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立华
村里的年轻人很少有在家里种地的,不是买辆车拉货,就是合伙跑买卖,要不就是学一门子手艺,反正都是想法子挣钱。可阿牛却是一门心思跟爸爸种地,而且是脚踏实地专心致志。只是唢呐时时都不离手,抽空就吹。实在把爸爸给吹烦了,爸爸就骂:“年纪轻轻的不说走出去学门子手艺,整天伺候这几亩地,能有什么出息?要不就吹那破玩儿意,能吹出五间大瓦房来?”
等老爸骂完了,阿牛才不急不恼地说:“大瓦房算个球?鸡刨猪拱,各走一路。爸,您就等着瞧好儿吧。”
“瞧好儿?瞧你爹的蛋吧!”老牛无奈地连连摇头。
老妈也急,也劝,但仍是无济于事。
这一天,阿牛在全乡各个村子贴出了广告,大标题:阿牛鼓乐班招人启事。具体内容是:为满足婚丧消费需要,阿牛鼓乐班正式成立,现面向社会公开招聘器乐演奏、声乐演唱、说唱表演等各类演员。条件如下:一、凡有一定……
广告贴出后,阿牛就在家里等上了。
老牛胆小怕事,一见儿子要弄这个,一是怕弄出事儿来,二是怕瞎折腾一场闹个竹篮子打水。怎么说阿牛又不听,只好唉声叹气顺其自然了,心里却愤愤地自语:就凭你一个乳毛未干的毛头小伙子,谁会跟你瞎折腾啊?就算你把鼓乐班成立起来了,怕也没人买你的账。小子,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收场。
让老牛不解的是,就在阿牛贴出广告的第二天,就有人提着各种乐器接二连三地找上了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还有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一时间,阿牛家就热闹起来了,唱的跳的,说的演的,锣声鼓声唢呐声,犹如一台大戏即将开始,招来了不少看热闹的街坊四邻。阿牛家,成了全村人的焦点。
几天后,经过阿牛的精心挑选,二十来人的鼓乐班就组建成了。有打鼓的,敲锣的,打镲的,还有敲钹的。唢呐二胡笛子小号洋琴打击乐样样俱全。而且演员个个都是全活儿,放下笛子就拉二胡,放下二胡就吹小号。有两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要个头儿有个头儿,要身条儿有身条儿,既能唱通俗歌曲又能演奏几种乐器,还能跳现代舞蹈。俩小伙子,一个红头发,一个溜光锃亮的一根儿头发也没有,拿手绝活是摇滚,还会几手简单的杂技。有俩中年人,又说相声又唱快板儿,还能演双簧,一举一动都能让你笑破肚皮。阿牛给每个人发了一部手机,说是没活儿的时候各干各的,有活儿一个电话就得来。至于说工钱吗,按规定提成。大伙儿一拍即合,连呼万岁。那俩小伙子,当即跳起了摇滚舞,惹得村里的几个一直看热闹的小青年好一阵喝彩。
阿牛带着这些人在家里排练了三天。一天的一大早,就派人四处贴出鼓乐班开张的广告,服务项目写得详详细细,并在广告的后面写上了当日的晚五点在自家门口举行鼓乐班开张义演的通知。
五点差二十分,阿牛就叫人敲响了锣鼓。锣鼓一响,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来了,不少外村的人也接二连三地来,人人一脸的兴奋,就像当年村里放电影。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一身银灰色西装的阿牛才一副大老板的派头慢慢走到了众人的面前。他先是冲演奏的演员们一挥手,演奏便恰到好处地嘎然而止。接着,他又冲周围的人们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说道:“各位父老乡亲们,大家好。从现在开始,阿牛鼓乐班正式开张了。”话音刚落,便是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响毕,阿牛就像电视节目主持人那样向人们做开了广告。语言生动幽默,内容详细清楚。阿牛的一番演说,即刻赢得了一片掌声和赞许声。有的老人当即就对身边的儿女说:“等我死了,就请阿牛给我好好地热闹一场,也算我这辈子没有白活了。”
义演开始。先是阿牛的唢呐独奏,一曲《打枣儿》,听得人们如醉如痴;而一曲《百鸟朝凤》,又让人们仿佛一下子走进了鸟儿的乐园。曲终半天,人群中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一位养了多年画眉鸟儿的老头对另一位养鸟的老头说:“听完阿牛的《百鸟朝凤》,摔死鸟儿的心我都有啊!”
接着是那两位漂亮姑娘的独唱和小合唱。《常回家看看》唱得格外动情,《走西口》唱得人人落泪;那两个小伙子还适时地来段儿伴舞,一会儿踢踏,一会儿摇滚,一会儿拉丁,更引得年轻人一阵阵的欢呼和口哨。
一个多小时的义演,人人都亮出了自己的绝活儿。演罢就在村口的饭馆里弄了酒宴。阿牛兴奋地对老牛说:“爸,往后,您和我妈就等着在家里数钱吧。”
老牛不大信任地说:“但愿如此吧。”
该着阿牛走运,饭没吃完,邻村的一个五十多岁的秃头胖男人就找上了门,挺急地对阿牛说:“我老爸死了,正好今晚接三,你们能去吗?”
“能。我们马上就能动身。”阿牛的话说得很铁。
“谢谢,太谢谢你了小兄弟。”秃胖子充满了感激地说:“老爷子临死前就说了,要是能给他老人家糊套纸活,再请鼓乐班的热闹热闹,他这辈子就没有白活。纸活倒是请人给糊了,虽说糊得不怎么样,可也算是了却了老爷子的一半儿心啊。要不是半个小时前在我们村口看见了你们贴的广告,老爷子的遗愿就缺了一大块呀!这下好了,老爷子在九泉之下能心满意足了。”
阿牛一笑,说:“既然您这么孝顺,又这么爽快,就让您见笑了。大叔,咱们是不是先把价钱说说啊?”
“好。”秃胖子十分爽快地说:“多少钱都没关系,只听你一句话。”
“爽快。”阿牛接着又问道:“大叔,请问一句,您是不是需要全活儿?”
“当然是全活儿了。不怕花钱,只图争脸。到底多少钱,你就说吧。”
“全活儿四千五百块,管吃管喝。”
“行。”秃胖子二话没说,当即就要把钱付给阿牛。
阿牛忙摆手说:“先干活儿,后收钱,这是规矩。”
秃胖子又问:“不过我想问问,这全活儿,都包括什么呀?”
“念经、超度、演唱、哭丧……”
“停。”秃胖子打断了阿牛的话,说:“别的我都明白,就是这哭丧,是怎么回事啊?”
阿牛说:“就是有人假扮死者的儿子,从……这么跟您说吧,就是有人代替您,从演唱的地点,一直哭唱到死者的灵堂前。”
“都哭唱些什么?”
“当然是一些儿女对老人怀念之情一类的。”
“真哭真唱?”
“对。向您保证,保准能把在场的人都给哭唱得痛哭流涕。”
“好啊。”秃胖子接着问道:“哭到灵堂前呢?”
“哭到灵前,就给死者磕个响头,高声叫一声爸爸,说句爸爸您一路走好。”
秃胖子一脸的兴奋,但还是有些不大相信地说:“真的高声叫一声爸爸?”
“真的。不过得给哭丧的加小费。”阿牛说得坚决。
“行。加多少?”
“最低二百,多了不限。”
“行,只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我掏五百。不过我还得问一句,念经时穿不穿和尚服?”
“穿。”
“好。小兄弟,那,我们这就走?”
阿牛微微一笑,说:“大叔,按着老辈儿传下的规矩,您得叫人来车接我们,这叫请。若是我们自己去,那叫赶,对您家不好。”
“行。”秃胖子说:“既然是老规矩,我们就得遵守。”接着就拨通了手机,说:“大哥,事儿定下来了,人马上就到。对,一切如意。是,是,人家也是这么说的,对。那就让强子赶快来吧,二十来人,好。”秃胖子关了手机,说:“我大哥也说了,不能让你们自己去,得接。”
阿牛的一班人除去两个女的外,很快都换上了和尚服。老牛望着满院子的假和尚,又望了一眼手持禅杖身披袈裟已经变成活脱脱一个唐僧的阿牛,苦笑了一下对老伴儿说:“你看看,你看看,咱家成寺院了!”
老牛的老伴儿也叹了口气,说:“别的我不怕,时间一长,就怕咱的儿子真的当了和尚啊!”
“我看这倒不会。”
“不会?你不想想,阿牛从小就喜欢吹和尚吹的那玩意儿,现在倒好,整个儿一个唐僧了。就他这神神鬼鬼的,往后这媳妇都难说啊!”
老牛就劝老伴儿,说:“这心你就不用操了。眼下这年轻人,兴许有的姑娘就喜欢咱阿牛这出儿呢。你没看那两个漂亮姑娘,不是也跟咱阿牛掺和到一块儿了吗?说不定……”
“得了吧你。”老伴儿打断了老牛的话,怏怏地回了里屋。
这时,接阿牛他们的车来了。大伙儿嘻嘻哈哈地钻进汽车后,一路欢笑而去。望着走远的汽车,老牛眼里充满了不解与茫然。
阿牛他们很快就来到了秃胖子的家,水没顾得上喝一口就敲开了锣鼓,是《丰收锣鼓》。锣鼓一响,村人就络绎不绝来到了秃胖子家,不大一会儿就围了个里外三层。望着这群假和尚,人人脸上都充满了好奇与兴奋,就有人在小声地相互嘀咕。一位胖老太太对一位瘦老太太说:“他大妈,看这样子,老一套儿又回来了?”
“可不是吗。”瘦老太太煞有介事地说:“听说有的地方娶媳妇又兴八抬大轿了,女的坐轿子,男的骑高头大马,可好看了。”
“坐轿子那事儿咱们是甭想了,倒是死了以后能这么热闹热闹倒是真的。唉!”胖老太太很是遗憾地说:“我老头子要是晚死一个月,就能摊上这个了。”
“这还不好办?等你老头子六十天,让你儿子把他们请来,不是一样吗?”
“这倒是。到时候,我一定要让我儿子把他们给请来热闹热闹,让我老头子高兴高兴。”
望着这么多围观的人们,秃胖子乐了,一脸的荣光与满足。而阿牛的脸上,则是一副成功在即的喜悦。
秃胖子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就给阿牛打了个开始的手势。女演员兼主持人一番极富煽情的悼念内容的开场白后,阿牛就带着这些假和尚开始集体念经,咿咿呀呀的谁也没有听出来到底念的是什么,倒是念得人人心里一个劲儿地打冷战。念经结束,演出正式开始。按着节目单的顺序,节目一个比一个精彩,一个比一个逗人。不管歌曲还是器乐演奏,不管是相声还是快板儿,内容都跟悼念没有丝毫的半点儿关系。不但看热闹的村人很快就忘了这是死人了,就连死者的儿女们,也都忘了是自己的亲爹死了,还一个劲儿地带头儿鼓掌叫好。当一段相声演完时,秃胖子竟忘情地一连高喊了好几声好儿,一蹦老高地就把头上的白孝帽子摘了下来,用力一甩就把孝帽子甩上了空中,最后落在了一个老头儿的头上,气倒老头儿跳着脚的骂。
整场节目演的相当成功,高潮一个接着一个,掌声一阵接着一阵。真比一些电视台的晚会还地道。轮到压轴儿节目了——哭丧。只见阿牛脱下了袈裟,换上了白孝服,双手握着三根儿点燃的香,腰一哈,头一低,慢步向停放死尸的屋子走了去。嘴里连哭带唱,是电影《少年犯》的插曲调儿,词儿却改不少:“爸爸,爸爸,儿今天叫一声爸,止不住,泪如雨下,一辈子,您为儿操劳,鞠躬尽瘁,不辞辛苦,爸爸呀……”全是悼念的词,唱得悲悲切切五脏欲裂。别说是死者的亲人,就是与死者毫无关系的人,也被阿牛哭唱得泪流满面。阿牛的表演,真的就让人觉得就是他阿牛的亲爸死了。若是阿牛的亲爸爸老牛在场,准得一脚把他踢得学哈蟆叫。到了死者的面前,阿牛站在死者面前哭唱得更加悲切,可就是不跪下也不高声喊爸爸。这种局面一直延续了足有五分钟,秃胖子的一个朋友才如梦方醒,赶紧低声对秃胖子说:“赶快给钱啊。再不给钱,他就不管老爷子叫爸爸了,只不定叫什么难听的呢。”
秃胖子这才明白过来,赶紧将五百块钱塞进了阿牛的手中,阿牛这才咚地一声给死者跪了下来,高声喊道:“爸爸。”接着就给死者磕了三个响头,紧接着就悲痛地高声喊道:“爸爸,您老人家一路走好啊!”他这一喊不要紧,满屋子的人哇地一声都哭出了声。
阿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鼓乐班名声大振,即刻传遍四乡八邻。好多老人犹如重获青春般地高兴,都为死后能热热闹闹地走向阴间而欣慰。而这些老人们的儿女,虽说心里都觉得这是封建迷信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浪费钱财,可都碍于脸面,也就相互攀比起来。在处理老人的丧事上,都以是否请了鼓乐班而作为一种孝与不孝的标准,以花钱多少为孝的质量的高低。
这成全了阿牛,不但死了人找他,娶媳妇聘闺女也找他,盖房打井也找他,买卖开张还找他。阿牛的鼓乐班是大火而特火了起来。为了客户的需要,阿牛再一次招兵买马。他先是请人制作了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还养了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古装衣服一应俱全。紧接着,他又招聘了两名能工巧匠,专门糊纸活。只要客户需要,汽车、别墅、保镖、小蜜、飞机、大炮,都能糊,而且糊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让活人看了都能生出嫉妒。从此,阿牛很少有闲的工夫了,白天挣活人的钱,晚上就挣死人的钱。见钞票滚滚而来,一时兴起,他就自己挥毫写了一幅对联贴在了自家街门上。
上联:挣活人的钱扬眉吐气
下联:拿死人的钱儿女乐意
横批:皆大欢喜
阿牛的鼓乐班如此地红火,他的父母已经开始从原来的担忧变成了欣喜,见到阿牛交上来的大把的钱,喜笑颜开的老两口儿心中充满了希望。
几年下来,阿牛就发了。不久,阿牛家就盖起了三层小楼。一切都可老两口儿的心,就一样儿让老两口儿心神不定,那就是阿牛的婚事。老牛经常忧虑地对老伴儿说:“你说咱那阿牛,那俩漂亮姑娘都跟他好得要穿一条裤子了,可是,总不能两个人他都要吧?”
老伴叹了一口气,说:“眼下年轻人,谁管得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