道跑到这儿,免不了又是猜疑。尽管诸葛让他转转,但毕竟茶楼是文人不愿意提到的场所。茭白走进去。收票的人问,有票吗?茭白说,我是小黑姑娘的朋友。收票人看了看茭白,没好气地说,凡是吃软饭的男人都这么说。茭白没说话,他还听不明白对方的话,但感觉小黑姑娘周围的男人已经蠢蠢欲动了。收票人说,小黑姑娘的朋友也得买票,这茶楼就靠卖票活着了。茭白记得去前门园子里听大鼓,都是不买票的,走的时候再结。他对收票人说,你能不能找人喊一下小黑姑娘?收票人瞪着眼睛训斥道,你这个人怎么财迷呢?一张票不就是十个铜子吗?是小黑姑娘的真朋友,你就得掏钱支持她,别玩套白狼的活儿。小黑姑娘知道你来了,也得她掏钱给你买票。告诉你,在这茶楼里没有蹭票的,都得买票进。

两人正说着,小黑姑娘竟然匆匆走过来。她激动地拉着茭白的手,脸色赤红,说,我以为你就是说说,没想到你还真来了。收票人对小黑姑娘说,你这个朋友想不花钱就进去,你说这行吗?小黑姑娘眨着眼睛问,你真没带钱来?茭白点点头。小黑姑娘悄声问,找到你的亲戚了吗?茭白说,找到了,今天真是忘了带钱。小黑姑娘兴奋地笑说,怎么一见我就没钱呢?我上次可给了你一块大洋的。茭白说,你是不是以为我来还钱呢?小黑姑娘说,我才不这么想呢,这两天我眼皮跳,就知道你要来。茭白说,你给我买票吧,我要看你的演出。小黑姑娘说,我马上就要上场了,我给你买票。茭白嘱咐,我就坐后面看啊。小黑姑娘掏钱买了票。收票人开始殷勤地对茭白说,不满,后头都是空座呢。小后生,捧小黑姑娘的人多了,你是唯一不带钱的。等一会小黑姑娘上台了,你没钱怎么朝台上扔呀?茭白不解,问,我朝台上扔什么钱?收票人哈哈大笑,说,你不扔钱也得扔个值钱物件呀,要不怎么能让小黑姑娘陪你喝茶呀?

茭白悄悄地走进茶楼,里面像是市场,三教九流,喝茶的、聊天的,乱哄哄,空气的味道也不好。台上正在演唱《华容道》,茭白认出是小黑姑娘的爹,扮相还算不错,就是显得几分粗糙。茭白小时候经常听父亲说起这个段子,父亲讲了很多曹操的故事,他说,曹操是个人物,比刘备和孙权都强得多。曹操是能拿得起放得下的大男人,输得起,也赢得起,能做到这点儿很难。台上的老汉似乎看到茭白,方寸有些乱,唱得拘谨起来,没有了在火车上给茭白讲自己时的那么神采。“赤壁鏖兵战争苦,诸葛亮七星台上借东风。曹孟德人马八十三万,大火烧得只剩七千零。见李典少盔无甲露膀背,见乐进战马光秃无毛鬃。见许褚胡须烧个刷箸样,见夏候惇只剩一人眼睛。”老汉嘴里唱着,眼神却向下瞅着,下边词儿就跑到九重天以外了。应该是“张文远大刀折去二三尺,曹仁粉面烧得烂毫青”,老汉当场就忘了词儿,颠来倒去就是“二三尺”。旁边拉二胡的连忙提醒词儿:“曹仁粉面烧得烂毫青”。老汉没听,依然如故,还是那句“二三尺”。台下观众乐得前仰后合,倒彩一通好灌,使得老汉脸红到脚后跟儿,没辙,只得鞠躬下台。茭白也笑了,笑得很开心,他很久没这么惬意地笑过了。

小黑姑娘在昏暗里突然走过来,对茭白柔情地说,我要上去了,你想听个什么?茭白张口就说,想听《蓝桥会》吧。小黑姑娘离开座席,朝后台走去。茭白看到有两个打扮特别的人凑过来,穿的都是警察署便衣的衣服,只不过对襟没了,颜色也不那么扎眼。两个人操着浓浓的河南口音,茭白一听就是河南开封府的,因为开封人说话尾音比较重。在马来西亚的时候,给父亲做面食的就是开封人,说话很好听。两个人低声问,你认识小黑姑娘?茭白不说话,他闹不清楚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但肯定跟警察的身份很接近,他在习艺所里曾经见过这么打扮的人。其中一个面相腼腆的对他说,我们都不好意思打扰小黑姑娘,知道你跟小黑姑娘不错,你跟小黑姑娘说说,能不能不在这个茶楼里唱了,换一个?茭白一愣,问,为什么要换一个呢?面相腼腆的说,这个茶楼太乱,你问问小黑姑娘能不能去天晴茶楼,那里比这儿要讲究,地方也显得场面。茭白不懂,说,你们可以直接找小黑姑娘说呀。腼腆的那位抿嘴笑了,摇头说,这里的茶楼老板拦着,其实让小黑姑娘换园子是为了我们主子。茭白好奇地问道,你们主子谁呀?另一个面相凶狠的说,这不关你的事,我听你说话也知道是从北京来的,而且是有学问的人,北大的吧?茭白浑身冒汗,嗫嚅地问,根据什么说我就是北大的?面相凶狠的说,知道你还不容易?凡是跟小黑姑娘认识的男人,有几个不知道怎么回事的?茭白觉得毛骨悚然,他觉得怎么一沾小黑姑娘,险恶的气氛就陡然而生。自己刚到天津,跟小黑姑娘也是萍水相逢。他斗胆地说,我可以对小黑姑娘说换地方的事,但你们得告诉我你们主子的名字。长相凶狠的说,姓金,知道了吧。茭白脱口而出,是金署长吗?面相凶狠的捂住茭白的嘴,狠声问,你嚷什么?茭白在习艺所就知道,凡是让金署长看上的女人是跑不脱的,金署长喜欢女人在北京是出名的。听语冰说,女子师范大学的学生都被金署长看中了,带走了两个校花,没人敢盘查。

这时,一个打扮得很妖娆的女人上场,唱了一段《金瓶梅》。她在唱中带说,把脏话荤话倒都收住了,但也把西门庆和潘金莲的男女之事说得眉飞色舞、扭捏百态,底下喝彩声不绝。茭白看着很不舒服。旁边有位老观众对茭白说,这是砸小黑姑娘场子的,下边就是小黑姑娘上了。茭白不解地问,小黑姑娘不是有金署长在后面戳着吗?老观众说,这个女人后面也有个混混叫李帮子的。茭白说,李帮子不怕金署长?老观众笑了,说,混混怕谁呀?再说金署长在北京,李帮子毕竟在天津本土占地盘呀。当小黑姑娘上场时,有的观众起哄,小黑姑娘压不住,只好退下来。这时小黑姑娘的父亲又上场,观众哄堂大笑,可老汉却镇定自若,唱了一段《隋唐演义》中的小罗成叫关。他唱得丝丝入扣、有声有色,听客们听得鸦雀无声、全神贯注,忘记了喝上一口热茶。老汉唱完,那个妖娆女人竟然也跟着上台,对老汉挑衅说,今天这么多观众捧场,咱们为了找个乐,比比。老汉见多识广,拱手抱拳,说,好啊,怎么比啊?那女人说,我们一人在嘴前举一张白纸,最后看谁的唾沫星子多,谁就当众认输。老观众对茭白说,坏了,这女人练这手绝活用了整整六年,天天举张白纸,一说就是一上午,白纸上只有几个唾沫星子。观众疯狂了,掌声雷动。老汉没有犹豫,欣然接受,挑了两个老听客登台当公证。先是那女人,一个流畅的贯口下来,白纸上只有三四个唾沫星子。轮到老汉了,他说了两段贯口,白纸上没有一个唾沫星子。金署长站了出来,茭白一眼认出来,穿着打扮很斯文,丝毫没有在习艺所见到的那种专横跋扈的劲头。金署长朝底下的听客一拱手,说,现在能做到白纸不露水的我从来没见过,今天算是开眼了,我愿意赏给老爷子两块大洋,说着抬手朝台上扔去。老汉漂亮地顺手一块儿接住,有人鼓掌,更多的人喝彩。那女人见大势已去,撅着嘴走下台,嘴里不干不净的。不知从哪儿跑上一个人,把一杯冷茶泼在她身上。

小黑姑娘在观众的喝彩声中重新上台。小黑姑娘换了一身行头,穿着一身红色旗袍,头发绾起来,脸上拍点儿腮红,人就显得格外精神。她的眼睛放着光泽,闪烁着大气的震慑。小黑姑娘深鞠一躬说,今天给大家唱一段《蓝桥会》,祝愿台下的有情人终成眷属。她把两块铜板娴熟地敲打起来。拉二胡的是老赵,弓子来回飞舞,摇头晃脑的,很可爱。“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娥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那柔媚的声音脆而俏,圆而润,美而有韵味。茭白的父亲是个眼界开阔的人,离开马来西亚前,曾经在北京见过菊坛名家,像老生谭鑫培、杨小楼、余叔岩,都是声名显赫的人,也和当时风靡的京韵大鼓名家刘宝全接触过。他曾经对茭白讲过这么一个道理,到了马来西亚,唯一怀念的就是这些京韵京腔,刻骨铭心呀。京韵大鼓能唱出意境来难,表和演看起来是一起的,实际上是分开的。表就是内在,演才是外表。表越深入,演得就越成功。这跟做人和当官一个道理,你说得越多,做得就会越少,就没多少人听你的。你做得越多说得的越少,说的每句话都有人信呢。

就在茭白欣赏得如痴如醉的时候,大落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对茭白说,诸葛先生来了,就在门口等着呢。茭白忙问,诸葛先生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大落说,是我告诉他的。茭白不悦,说,你这不是出卖我吗?大落照实说,诸葛是我主家,是他给我车钱,我没办法。茭白问,出什么事了?大落说,我不知道,反正让你跟他走。这时候小黑姑娘唱完了,真的有人朝台上扔东西,听起来像是大洋,声响很清脆。小黑姑娘不捡,那个拉二胡的后生给她在台上捡,一边捡一边朝台下鞠躬,鞠个没完,引来台下一片哄堂大笑。小黑姑娘下台了,掌声继续响着。茭白心里很复杂,他被大落拉扯着离开座位。他预感着自己要离开小黑姑娘,他故意磨蹭着,终于看见小黑姑娘跑来。他对小黑姑娘说,我得走了。小黑姑娘舍不得地说,我还得返场呢,你怎么就走了呢?茭白问,还能再见面吗?他说完就后悔,说了一句傻话。小黑姑娘低下头,声调很低地说,以后见你越来越难了。我提醒你呀,你有时爱用手摸鼻孔,我在上边看着很清楚。茭白说,我怎么没注意?小黑姑娘不好意思地说,你在火车上就爱这样,我当时说了你一句,你也改不了。茭白说,刚才有两个人找我,说要让你转园子。小黑姑娘说,知道,是金署长让我转,说这里的人太乱,没什么身份。茭白提醒说,金署长我可知道,不是好惹的。小黑姑娘说,我卖艺不卖身。茭白问,能坚持?小黑姑娘的眼圈红了,也不说话。茭白说,我想摸摸你的手。小黑姑娘乖乖地伸出手。茭白跟小黑姑娘握了很久,小黑姑娘想松开,但一直被茭白攥着,攥得她有些疼。

果然,诸葛在门口等着茭白,脸上看不出什么。茭白问,我跟您去哪儿呀?诸葛让茭白跟在他后面走,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北门外这条不起眼的小街。诸葛转身动怒地说,你怎么跑这里戏耍了?这不同于北京,出了事怎么办?茭白头次跟诸葛犟嘴,说,您不是让我随便逛逛吗?诸葛恼火地说,这条街上有四家妓院,有十几个打茶围的地方,多少男人进来就家破人亡,都毁在女人的怀抱里。茭白不懂打茶围,就问,什么叫打茶围?诸葛说,就是进去以后能跟女人喝酒、抽烟、吃点心、闲聊。茭白兴奋地说,这多好啊。诸葛气愤地说,你是北大学生,得有点文人气质。你以为打茶围这么简单?你聊着聊着就得动心思,你就得撩帘带人家到后房,你就得扒人家裤子。这就跟抽大烟一样,越来越上瘾。那儿的女人是什么?就是大烟,憋着法子让你去抽。茭白很少看诸葛先生生气,因为都是笑哈哈的。茭白纳闷,问诸葛,我就是过来听京韵大鼓,没别的。为什么非跟您回去呢?我父亲就爱听这个,说这玩意好听呢。诸葛瞪眼,你是去听大鼓吗?你是找女人对吗?以后不许欺骗我,我最反感别人骗我。你知道那女人是谁吗?知道谁捧她吗?茭白老实地说,金署长。诸葛说,你老师叮嘱给我,不能让你出事。金署长能惹吗?杀人就跟捻臭虫一样。诸葛让大落拉着茭白走了。他回头看见诸葛先生被那两个金署长手下的人围了起来,说着什么不知道,但他看见诸葛摆出一副谦恭的样子。

茭白消停了几天,倒是真的看《史记》,就是看不下去,脑子乱乱的。那时,天津有了有轨电车,茭白就乘车在城里来回转。晚上回来,诸葛老伴儿对他说,你是喜欢上那个女人了。茭白问,我怎么办?诸葛老伴儿忧伤地说,你没看这几天他不口吃?他不口吃我就笑不出来。茭白说,先生的口吃就是为了您笑的?诸葛老伴儿点头,说,他以前曾经去过那种风月场,被那的一个女人诈了一百块大洋,所以很嫉恨那地方。茭白吃惊,问,怎么能被诈的呢?诸葛老伴儿说,他喜欢上那女人,那女人叫素雅。后来,他去找老鸨子赎,给了老鸨子一百大洋。当时诸葛要想娶素雅的,已经开始筹备婚事。素雅还身后,开始跟诸葛日子过得还挺好的。没多久,诸葛发现她抽大烟,再后来素雅又回到了那里。有人告诉诸葛,说,素雅就是老鸨子放的鸽子,你已经是第三个了。诸葛气不过,找素雅算账。老鸨子跟诸葛笑着说,怨你傻大头,谁都知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是你偏上这个当。诸葛不甘心,直接找到素雅,素雅正陪着一个男人打情骂俏。诸葛过去问素雅。素雅说,我不喜欢跟一个男人过,没意思。我就愿意一天一个这么过着,多新鲜呀。诸葛回家的时候一步一个眼泪,一直流到眼泪干枯为止。

茭白明白了诸葛对自己的用心,开始认真看《史记》。《史记》共有一百三十卷,茭白已经看到了四十一卷,《越王勾践世家》第十一。诸葛看到这卷想起了西施与范蠡,“两人相会,别无系恋,遂散尽家财,一舸飘然,偕意共隐山林,以尽倡随之乐,二人隐姓埋名,泛舟于五湖之间,莫知所终”。茭白日子过得沉闷,诸葛心疼,带着茭白去了东天仙戏院,看梅兰芳演出的《樊江关》。梅兰芳扮演的薛金莲亮相,一出场便赢得满堂彩。诸葛在旁边对茭白这么评价梅兰芳:长袖善舞,有如柔丝一缕,摇漾晴空,高可上九天,低则可达重泉,上如亢,下如堕,实在难能可贵。茭白佩服,诸葛毕竟是北洋大学的老师,张嘴说出来的就是经典,实在内道。梅兰芳浓妆涂抹的清秀面颊让观众如醉如痴。他两句唱声过后,重头戏的樊梨花反倒有些黯然,满场的叫好声从戏楼子里送出,街上的行人也不免驻足。诸葛对茭白说,你要看看梅兰芳,这比你去那下三烂的茶楼看京韵大鼓更有文人的气质。茭白不服气,可又说不过诸葛。回到家,诸葛跟老伴儿津津乐道地说梅兰芳,说到口吃,老伴儿又哈哈大笑。久违了的笑声让茭白心酸,很早回到房间。快睡觉的时候,诸葛走进来,坐在他床旁边说,我知道你喜欢小黑姑娘,告诉你,她跟不少老板有染。现在金署长已经包了她,这些老板不敢惹,可都不愿意撒手,你再敢搅和就离死不远了。茭白看着天花板不说话,他不愿意想小黑姑娘跟那些男人调情的场景。诸葛说,我老伴儿跟你说了素雅的事情,那是我让她给你说的。告诉你,过去这么多年了,我现在心口还疼呢。知道素雅后来怎么了?过了三十没人要,跳海河死了。茭白说,其实素雅喜欢你,她当着别的男人这么说你,是救你。说完你,你走了,当晚素雅得哭上一夜。诸葛悻悻的,没说话,关门走了。

看到了四十七卷,《孔子世家》第十七,茭白看不下去了。他不喜欢孔子,觉得是个不敢爱不敢恨的男人。茭白最嫉恨孔子的观点:只有女人与小人是最难与他们相处。太亲近了,他们就会显出无礼;太疏远了,他们又要怨恨。茭白觉得女人比男人有情,想着这些,他又偷偷跑出去,天天泡在天泉茶楼里,眼巴巴等着小黑姑娘上场,然后把小黑姑娘所有的唱段都听了好多遍。诸葛都知道茭白去哪儿,他想逃避什么,不再问他去处。每次茭白出去就给他票钱,每次给的不多,就够进去的。如果再想喝点什么,茭白口袋里就空荡荡的了。大落只管去接茭白,这都是诸葛事先安排好的。从估衣街到北门外不算近了,大落好身体,有着好脚板,但也得跑一个钟头。茶楼里的人都知道茭白,也知道他为谁来的。

那天晚上,月色无光。茭白见到小黑姑娘,发现她上台的服装变了,那天穿得很简单,也没有涂脂抹粉的。她披着一件长长的黑色外衣就遮住了全身,外衣的前领是暴露的。茭白发现小黑姑娘的外衣设计得很合理,也很合体,因为她前胸很有突起感,属于拔地而起那类。外衣不是平面的,而有了腰部的曲线,小黑姑娘腰部收缩得又是恰到好处,承上启下。外衣下端是敞开的,很像是中国的旗袍,于是显示出她的臀部接连着两条长腿,每一块肌肉都在尽可能显示女人的魅力。她脊沟深陷,肩胛骨突出,宛如一只蝴蝶扬起了双翼。茭白不由得怦地动了心,他觉得暗恋的语冰不知去向,自己骨血正旺,身边得有个美丽女人,只能是小黑姑娘了。其实他想可以没有女人,眼睁睁见父亲跟母亲主仆的关系,觉得实在没意思。可没有女人就觉得日子没有滋味,总是涩涩的。他无法忘怀在吉隆坡机场与女同学那次肌肤之亲,是那么摄人心魄。

不少男人都喜欢小黑姑娘,小黑姑娘还没下场就有人在后台等着。包车已经少了,这时天津街头小轿车开始盛行,最好的是美国福特牌的。而在后台的街口就有福特小车在等着。茭白知道自己的分量,就开始连熬了几夜,专门为小黑姑娘写唱词。茭白以前没有写过,他就是聪颖,听完的段子能化入到他脑子里。茭白写的都是《聊斋》题材段子,狐狸精和白面书生的爱情传奇。小黑姑娘不怎么识字,但能断断续续读完,那眼神就变化了,有了燃火的感觉。可有一天,他在后台等小黑姑娘,发现那辆福特小车里坐着的竟然是金署长,他愣了。对金署长他很熟悉,知道金署长在北京是什么地位,段祺瑞政府手下的红人,金署长跺脚地都颤抖。起初茭白想回避,可这时小黑姑娘从后台款款走出来。小黑姑娘看到了茭白,但眼里只有金署长,就谁也不理睬了。周围等小黑姑娘的男人们见了金署长领走了小黑姑娘,也都愤愤不平地退走。后来,茭白问收票的,金署长来这个茶园子多久?收票的说,连捧了小黑姑娘十场,场场到,而且每次都大把地扔大洋,叮当之声充实在园子里,让所有的人都不寒而栗。金署长准备让小黑姑娘去别的茶楼,嫌这里的太乱。小黑姑娘舍不得这个让她登台的地方,再加上茶楼的老板懂事,会哄金署长,金署长就不再提让小黑姑娘走的事了。

有天,诸葛拿回一张大公报,上面写了金署长和小黑姑娘的绯闻。诸葛说,等着吧,大公报非挨砸不可。果然,第二天报社被砸,被迫登抱歉更正的消息。诸葛对茭白说,以后可以去看,但不能再接触小黑姑娘。茭白固执,继续去茶楼看小黑姑娘。那天去,听收票的说,金署长的闺女来了,叫金不提,长得很漂亮、招人。茭白进了园子,照常坐在后排。果然,他看见一个虽然相貌妖艳,打扮却像个男人的女人走来走去,梳着短发,穿着男人服装。茭白看金署长跟金不提有说有笑,金不提还跑上台给拉二胡的后生两个大洋。茭白听旁边的观众说,金不提是个爱凑热闹的人,追求金不提的男人不少,大都是纨绔子弟,金不提都不抬眼皮,说,哪个男的都不需要,少跟我显摆你们家有钱,我们家什么没见过?演出结束,茭白走到后台等小黑姑娘。他看到原本热闹的后台口冷冷清清,只有金署长的车停在那儿。小黑姑娘出来,迎面看见茭白站着,想躲都躲不开了。茭白说,你唱得不如过去好了。小黑姑娘支应着,茭白走近。小黑姑娘低声说,你不怕死呀?茭白仰天大笑,说,我不怕死。小黑姑娘低头绕过茭白,走上金署长的车。茭白追过来,对着车窗大声说,你唱的不是杨贵妃,她是皇后,她就是万臣倾慕的美人。你唱的就是一个宫女,她不光是得宠,关键是她有得宠的本领。茭白看见金署长的脸色铁青,也看见从后面一辆车上下来两个人,就是在园子里见过的那两个,已经虎视眈眈地走过来。小黑姑娘恐惧地闭上眼睛。这时候车门拉开,金不提从车上下来,微笑地朝茭白走过来,说,好汉子,没人敢当着我爹面这么说话,是不是茭白呀?

金不提在起士林餐厅请茭白吃了顿西餐。起初金不提觉得自己吃西餐很技术,没想到茭白更具有伦敦风格,刀叉的使用很潇洒。金不提没有服气过谁,包括她爹。她偏偏看上了茭白,因为只有茭白不正眼看她,身上飘浮着一股冲鼻子的酸文气,后脊梁骨总是笔挺挺地戳着。金不提对茭白说,茶园子就针鼻点儿大的地界,我爹对你喜欢小黑姑娘很生气,找人查了查,知道你是他的囚徒。要不是蔡元培校长出面保你,恐怕你已经在习艺所被人折磨死了。你能不能离开小黑姑娘?你斗不过我爹。今天要不是我出来,你肋骨至少得折十根。茭白说,我知道什么都能被别人夺走,但唯有男女情感夺不走。小黑姑娘喜欢的是我,不是你爹。金不提笑了,说,现在是强权时代,小黑姑娘是我爹的女人,动了我爹的女人,留神把你们家给绝了。茭白把刀子和叉子齐刷刷剁在桌子上,说,我这人不怕威胁,我在北京闹了两起事件,怕死就不闹了。金不提给茭白倒酒,说,你不要追戏子,我爹也就是玩玩,只不过这次他玩大了,那是最没出息的男人才做的。茭白无动于衷。金不提急得直跺脚,说,天底下好女人多得是,你怎么偏偏喜欢上一个风尘女人?你知道你是北大高才生吗?你将来是国家栋梁啊。茭白说,我不当国家栋梁,我就喜欢风尘女人。金不提结账走了。茭白走出来,被夜风一吹,他吐了,哗哗的。他才想起来了,自己跟金不提一人喝了一瓶白兰地。

金署长见茭白满不在乎就急了,准备找人要做掉茭白。小黑姑娘发现后,左右哄着金署长,见到茭白也摆出不理不睬的样子。金署长对小黑姑娘下了诏书,你得绝了心,要不然我就把他的心挖出来炒着吃。小黑姑娘觉得茭白顶着块傲骨,求不动他就求金署长,说,你要我什么都给你,但你不要碰他。但金署长就说不行。在金署长灭茭白的几次过程当中,茭白都无意中逃脱了。小黑姑娘对茭白求饶,说,你不要再来了,就算我求你了。金署长会对你下毒手,我不想因为我你没命了。茭白说,命算什么?不就是一颗脑袋吗?他要,我给他。但我不能因为他就离开你,我就是给你写段子,就是让你上台唱,我听着过瘾,听着舒坦。小黑姑娘叫来她爹,老汉过来也不说别的,把拎来的口袋一放,听到里边叮当作响。老汉说,小黑姑娘是我的闺女,我不可能让你娶她。茭白问,为什么?老汉说,你没钱,我问过了,你就是一个好吃懒做的男人,指着你爹过日子。你没什么赚钱本事,就懂得戏弄女人。我闺女嫁给你怎么活?指着你黄花菜都凉了,不能天天喝西北风。茭白说,那你想把闺女给金署长吗?他有两个老婆了。老汉说,那我不管。茭白说,他岁数可比你都大,你就那么忍心?老汉说,我闺女愿意,这你没办法。茭白拗起来,破例喊了起来,谁劝我也不听,我就听我自己的。我喜欢小黑姑娘,阎王爷都拦不住!

转天,茭白执意要去北门外的天泉茶楼。诸葛死活不让他出门,诸葛说,已经有人给我打电话了,说你要再去就死在街头。茭白口头答应,但趁诸葛不注意,跳出了墙头直奔北门外。路上只听咣的一声,茭白被什么东西撞上了,他觉得玻璃碴子像瀑布一样撒在自己的脸上和身上,他没有疼的知觉,就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他恢复了意识,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的脸被纱布一层层地包裹着,他恍惚间看到有影子在晃动。他问,我在哪儿?大夫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茭白说出自己的名字。大夫说,你找个人给你交钱,你已经躺了整两天了。你再不交,就停你的药了。茭白说,多少钱?大夫说,我不知道,估计有两千大洋吧。茭白问,我伤得怎么样?大夫说,肋骨折了十根,脸上都是碎玻璃碴子,其中有个伤口稍微大了些,我给你缝了四针。眼睛里到处是淤血,你的左眼估计要恢复一段时间才能看见。茭白说,是我撞了别人还是别人撞了我?大夫笑了,说,没人撞你,你撞到一辆小轿车上了,你是肉的,人家车可是钢的。茭白对大夫说,请你把北洋大学的诸葛先生喊来,放心,该给你的钱一个铜子也少不了。大夫说,诸葛先生住在哪儿?茭白觉得说话都疼,喉咙里都是火。他说,到估衣街上问问就知道了。大夫说,估衣街都是饭馆和商铺,你让我找哪一家子问?茭白想了想,说,你就说找一个大学教授,估衣街就他这么一个。

大夫派人去估衣街找了。茭白觉得自己有问题了,明明知道人家挖个井,为什么非要朝井里边跳呢?他觉得头胀得跟猪脑袋那么大,强忍着闭上眼睛。过了好久他听见响动,睁开眼,看到了拉车的大落站在面前。他的心踏实了。大落歉疚地说,我找遍了所有医院,最后在这儿找到你了。茭白问,诸葛让你来的?大落说,诸葛先生见你就从墙头跳走了,就哭了,后来在估衣街那儿听到你被车撞的消息,就派我开始找。这家医院是教会医院,背你来的人是教会医院的勤杂工,要不是他你早没命了,我来的时候他说你已经死了。茭白伤心,说,给诸葛先生添扰了。大落说,诸葛先生正在筹措钱,完了就上医院送来。茭白问,诸葛说什么了?大落说,你这是遭报应了。

茭白忍痛离开小黑姑娘以后,一个月的时间就掉了二十多斤肉,先前壮壮的汉子现在瘦得像根竹竿。他这人简单,就是把思念放在折磨自己身上,从来不传递给别人。他始终等待着小黑姑娘来找他,毕竟他为小黑姑娘差点没了命,可小黑姑娘任何口信都没有传来。他不敢去茶楼了,思念过苦,就去了北门外天泉茶楼的下面,隐约听到小黑姑娘在唱大鼓,唱的是《剑阁闻铃》。“一个儿枕冷衾寒卧红罗帐里,一个儿珠沉玉碎埋黄土堆中。连理枝暴雨摧残分左右,比翼鸟狂风吹散各西东。料今生璧合无期珠还无日,但只愿泉下追随伴玉容。料芳卿自是嫦娥归月殿,早知道半途而废又何必西行?悔不该兵权错付卿义子,悔不该国事全凭你族兄。细思量都是奸贼他把国误,真冤枉偏说妃子你倾城。众三军何仇何恨和卿作对?可愧我想保你的残生也是不能。可怜你香魂一缕随风散,却使我血泪千行似雨倾。恸临危直瞪瞪星眸咯吱吱皓齿,战兢兢玉体惨淡淡花容。眼睁睁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悲恸恸将何以酬卿又何以对卿?最伤心一年一度梨花放,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茭白哭了,满腮的泪。他知道小黑姑娘身不由己,唱得如泣如诉,说明她的心还在自己身上。他想上去,看见金署长的车又退回来。

回到估衣街,茭白在街上走了很久。说不上是高兴还是悲哀,无论怎样,小黑姑娘还惦记着自己。路上,茭白瞅着道边一伙闲人在下象棋,看对方之间的绞杀,怎么互相将死对方。天灰暗下来了,他感到饿了,这是这么多天来头次感觉肚子咕咕叫了。他疲惫地走到小街上,他走着走着就走到一个摊子门跟前,看见了一个小姑娘在那儿正忙碌着。他排着队到了跟前,对小姑娘说,我要三个烧猪脚,要烂的。小姑娘看着他,挑了半天给他三个。茭白捧在手里,热乎乎、香喷喷的,他立即啃了一口,牙齿之间都是香味儿,烂在了口里,真是香到了胃中。小姑娘叮嘱道,你回家再吃呀,你吃了谁还吃你的呀?茭白笑了笑,说,我就给我一个人吃。茭白刚走,就听见小姑娘喊着金姑姑。茭白回头,见金不提和一个随从也在那儿买,而且一人买了一个,边走边吃着。茭白躲起来,他看着金不提和那个随从走过,一股子香味扑来,也不知道是猪脚的香还是金不提身上的香。茭白抬头看见有鸟从南边飞过来,在那儿嘎嘎叫着,叫得他心发酸。他想,像我这样没心没肺的男人天底下没多少了,本来小黑姑娘应该是属于我茭白的,就因为我没骨气。可悲呀,有哪个女人会喜欢自己这样不通情理的男人?

茭白还是不听诸葛的劝告,又一次冒险去了天泉茶楼。他悄悄地坐在后面,看见金署长带着几个人坐在前面,金不提也在那儿喝着彩。他没告诉小黑姑娘,可很快小黑姑娘差收票的过来,告诉茭白赶快走,晚了就有生命危险。茭白不听。收票人说,有几个大汉已经在楼下等着你小子了。茭白坚持到小黑姑娘上场,他看见金不提在回头找他。茭白低头,可金不提已经走到他跟前,对他说,你好大胆子,我爹张网等着你,你为一个唱大鼓的女人可以飞蛾扑火。茭白不语,金不提感叹地说,现在的男人都像太监了,很难找到你这样的。我可以救你的命,但你今天肯定得入牢房了。你就在这儿听吧,不知道小黑姑娘能为你小子唱什么。门口水牌子上写的是《黛玉焚稿》。

金不提走了,观众已经掌声雷动,茭白看见小黑姑娘走上舞台。小黑姑娘穿了一件白色的旗袍,在台中央站稳了,深深鞠了一躬。茭白感觉到小黑姑娘消瘦了许多,眉宇间都是哀怨。小黑姑娘细声细语说了声,尽力尽力地伺候各位爷,就开唱了。说着,小黑姑娘低回婉转地唱了一段《黛玉焚稿》:“暗想到自古红颜多薄命,谁似我伶仃孤苦我还更堪伤。才离襁褓就遭了不幸,椿萱俱丧弃了高堂。既无兄弟和姐妹,只剩下一个孤鬼儿受凄凉。可怜奴未出闺门一弱女,我是奔走了那多少天涯道路长。到京中舅舅舅母留下我住,常念着受人恩处不可忘。虽然是骨肉的至亲我的身有靠,究竟是在人檐下气难扬。”茭白知道自己难为小黑姑娘了,他看见金署长在拍桌子喊倒彩。茭白起身离席,从后门悄然走了出去。没走了几步远,就看见有几个巡捕过来,问,你是茭白吗?茭白说,我是。为首的巡捕说,你跟我走一趟局子吧。茭白问,我犯哪条罪过?巡捕说,进了局子再给你定罪也不迟。

茭白已经是再次走进警察署的习艺所,他看到一溜长长的炕,上面铺着凉席。所有的眼睛都盯着他,其中靠中间一个秃头的人率先跳下炕,慢慢走到他跟前。茭白闻到浓浓的酒味儿,是那种十分低劣的酒。秃头拉长了声音问,小子怎么进来的?茭白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场面,在北京的习艺所,因为好几个北大学生关在一起,没人敢怎么他。他从小在舒适的生活圈子里长大,跟着父亲生活,父亲生意场的人都喜欢他,什么都愿意教他。吉隆坡的华裔堆里父亲算老大,警察见了都跟他敬礼。茭白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秃头,就敷衍着,不为什么。秃头笑了,不为什么能进到这地方?茭白昂着头,我是被人诬陷了。秃头过来用手抓住茭白的下部,茭白凄惨地叫了一声,很快有人过来用枕巾把他的嘴封住。秃头说,是不是强奸哪个美女了?茭白拼命摇着脑袋。秃头说,给我们讲讲你玩的过程,一定要边说边给我比画,越真实越好。茭白把枕巾吐出来,说,我没有。秃头说,我不相信,我要亲自检查检查,把裤子脱下来。茭白捂住裤腰带,使劲儿喊叫着,但门外没有人响应。秃头笑了,说,没人来,这儿我就是皇上。几个人终于把茭白的裤子齐刷刷地扒下来,紧接着是裤头。茭白觉得下身一阵冰凉,眼前一片灰暗。这时那个秃头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完全是本能,茭白从口袋里瞬间掏出小刮子,这小刮子是小姑娘卖烧猪脚时送给他的,告诉他用这个小刮子剔干净,越是骨头缝里的肉越香。说着话,茭白的小刮子朝秃头的手劈过去。秃头就见眼前有个东西晃过来,紧接着,他的中手指就被削掉一截。秃头一点也不疼痛,别人看他已经满手是血。等到秃头疼起来的时候,他看见茭白手里拿着小刮子冲着他点着头,他疼得晕了过去。

三天以后,茭白在习艺所教给每个人唱大鼓,都是他写的词,写的都是吉祥到临,出门有福。官司没了,见了父母。吃喝都有,大洋鼓鼓。谁都愿意唱,唱起来都泪水涟涟。大家都觉得茭白是个神人,肚子里都是货色,要什么有什么。有次,来了一个外国神甫给习艺所布道。旁边不少警察跟着,点头哈腰。唯有茭白用流畅的英语跟神甫说话,最后说得神甫给茭白鞠躬,脸上都是媚色。神甫走了,不光是被关的人,就是跟着的警察都问茭白,跟神甫说的什么能让神甫给他鞠躬。茭白说,这是天机,不能泄露。秃头开始不服,总想在睡觉的时候把茭白的鸡巴剪了,可每次下手,都看见茭白的眼睛睁着,而且那个小刮子就在手里攥着。半夜,他对秃头好言说,我手下给你留情了,你再伸一点,我能把你的两个指头都剪下来。你要再对我有歹心,我就下手把你的鸡巴剪下来,咱俩看谁下手快。

在习艺所,茭白意外地看见了金署长,金署长在朝他微笑。他想横身冲过去,小刮子已经藏在手心里了,却被两个狱警左右拦住。茭白两眼充血,高声喊着,你算什么个鸟署长!金署长依然在微笑,始终不说话。茭白蔑视地说,堂堂的警察署长不能干下三烂的事情吧?金署长说,你小子离开天泉茶楼,我就放你小子出去;你不离开,你就永远待在这儿到死。茭白瞪眼大喊道,我就不离开,你能杀了我?金署长说,你等着吧,会有人继续玩你的鸡巴,一直玩到你那玩意硬不起来为止。金署长走了。从此,茭白在习艺所里没说一句话。有好心的狱警对他说,你要是不说话就容易疯喽,谁敢跟金署长这么较劲啊?天津的警察头子杨帮子都得看他眼色行事。茭白依然是木刻般的表情。关在一起的人都躲着茭白,因为茭白的身上都是臭味儿,他坚持不洗澡不洗脸。后来秃子咆哮着对他说,你再那么臭烘烘的,我们就把你的脑袋塞到马桶里。茭白二话不说,立马就自己跑到马桶前把脑袋伸到了里面。一分钟过去了,周围吓呆的人才把他从马桶里拽出来,这时候茭白满脸青紫,几乎窒息。秃头过来说,你小子气性太大了,你折腾我行,金署长是你能得罪的吗?没要你的命算是便宜你小子了!

没多久,茭白听到走廊里有诸葛和老师的说话声。他听到老师在问诸葛,茭白在哪关着呢?别不是这个地方呀。茭白想喊老师救命,可竟然张不开口,他突然想起了《蓝桥会》,便大声唱起来:“兰端莲一对可眼含秋水,柳叶娥眉细又弯,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茉莉花的银牙口中含,元宝花的耳朵赤金坠儿,滴铃当啷的九连环。”老师闻声跑过来,对茭白说,茭白啊,可算找到你了。

茭白被释放出来,需要保释金。老师说,从北京过来没带这么多钱。诸葛说,我给茭白交三十块大洋吧。习艺所的头儿不敢放,说,这是金署长吩咐的,谁敢应你呀?老师对习艺所的头儿说,你说,我找谁能行?习艺所的头儿说,你找谁我就不管了。老师出了习艺所就到了天津银行龙头老大北四行,找到总经理谈荔孙。谈荔孙是北大毕业的,与茭白的老师有交情。老师与谈荔孙说完,谈荔孙笑了,说,太巧了,习艺所的建立是我们北四行投资,现在钱还没给凑齐呢。老师也笑了,说,该着茭白有贵人相助啊。谈荔孙说,你的学生跑天津捧戏子,也是不务正业啊。老师不满意,说,非到你这儿当经理就是务正业了?茭白喜欢戏子,你就让他喜欢。难得男人这么有情有义、这么柔肠寸断。谈荔孙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老师对谈荔孙一拍桌子,亏你是北大的,不能说出这么丢丑的话。谈荔孙连忙摆手谢罪说,怎么北大出来的都爱吵架呢?我帮,我帮就是了。

茭白走出习艺所坚固的铁大门,路过一湾湍湍的海河。见一轮硕大的夕阳,旁边镶上金轮,洋溢着贵族气派。河面上一片色彩,冷流未散,暖意又瞬间侵入,使得紫气微微,七色升腾。在估衣街的街头,诸葛和老伴儿等着他,旁边还有他的恩师。诸葛对茭白说,你出来还得重谢你恩师呢。茭白说,我谁也不感谢。诸葛问,为什么呢?茭白悻悻地说,我应该死在里边,这就是我异想天开的下场。

老师临离开天津前,跟茭白语重心长地说,在北京你惹大祸,到了天津躲灾。说好了一年就回去,可你在天津也不消停,偏偏惹的又是金署长。你说,你还能躲哪儿去?我就一个舅舅,没有别的亲戚了。诸葛说,我打听了,没人不知道金爷手狠的。茭白说,我就是喜欢一个女人,就这么不容我吗?一向和善的老师动怒了,呵斥道,你不要再沾小黑姑娘了,女人就是祸水,你因为小黑姑娘丧命了值得吗?茭白不含糊,梗着脖子回敬,值得,我就是这么爱一个人,爱得死去活来我才高兴。老师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茭白把话已经说绝了。诸葛送外甥上车站,外甥对舅舅说,我想替茭白求情,去天泉茶楼找金署长。我必须跟他说清楚,茭白一定不去跟他争什么女人。诸葛对外甥说,你怎么这么天真啊?你是谁呀就这么对金署长说?你不就是北大一个教书匠吗?即便你说了,你看茭白那劲头能放手吗?

老师还是悄悄去了天泉茶楼,他知道金署长很有势力,但还是硬着头皮去了。他答应过茭白的父亲保护好茭白,为了这个承诺就得这么做。到了那里,老师只是在人群里偷偷朝包厢里瞥了金署长,他拼命抑制自己的恐慌。老师知道自己缺少血性,没有茭白的热血。老师走进包厢,金署长手下人拦住他。金署长扭头看了看,让手下人放老师过来。老师坐在金署长跟前。金署长问,你就是茭白的老师?老师点了点头,然后说,茭白不会和你争什么。金署长笑了,说,北大的老师也这么世俗,我会跟一个穷学生争什么?老师说,我说小黑姑娘。金署长说,本来我不想怎么样,是你的学生跟我叫板,逼得我没退路。老师的心冷静下来,说,我让我学生退出来,给您竖梯子下来。金署长拍了拍老师的肩膀,说,梯子已经竖晚了,我现在不想下来了,我觉得喜欢上小黑姑娘了。老师说,您不要当真,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金署长抬手给老师一个嘴巴子,说,不准你侮辱小黑姑娘,对我也不敬知道吗?金署长不理会,继续看台上,小黑姑娘已经上台,台下掌声雷动。老师被金署长手下人架出来,老师两条腿软绵绵的,他奇怪自己是北大的教坛名嘴,怎么没说什么就让人家撵出来了?

老师又回来,天色已经黑透了。诸葛问,叫人打了?老师说,打了,扇了我嘴巴子。诸葛心疼地说,知道是个坑,为什么还要去?诸葛老伴儿问,金署长说什么?老师说,他想戏耍茭白,故意放茭白不动,就等着钓鱼一样等着茭白上钩,然后慢慢地炖火吃,品尝里边的滋味。叫小黑姑娘难受,让茭白痛苦。老师越想自己越书生,让金署长戏弄在掌控之中,于是左右扇了自己十几个嘴巴,扇得自己眼睛冒金星。他就这么惩罚自己,然后骂自己是大笨蛋。他还不发泄出来,就骂自己祖宗八辈。骂完了还不能减轻自己的后悔,就拿起菜刀把自己的头发割了一半,然后手里攥着,使劲朝嗓子眼吞噬,吞得呕吐不止。诸葛和老伴儿劝阻,看到的是老师的红眼睛。茭白跑过来跟老师跪下,说,老师,我不去天泉茶楼了,我跟小黑姑娘一刀两断。老师看着两眼泪汪汪的茭白,说,一切都晚了。茭白问,什么晚了?老师说,人家找小黑姑娘就是为了玩儿,落个玩耍戏子的名声。后来你痴情地介入进来,人家也拿你小子玩儿,就跟老鹰捉小鸡,不把你玩傻了不撒手。到最后,小黑姑娘得不到你,你也被这种戏耍弄烦了,而离开小黑姑娘。这样,小黑姑娘落个孤家寡人,人家才算结束戏弄。想到这儿,我就为你害怕。茭白从来没见过老师这么恐惧过,就说,我不中金署长的计,我在这儿继续读您给我的《史记》。老师抚摸着茭白的头发问,你读到哪一卷了?茭白说,读到六十六卷《伍子胥列传》。老师感叹道,伍子胥怎么死的?他以一颗拳拳报国之心死于吴王夫差跟前,可吴王却不买账啊。你对小黑姑娘这么忠心不渝,可小黑姑娘却在金署长怀里夜夜欢歌。茭白怔住了,老师转天悄然离去。

茭白已经很久没去天泉茶楼了,那里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为了小黑姑娘,他斗胆跟金署长争,结果争了个进了习艺所,差点丢了命。可老师走了以后,他就跟抽鸦片一样,又想继续去茶园子捧小黑姑娘。茭白轻车熟路地进了茶楼,为了防止被认出,他换了装束,粘了胡子,戴了眼镜,穿了一身黑布马褂。小黑姑娘上台唱的是缠绵悱恻的《杨贵妃》。唱完了以后,满堂喝彩。她在茫茫人群里捕捉到了茭白那双亮晃晃的眼睛,尽管他戴了眼镜。金署长给台上甩了一个金戒指,小黑姑娘没有心思捡,被拉二胡的顺走。金署长到后台问个究竟,说小黑姑娘走了。金署长追出,在朦胧中看到茭白领着小黑姑娘消失在昏暗的胡同里,就发疯般跟着寻去。

七拐八拐,小黑姑娘跟茭白到了一家小酒馆喝酒。两人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茭白给了小黑姑娘一个段子,叫《活捉三郎》,说这是鬼捉负心人的故事。茭白居然还能唱,他脑子就是好使,小黑姑娘唱了几遍他就能哼哼出来。于是他边唱边喝酒。小黑姑娘的心被茭白唱酥了,就势倒在茭白怀里。小黑姑娘说,知道你进了习艺所,金署长天天盯着我,我又不敢去看你。我一看,你更得倒霉。那几天我用泪水洗脸,眼睛都哭肿了,跟烂桃一样。金署长逼我要纳妾,我爹也见钱眼开,我要不纳妾他就得上吊自杀。茭白说,今晚的酒钱你掏,我除了这身肉没别的了。小黑姑娘能喝,茭白也绝不含糊。在灌到第三壶酒的时候,金署长撒下大网,手下人终于寻到这里。金署长推门进来,两个人已经东倒西歪,金署长发作不成。他看到茭白把手已经伸到小黑姑娘的内衣里,妒火四溅,从后腰抽出砍刀就要剁茭白的手,被后面追过来的金不提一把截住。金不提说,爹呀,要成男女之欢,不能毁阴阳之交啊。金署长放话,不杀茭白,不惩罚小黑姑娘,就是要茭白的鸡巴。金署长跺脚走人。金不提就这么守着,一直到了半夜。茭白醒来,见金不提笑眯眯地看着他,茭白魂飞魄散。

金不提让爹手下人把小黑姑娘架走了,小黑姑娘迷糊地看着茭白,说,咱们是不是已经在阴间?茭白清醒了,说,我们都活着。你回去吧,别管我。小黑姑娘哭了,说,你要是死了我怎么办?茭白看着金不提说,我死不了。小黑姑娘被架走了,茭白坐起身。金不提让爹手下人都出了小酒馆,然后坐在茭白对面,说,知道我爹为什么要剁你的东西?茭白说,因为伤了你爹的面子。金不提说,错了,是为了扬我爹的名声,看以后哪个男人敢吃我爹的女人腥。茭白站了起来,说,你跟你爹一样,都是想拆散我和小黑姑娘。金不提说,你要想留着你的东西,只能委屈跟了我。我们男女之间什么也不做,甚至连眼神都可以不碰,只算我救你。茭白说,你叫我怎么感谢才是呢?金不提矜持地说,我只是欣赏你,等到你慢慢离不开我了,你就知道天底下不止小黑姑娘。茭白低下头,他喝的酒开始反胃。金不提说,小黑姑娘被我爹看中了就跑不了,你离开她也是成全我爹。茭白说,我要不离开她呢?金不提踢倒凳子,摔砸了酒壶,说,你就死吧!

几个月过去了,茭白一直看《史记》。诸葛见茭白老实了,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口吃,老伴儿也跟着开怀大笑。时间就晃到了1927年的春天,那年是兔年。天津的街头显得有了杀气,政府开始抓捕人。茭白问诸葛,抓的都是什么人?诸葛叹气,说,你来天津之前还是血气方刚,为国操忧。现在你天天沉湎女色,不管不问了。茭白不说话了,他也知道自己走火入魔。他想回北京了,因为在天津的估衣街住着,天天听着都是满嘴生意经。而他的同窗也来信,说,南京发生惨案,康有为在青岛去世,你还是回来吧。茭白听到康有为去世,掉了眼泪。因为他是崇拜康有为的,觉得有骨气有文气。由北京《顺天时报》发起选举四大名伶,尚小云以新编剧《摩登伽女》被选为名旦。尚小云来天津演出这出戏,诸葛带着茭白去看。茭白一看台上的尚小云妩媚多姿,想起小黑姑娘。他先前知道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否则就崩溃了。于是他开始写唱词,一边写一边摇头晃脑地唱。诸葛意识到茭白心里没有真正割舍掉,但看他这么疯癫,也跟着起哄。诸葛老伴儿怕茭白脑子坏了,就带他到鬼市上瞎转悠,那里卖各种小玩意,真的假的都有。茭白看到有卖小泥人的,都是古代侍女,其中一个很像小黑姑娘,就买走了,回到家放在桌子上,像观音这么供着。诸葛和老伴儿商量,是不是让茭白去茶楼看看小黑姑娘,要不茭白就完蛋了。老伴儿死活不同意,说,已经坚持这么久了,就坚持下去。男女感情要想结束了,就靠时间这把锉,锉完了也就利落了。诸葛决心让茭白回北京,这样两人分开会好些。茭白说不回去,他答应老师要待一年的。

诸葛下课回家,茭白就把新写的唱词唱给他听。那天,茭白站在高处,兴致盎然地唱起了他写的《梁红玉》,唱得声泪俱下。诸葛叹口气,说,茭白啊,你已经病入膏肓了,你说的梁红玉因战乱流离润州,不就是成了妓女吗?遭人虐待。你能写点别的什么的。茭白生气说,诸葛老师,梁红玉为韩世忠所救,感其恩义,以身相许,她击鼓退金兵的故事至今仍为人们所传诵。诸葛反驳道,你也不是韩世忠,小黑姑娘更不是梁红玉。你纯粹是想象你和小黑姑娘,把你和她的事情弄得似乎天崩地裂,其实就是你脑子一热,然后忘乎所以。告诉你,小黑姑娘就是个唱大鼓的,就是一个戏子,男人对她讲就是一堆肉。金署长让她怎么就怎么,她反抗过吗?她要想离开金署长投奔到你怀里,很简单,你和她离开天津去个没人知道的地方,不就一了百了?多情人必遭痴情人抛弃,这是从古至今的规律。我已经知道你的结果,就是小黑姑娘给金署长当了填房,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你灰溜溜地偷偷走人,不被人家打一顿就算是美事了。茭白脸红到脚后跟儿,他让诸葛说得体无完肤。茭白撕了唱词,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一轮明月,觉得诸葛老师说得对,自己太多情,小黑姑娘对他也就是玩的猎物之一。他想,自己是不是就放弃了?前不久家里来信,父母希望他毕业后回吉隆坡,已经给他物色了一个马来富商的千金,并寄来一张照片,女孩很清秀,眉宇间透露着贤惠和温柔。茭白愿意找这样的女人厮守一生,多生几个孩子,过田园般的日子。天刚一亮,茭白跟诸葛商量,说,我想离开天津,回北京继续上学。诸葛说,想开了?茭白想了想说,我去跟她告别,就结束了。茭白刚走,诸葛老伴儿说,没那么简单,他从骨子里已经离不开小黑姑娘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茭白一早来到天泉茶楼,找人打听小黑姑娘。有人认出茭白,偷偷告诉他,小黑姑娘一般住在金署长在天津的家,有时候也到自己的家。茭白问,小黑姑娘住在哪儿?那人悄悄说,在南市三不管的一个胡同里,前后院的那种。茭白终于找到南市,南市这地方三教九流、人鬼蛇神,皆混迹于此,繁荣状不亚于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有多少悲欢离合、世态炎凉发生在这里。在乱糟糟的三不管里,茭白东打听西问路,知道小黑姑娘在荣业大街后的胡同。走到胡同里端的一个小院前,天气还早,院子外边没有人走动。他就试探地走进去,蹑手蹑脚。前院很清静,随即转过一个圆拱门,拐到了后院。后院就是两间不规则的房子,很凄凉。茭白清了清嗓子,喊道,小黑姑娘在家吗?没人理睬,又喊了一嗓子,慢悠悠走出一个老者。茭白定睛看去,是给小黑姑娘弹三弦的琴师老赵。老赵看着茭白笑了,说,都说你服输了,我不信,见了你进来,就知道你还惦记小黑姑娘。茭白客气地说,小黑姑娘在吗?老赵饶有兴趣地问,你怎么知道小黑姑娘在这儿住啊?茭白腼腆地说,茶楼人说的。老赵撇撇嘴说,小黑姑娘这么红的名角能住这烂地方吗?以前她在这儿住,后来她不住我就来了。茭白心里闷,从家出来就觉得天气总是阴沉沉的。老赵看出茭白的心思,说,可巧,小黑姑娘今天过来跟我合活,你等等。茭白喜上眉梢。老赵说,我就有个要求,中午你在旁边的泡馍店里请我吃泡馍。茭白明知自己口袋里没有钱,也只得点头答应。

两个人聊着天,老赵兴致勃勃地跟茭白聊他写的那些段子,赞许道,真是奇才啊,文人写段子大都不能唱,只能看。可你写的段子都能唱,而且很入口,观众也喜欢听。老赵低声说,知道小黑姑娘一个晚上唱你的段子能赚多少钱吗?茭白摇头。老赵说,四十块大洋,你信吗?这钱能养活我们老少六口人过一个月的。两人正聊着,小黑姑娘进来了,茭白回头看去,不觉一愣。小黑姑娘消瘦了许多,脸上也全然没有了过去的风采,只是眼睛还那么有神韵。茭白问,你怎么瘦成这样啊?老赵说,小黑姑娘成天吃不下什么东西,能胖得了吗?小黑姑娘看着茭白,眼睛里汪了一层水,浅浅的、淡淡的,却是深深的。老赵说,我先出去转转,茭白,别忘了中午请我吃泡馍,花不了你几个钱。老赵晃悠悠地走了。小黑姑娘依旧站在那儿看着茭白,茭白发觉外面有风,因为看见小黑姑娘前额的秀发在飘动。茭白说,上你房里说吧。两个人进了屋,里边布置得很简单。茭白坐在椅子上,小黑姑娘就这么站着。茭白说,你坐啊。小黑姑娘说,我站着吧。本来以为有很多话要说,可小黑姑娘只是看着茭白。茭白说,你怎么了?小黑姑娘说,我以为看不到你了。茭白说,命大呗。说着下意识要拉小黑姑娘的手,小黑姑娘闪了,说,我脏。茭白说,你怎么这么看自个啊?小黑姑娘说,我已经跟金署长住了。茭白说,我给你写的这些词,你最喜欢哪一段啊?小黑姑娘说,你写的穆桂英挂帅那段,其中那几句最精彩,“柳叶花的毛弯又细,葡萄花的眼睛水灵灵,悬胆花的鼻子樱桃花的口,玉米花的银牙口内盛,元宝花的耳朵灯笼花的坠儿,太阳一照放光明”。茭白说,还有呢?小黑姑娘说,还有就是杨贵妃和唐玄宗,我觉得写在我心里了。我觉得自己就是杨贵妃,你可能就是想我的唐玄宗。茭白说,我哪能是皇上呢?小黑姑娘说,我喜欢这几句,说着就轻声唱起来,“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寂寞,一心似醉两泪如倾。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路遥遥涉水登山哪惯径”。小黑姑娘唱得悲哀,茭白听得也伤心。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茭白听见老赵在房子门外转悠,不住地咳嗽。茭白说,我想你的时候就写词发泄,我也唱,唱着就能浊气下降,清气上升。茭白随口吼出这么几句,“五丈原安营扎寨屯大兵,与司马懿对垒交锋争输赢。如今我进退两难咋都不成?忧闷成疾病在了营中。这一晚我信步幽幽走出帐外,只觉得金风彻骨冷似冰。暗思量我一病因何衰到此?却为何身体难禁这午夜的风?不由我暗自伤心一声长叹,仰面朝天质问苍穹”。茭白唱着舞着,突然看见小黑姑娘跪在他跟前。小黑姑娘说,今生今世我不能跟你了,可我能帮你。我知道你没钱,我有钱,可我知道你不要。这样,你给我写词,我给你写词的钱。茭白诙谐地说,这钱我要,我就剩下这点本事了。小黑姑娘抿嘴嫣然一笑,说,你喜欢吃什么,你请客,我掏钱。茭白说,你现在就给我两块大洋,我吃饭了就结账,不能让老赵看你给,这不成吃软饭的了吗?小黑姑娘掏给了茭白两块大洋,茭白开心地笑了。

两个人走出房间。老赵说,不让茭白请山珍海味,我是陕西人,就吃羊肉泡馍吧。小黑姑娘说,这不便宜了茭白?茭白说,我还真没吃过泡馍,尝尝也好。三个人走出后院,在荣业大街上走着。午阳已经斜到了大街,小黑姑娘的影子也在街面上随着。茭白看见小黑姑娘的屁股不如过去圆润了,瘦瘦的,骨头也刺了起来。茭白听见嘎嘎的叫声,抬头看见乌鸦在屋檐四周盘旋着,其中有一只落在房角上。他恍惚中发现小黑姑娘已经站在他身边,她哧哧笑着,说,难得今天中午有这么静。茭白问,为什么这么静啊?小黑姑娘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正说着,有一群人在前面跑,后边有几个日本浪人举着棒子在追赶。老赵叹口气,说,这两天这里的人跟日本浪人为了商铺租赁打起来了,衙门不向着这里人,却对日本浪人鞠躬哈腰的。小黑姑娘伤感地说,如今就没个太平日子,在天泉茶楼,日本浪人也跑去喝酒闹事。老赵说,金爷发了几次火,衙门不敢管,日本浪人也不买账。茭白一听到日本人就想到自己被释放出狱的事,实在太蹊跷了。他回头望去,乌鸦漫天在飞舞。

三个人在泡馍店落脚,掌柜的认识老赵,一看就是常客,不住地和他开玩笑,说,米脂是出美女的地儿,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鬼?老赵吃羊肉泡馍就是表演,他把锅盔般的馍掰得就跟黄豆粒那么大,而且掰的时候很随意,一边跟你聊天一边就掰出来了。那两只手就像是弹古琴,十指尖尖的,灵活而自如。老赵说,南市的羊肉泡馍跟他家乡米脂的不一样,说天津吃饭爱夸张,这锅盔足有麻将桌那么大,比胖女人的巴掌都厚。与其说跑堂端上来倒不如说是扛上来的,上了桌子就必须拿刀切成六刀,六刀下来就成了十二块扇子形状的饼。老赵随手抄起一块就开始掰了,掰成了放在碗里。茭白跟着学,老赵说,茭白,你得先付账,这不是赊账啊。茭白拿出一块大洋举着到切肉的老板娘那里付账。老板娘跟老赵烂熟烂熟,打着玩笑说,你哪次吃饭都能找到付账的,真有能耐。老板娘说着给茭白碗里舀上了一勺羊心肺羊肚羊血羊杂,然后再搁上香菜和葱花。老赵也凑过去递碗,老板娘不给,老赵还赖着不走,老板娘再添上一勺子热热的刚出锅的辣椒,浇上以后呲呲作响。那馍是白的,汤是红的,菜是绿的,血是黑的,搭配得很是赏心悦目。茭白的心在泡馍中化开了,开始变暖。他对小黑姑娘说,能吃就是福,以后我一定在估衣街上办个饭馆,让天津人都知道我这个饭馆。老赵笑着哈哈,你能让全国都知道才好。茭白说,那可能我死了,不知道过多少年,我这个饭馆在全国哪哪都开张。小黑姑娘看着茭白笑的模样,不知道是被辣子呛了还是想起什么,眼泪汪汪的。老赵笑着说,人活着就是吃,所有的快乐都在吃上。茭白啊,听说你爹是马来西亚的富商啊,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其实人就吃饱了,吃舒坦了,别的就不愁了。小黑姑娘说,你这不成吃货了吗?老赵梗着脖子,吃货有什么不好?

茭白回来以后,再也没提离开天津的事。诸葛对茭白说,我就知道你见了她,只要你一见她就完了,这跟抽大烟一样啊。我跟你说,从今天起我不再给你钱。茭白说,老师把我的生活费用给了你,那是我的钱。诸葛不顾老伴儿的阻拦,说,我和你老师一直瞒着你,你父亲的生意被日本人抢了去,你父母现在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了。你的钱一直是老师给你,现在你老师也没钱供养你。现在北洋大学建校舍闹饥荒,我的薪金也发不出来,你只能好自为之了。茭白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真应验了茭白的话,他就靠给小黑姑娘写段子赚钱。写了好几个,写一个红一个。可赚的钱正如小黑姑娘说的那样由她给。给了几次,茭白觉得面软,一个男人靠女人给钱总觉得气短。小黑姑娘察觉出来,每次给的时候显得很随意,不让茭白难堪。金不提终于找茭白来了,说,我爹已经下令了,明天你又进习艺所。你要是明白事理,今晚就离开。你要是执迷不悟,明天你就继续受罪,一辈子甭想出来。茭白看着金不提,低下头。金不提说,我知道你没钱了,我给你买了车票。茭白抬头,见金不提已经走了,桌子上放着车票。

茭白又进了习艺所,他觉得自己的命就这么贱,怎么也摆脱不了厄运。茭白进了习艺所已经心安稳了,不像这几天没着没落。茭白想开了,老天要他上天也拗不过命运。金不提探监,带去了四道菜:莲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药烩秋葵、十香素锦,然后是用棉衣包裹的麻辣海鲜汤,打开还热乎乎的呢。本来金不提要上白酒,被看守制止住了,说,这已经斗胆犯上了,要不是金姑娘来,上峰就是让他吃糠咽菜。茭白先夹了一口莲藕煮牛肉,连说好吃好吃,评价那豆瓣酱搁得恰到好处,牛骨汤也纯正。他止不住问金不提,厨子是哪儿的?金不提笑着回答,是我亲手给你做的。吃饱喝足,金不提问,你是不是答应我,不跟小黑姑娘来往了?茭白说,我答应了呢?金不提说,你走人,我要是高兴了,就嫁给你。茭白说,我父亲生意被日本人抢去了,我就是一个穷光蛋。金不提说,我喜欢。茭白说,你爹不喜欢。金不提愤怒了,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我?茭白说,我就是不喜欢你。

小黑姑娘也探监,小黑姑娘哭着唱了《红梅阁》,生离死别的腔调感动得看守都泪流满面。茭白悲切地说,你给我唱成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以后没人给你写唱词了。小黑姑娘深深地叹口气,说,金署长准备纳我为妾了,我就是这个命,嫁给的人不是心中的人,心中的人只能看着娶别的女人。说完,小黑姑娘抹着眼泪走了。这时,茭白企盼一个人救他,就是金不提。他觉得在北京被救的奇迹不再发生,如果金不提能动员她爹出面,还能九死一生。他对前来探监的诸葛说,你找金不提吧。诸葛找到金不提。金不提问诸葛,你跟茭白是什么关系?诸葛说,是外甥的学生。金不提一口回绝,说,我救不了,他放着北大不好好读书,跑这风花雪月的地方。诸葛回到局子里,对茭白说,金不提不救。茭白苦笑,说,我知道伤了她,那我就死在这里了。诸葛惊诧,说,你怎么伤了她?茭白说,她说喜欢我,让我离开小黑姑娘就放我出去。诸葛说,你傻啊?你就说喜欢她,你不先出去了吗?茭白说,我不能说,我这个人就这样,从来不违心说自己不想说的话。诸葛瞪眼,那你就死在这里。诸葛一跺脚也走人了,茭白看着诸葛远去的背影,心里空空的。

尾声

两个月没人来,茭白心里苍白。他准备服输了,因为忍耐不住寂寞。同号里的人没人理睬他,后来他知道是看守让这么做的,谁要是和他说一句话,加刑一年。这时候,小黑姑娘突然来了,而且号里的人都让离开。小黑姑娘没说话,主动给茭白解衣服。茭白说,你想干什么?小黑姑娘也不解释,自己已脱得很干净。茭白脑子一片空白,小黑姑娘就把茭白放在通炕上。当茭白醒过来时,身上留下一片清香,小黑姑娘已经人去屋空了。没几天,茭白被莫名其妙地放出来,回到家,发现诸葛老伴儿刚刚去世。诸葛告诉茭白,老伴儿是因为他而走的。茭白问,怎么会呢?诸葛伤心地说,她天天让我去救你,我说没办法,她就咬牙切齿说我这个人无情无义。我顶撞她几句,她就生气出去。没想到,她刚一出门,门口就有人开车过来,撞完她就跑了。后来拉车的大落告诉我,那车是警署的,原本是撞我的。茭白不解,问,撞你干什么?诸葛号啕大哭,说,不为了你?是我收留了你,撞我死就是让你没了后路,你不得离开这儿吗?茭白说,我已经在习艺所了,干什么还要这么对待你?诸葛扇了茭白一个嘴巴子,说,小黑姑娘是不是跟你做了什么?茭白吃惊,说,做了。诸葛说,金署长知道了怎么想?他的女人让你睡了,杀不了你,就只能放你离开这里,那就是找我算账。茭白知道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对诸葛跪下,说,我走,我一定走。

诸葛是个穷教书匠,没多少积蓄,给老伴儿发送需要花费。茭白没多少钱,茭白朝小黑姑娘借了五十块大洋,小黑姑娘却给了一百,让茭白疑惑。小黑姑娘说,我现在把钱看得不那么重要了。茭白问,为什么呢?小黑姑娘说,我以后再告诉你,你跟我去南市那间旧房子吧。两个人再次在旧房子里相见,老赵端来了从外边买的羊肉泡馍,就躲开了。两个人面对面地吃着泡馍,吸溜吸溜的,好像羊的骨髓被这两个人吸走了。茭白很久没有这样吃东西了,吃得这么酣畅淋漓。两个人吃完了,小黑姑娘竟然累得瘫在床上。老赵在院子那端弹弦子,弹的是江南紫竹调。小黑姑娘得意地说,是我让老赵弹的紫竹调,这是给你弹的。茭白也不说话,就顾着吃。他问,金署长为什么放我?小黑姑娘说,我给你做了,他就不要我了。茭白看着小黑姑娘,说,你怎么这么天真?他不要你了,可能要你的命。小黑姑娘说,要就要吧,还要你的命呢,他放了你就想把你做在外边,好遮掩。茭白笑了,说,要就要吧,咱俩死一起也好。茭白看小黑姑娘盘腿坐在床上,长发散在身后。小黑姑娘说,你看我的身体怎么样?还漂亮吗?说着,把衣服一层层解开。房子里的炭火让老赵烧得很旺,火苗子乱窜。小黑姑娘结实的乳房如初绽的花蕾,挺挺的,翘着一种女人的骄傲。浅红色的乳晕像一滴鲜血撒在白纸上,泛出一层光彩。茭白觉得中国古代的阴阳之说深邃而绝妙,阴为女,阳为男。在今人无法解释的阴阳图上,阴是黑,阳为白。黑白像是两条鱼缠绕着,头衔头,尾连尾,不能分开。他很后悔,觉得自己对女人开窍晚了,如此美人享受得又太少。小黑姑娘紧紧地拥抱他,轻轻地唱着《黛玉焚稿》:“林黛玉回到了潇湘馆,一病恹恹不起床。药儿也不服啊,参儿也不用;饭儿也不吃啊,粥儿也不尝。白日里神魂颠倒情思倦,到晚来彻夜无眠恨漏长。有一时肠内如焚浑身热,有时节冷汗沾襟又怕凉。瘦得一个柳腰儿无有一把,病得个杏脸儿焦又黄。咳嗽不断的莺声儿哑,娇喘难停粉口儿张。嘴唇绽裂成了白纸,珠泪儿流干我的目渺茫。孽病儿哪堪连日地害?身躯儿怎抵不时伤?她自知道弱体儿支持不住,小命儿活在了人间怕不久长啊,无非有限的时光。”茭白堵住小黑姑娘的嘴,但透过茭白的指头缝已然传出来小黑姑娘嘶哑而忧心的声音。

诸葛老伴儿发送完了,茭白跟小黑姑娘商量好,离开天津,准备悄然回马来西亚。小黑姑娘对茭白说,我再唱一晚上吧,你过来听我的绝唱。小黑姑娘浓妆艳抹,登台唱的最后一首是《红梅阁》,快唱到一半的时候,噗的一口血喷出来,人就倒下死了。她瞒着所有人,因为她患了肺结核,也叫痨病。唱到《红梅阁》最后竟然真成了鬼,她也就驾鹤西游了。那天晚上她请了金署长,请了金不提,请了茭白,一起去天泉茶楼看戏,全场观众爆满。所有该唱的都唱了,连唱了七段,唱到第七段以后,底下就有人高声喊唱《红梅阁》,她就不唱。后来大家嚷嚷要听《红梅阁》,她就唱了,唱得如泣如诉,唱到结尾吐血而终。

凌晨,给小黑姑娘弹弦的老赵偷偷叫走茭白,给了他一个箱子。茭白打开一看惊讶了,里边都是现大洋。老赵说,这是小黑姑娘的所有积蓄,她给了你。她说,当时你回马来西亚没有路费,这就是你的盘缠钱。再有,她让我告诉你,不是戏子无情,这句话她不爱听。如果有来世,她会跟你一生一世,永不分手。茭白拎着沉甸甸的箱子走了,他留给诸葛三百大洋。日头渐渐升起,万朵彩霞。他热泪盈眶,脚步踉跄。他不知道怎么积的阴德,小黑姑娘这么喜欢他。他看着天边的云朵,突然发现有块云朵很像是小黑姑娘的脸,微笑着,如此圣洁和庄重。

责任编辑 赵宏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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