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雪
我一直以为,长白山,就是悬在我们头顶的一柄利剑。这把剑,主要由风雪和严寒铸造。
因此,那些执意要上山看个究竟的人,都在冒险。
但是,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想试试:在碧空之上,在长白山上,亮一亮,自己的胆魄与锋芒。
很多人,渴望把凛冽的骨骼,搁在长白山锋利的刀刃上。听听,那缕来自九霄云外的回响。
一道闪电,抽出苍穹,斩断红尘——这是长白山。
这就是长白山,赋予中国东北的精神指向。
它,使我们的血肉在爬过死神的崖壁、穿过命运的花丛时,变得更加空灵。它使那些力拔山兮的峰峦,在半空,突然云朵一样失重。
仗剑疾走,或弹铗而歌。在长白山上,我不过是一个推崇正义和诗歌的掮客。我长久地驻足长白山巅,看东北的黎明变红,大地变白。
当风起剑落,彩虹喷薄。
会有人看见我长眠于它的冰清玉洁,并且笑着留下这样的碑刻:此生,我有幸在你的剑下,死过!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风围困。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火围困。
一座雪山,被一场大雪围困。
长白山,除了一池泪水,全是灰烬。
那喷涌着光焰的内心;那熄灭了星斗的祭坛;那百花的合唱之上,灵与肉的舞蹈;那压在碧玉下,没被大风刮走的思念。
三种形态的长白山,最初是沉默的巨石,后来是熊熊的烈火,现在是无边的积雪。
三种形态的长白山,首先是石头内部的看守,接着是火焰疯狂的席卷,最后是大雪涵盖的隐喻。
从内心的黑暗到自然的光明,从骨头的支撑到血肉的崩溃,从话语的缄默到意志的呐喊再到灵魂的啸歌,长白山在大风大火大雪中,完成一个人感情的轮回。
我来到长白山时,目击了这三种物质留下的遗迹:
我在一场大风里,想像一场灾难的大火。结果是,一场大雪,把我变得更沉默。
是凝脂,睡着了的女人和美。
汹涌的,堆砌的,令人窒息的羊脂玉。
半透明,不言而喻的风。
那睁不开眼睛的腥香,煽动着,峰峦叠嶂的绿意。
长白山,暴雨揭开的碧空,还滞留着,几朵,没有被风收走的云。
一抹,被连绵群山抬举着,定格下来的长春。
我须与你拉开距离,在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新疆,望你。千顷松涛、万亩风声之上,有你洁白而飘渺的气息。
长白山,面对天国一声清唱,谁的高贵,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一段,白与黑、远与近、高与低反衬的距离,将我再次逼回内心的纯粹。
红尘喧腾之上,静坐,不可言说之境。
是徘徊,是拾级?是背负,是蛇行?
还是绝望地,在山脚,挺拔成美人松,好好想你。
长白山的另外一种白,就这么在一张纸上站起来。
像雪山,走在西北,却眼巴巴,望着东北。
那是我幻想过的,一个人。
她在长白山下,等我千年。
我从冰雪覆盖的天山出发,经过流沙狂舞的敦煌壁画。驻足长春,仰望矗立云天的长白山,有些激动。喝下一瓶海拔很高的酒,才止住,不断攀升的血压。
是啊,只要心里还有真正的爱,就不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人有多挤、车有多颠、路有多远。
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梦里约好的那个时辰。
是不是你和我一样,一夜无眠。
一次理想主义的约会,需要在现实中煎熬。
在长白山下,司机指着几棵迎风摇曳的青松说:那就是美人松。
是吗?那就是,我梦想的美人松!
这些高个子美人,只比天空矮半公分。
她们似乎有些害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高挑的身材,曼妙的风骨。微微欠身,却很有分寸地伸出枝条,表示欢迎。黛色云鬓,向后,捋过一缕黎明的风。
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仍保留少女的矜持。
这是与密密麻麻的森林工业截然不同的一群,她们三五为伍,或孑然独立。不聚集,不帮衬,也不盲从,却始终关注自己的内心。
这些来自乡村的姐妹,把根深扎在黑土地,单纯而正直地生长。不羡慕市井喧哗,不期待权贵热捧。不怕寂寞,也不担心清贫。
这就是,山脚下等我的美人松。
多少年,你站在长白山的山脚下,只为在滚滚红尘中,等来一个胸怀春天的诗人。
长白山天池,是一碗能照出云影的好酒。
整个东北,只有这么一碗好酒。
这酒,浓烈、醇厚,义薄云天。端放在丛林之巅,长白山顶的火山口。
兄弟们,都来长白山巅相聚,把酒临风,高谈阔论。
在酒中,察天地寒暑易节,把江湖山系脉搏,看世事背景轮廓,怀人间阡陌灯火。
诗人们,都来长白山巅相聚,拥抱或哭,偃仰啸歌。
在醉里,看群峰针锋相对,听林海助澜推波,笑众兽称兄道弟,慕书剑生死相托。
在整个东北,只有长白山天池,这么一碗好酒。
好兄弟,西北人嘴上的“拜把子”,东北人心里的“老铁”,快喝!
既然我们是好兄弟,就趁这浑身上下的热血未冷却,拔剑割破自己的脉搏,在这碗好酒里,歃几点鲜血。
让我们面对长白山的白,起誓:做一生好人。
干了这碗带血的云朵!
挣不脱被野花簇拥和被众兽拥戴的命运,向上吹鸣的灵魂,一路开上天空。
这是通往长白山的道路。千年的灰烬和碎石之上,花朵还按照火山的方式,向天空喷薄、燃烧。
漫山遍野的火焰,在凝固的岩浆和喧嚣的红尘中探出头颅,献出璀璨的鲜血,把一个个命运的背影,逼上了绝路。
这是一个行者的幸福。一条,孤独成一首长诗的天路,成了我走向苍穹和云朵的行间距。深渊里,不时回荡着我攀爬时的歌唱和喘息。
在几乎垂直着盘旋而上的道路上独行,有百兽嚎啕拥戴、有野花夹道欢迎,我不问,长白山顶有没有招展灵魂的风。
一路的野花开上了天空。
在长白山顶,我不问来世,只把酒临风。
关于人类,关于幸福,关于睡眠和死生,那是一个诗人身后的事情。
壁立千仞,你却睡在一朵最危险的云上。
和一只鹰相似,你怀念那些展翅高飞的日子。
在中国的东北,缓缓滑翔。
你在长白山的黑夜里走了很久,现在才感到她急促的心跳。
一面悬崖,壁立千仞,仿佛孤独和决裂的象征。
一只鹰,在那里歇过脚,它的爪子上还留着冬天的雪泥。另一只鹰,掠过你的头顶时,翅膀在折断时洒下血迹。
巉岩裸露,云雾缠绕,它承受过狼群林涛般的咆哮。
黎明吐白,旭日喷薄。长白山的额角,几朵乌云缓缓飘过。
而此刻,一个人睡在了这块悬崖上。
他的身体,一半附着岩石,一半悬在半空。
他闭上双眼,身体和灵魂轻得像没有翅膀的风。
耳畔,是长白山松涛的奔腾喧哗。身下,是藤蔓间长臂猿的垂死挣扎。
一个来自西北的诗人,为什么睡上长白山的悬崖?
一只鹰,在悬崖上兀立很久,却突然振翅飞走。
带刀的北风告诉它:冬天即刻抵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