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耕
我有些无奈地对他们说:“好吧!好吧!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站在面前的那几位并没露出笑脸,只是冷静地注视着我,等我的下一步行动。我默默的穿好外套,然后找我那辆破自行车的钥匙。整个过程中,我有种罪犯的感觉,好像那几双眼睛,在监视着我的偷窃行为。当我找到那把钥匙后,才觉得背上那些眼睛的压力减弱。
我站在屋子中央,朝他们挥了挥手,那几位便露出了笑脸,互相对视了一下,转身朝门外走去。我紧跟在他们身后,站在门边按住电灯开关的时候,有些留恋地望了一眼刚才躺过的小床,床不露声色,只是留给我一些温馨的回忆。手一使劲,房间内便是一片漆黑。我告诉自己,这是个夜晚。
黑暗中,听见自己那破旧的自行车,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发出叮当做响的声音。我不知自己是第几次,被迫与人一起夜游,似乎在整个过程中,他们全是主犯,只有我一人是从犯,而这种状态只保留在夜晚,一到白天就变成了另一码事。
我不知那几位是否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们觉得夜游是一种乐趣,似乎在夜色中他们才能真正复原成人。一片黑暗中,小丁胡乱哼着一首叫不出名的歌。
我问:“我们这是到哪去?”没有人回答我。这种场合下,我永远是被动的。就如今夜已十一点,被动地抓了出来,被动地跟在他们身后,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但我对这事并没有气愤,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事情。
“喂,我们准备往那骑?”骑在最前面的阿青停住了车,回过头来对我们吼着。
“往前走,往前走。”张文说着就超过了阿青。
“那前边好像是个坟场。”小丁这样说。
骑在最前边的张文听见这话,便停住了自行车,在淡淡的月光下,回过头来朝我们望着。阿青一见就哈哈地笑出了声。“叫你跑,这回不敢跑了吧?”他的语中,有种兴高采烈的味道。
“我怕什么?”张文回了一句。
“我可没说你怕,这是你自己说的。”阿青在那应着。
对于这些人我太了解了,虽然在黑暗中,不能看清他们脸部表情,但我能猜出他们现在脸上的表情。作为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我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愿意做些什么。就像这每次的夜游,都是无聊中的产物。他们来到这黑暗的空间,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不想在家呆着,出来看看黑夜,感受黑夜中的自由。所以就骑着自行车,胡乱的跑到这座城市的郊区。
一片淡淡的月光下,我们聚在一起,耐心地听其中二位拌嘴。在一片自然的静寂中,他俩的声音就显得特别的响亮,似乎天地间只有他俩是能发出声音的生物。
“好了。”在一旁一直不说话的杨强,突然的冒出一句话来,因为那声音出得太突然,在夜空中就显得很是响亮与惊人。拌嘴的那二位在月光下停住了嘴,有些怔怔地看着杨强,好像不明白杨强那一声所表达的意思。杨强冲他们笑了笑说:“你们要不要喝点酒,壮壮胆子。”说着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瓶酒。
阿青在月光下挥挥手,说:“怕什么,我不要酒壮胆。”
“不怕,那就走吧!”小丁在一旁说着,就蹬起自行车,朝前面走去。
“晚上还从没来过这个地方,挺新鲜的。”我这么说着,就骑车朝前走,剩下的几个人,便跟在我身后,也朝前面骑去。
其实我在说那话时,到是诚心诚意的。一片夜空下,我嗅到了郊外那种特有的乡村气息。我的心在一片月光下,爱上了这片黑夜下的空间,哪管它前面是不是坟场。我很想寻一片草地,将自己放倒在地,静静地看着月亮,看看那些在风中摇动的树苗;闻闻土地的气息,以及小草的芳香。我内心并不是什么文人雅士,只不过是个久居城市感到烦闷的人。
五个人的自行车队,依旧错开一段距离,没有言语地朝前驶去,只有车轮与道路的摩擦声,及自行车本身的声响,在静寂的原野上传出。
借着淡淡的月光,我看见前面那几条晃动的身影,以及远处那垒起的土坟。我熟悉这儿,因为我的祖父母就葬在这儿,他们的灵魂就在这儿。白天那些墓碑上的红字很是醒目,我只是不知夜晚的墓地会是个什么样子。离墓地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莫名的有些兴奋,那前面对我来说,是一片未知的世界。
前面就是墓园的大门,我们沿着一条下坡的公路,朝墓园冲去。我听见小丁在寂静中的喊声。“死亡的家园,我们来啦!”
我在车座上挺直了身子,模模糊糊的看见小丁在车子上张开了双臂,就如一个归家的游子,朝坡下冲去。我听见阿青喊了一声:“当心,小丁。”
然后小丁就成了一个飞翔的人,在月光下突然地腾空而起,在空中划了一条美丽的弧线,快速地落到了地上。那自行车摔到的声音,远远地盖住了小丁的惨叫声。在空旷的野外,特别是在这样的深夜,那声音很是惊人,我产生一种会惊醒亡灵的感觉。
当时,从我的视角看去,小丁划出的弧线很是怪异。小丁一开始跃起的是一条很美的抛物线,姿势就像个空中飞人。但在跃起没有多久,离地面没多少距离时,便如一只中枪的鸟,与大地成直角突然地落下,落地后,如一只狗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就趴在地上不动了。紧跟在后面的阿青,已停下车来,呼喊着小丁的名字,朝他奔去。那名字在寂静的夜空中,响亮而凄惨。
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围在小丁的周围。在月色的照耀下,小丁就如一个睡熟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地上。这使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小丁的身躯变成了一座坟茔,只是看上去有些怪异与离奇。那坟茔在月色下开始晃动,然后就自由的生长起来,如一个会移动的幽灵。我听见一片说话的声音。“你没事吧?”“看看那儿受了伤。”在这声音中我醒悟过来,我刚才看见的是小丁。
小丁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手上擦破了皮,同时受到了一些惊吓。这点伤对我们这个年纪来说,并不是吓人的事,于是队伍又继续朝前进发了,刚才发生的事只是旅途的一段插曲。我没有因为刚才的小插曲,而影响夜间的游兴,而是因为这件事,使我开始向往那夜色中的坟茔,因为夜间我从没有到过坟地。在一阵夜风中,我想象着夜色中的坟茔,是如何的一种模样。
一切又都恢复了常态,刚才的混乱如一只老鼠躲进了深洞。在静寂的夜色下,只有五条黑影在朝前行驶,给这条无言的道路带来一些声响。
我的心有些焦急,因为我想象不出那片坟茔会是个什么样,与白日里所见的有什么不问。我在一种急躁的情绪中,不时的朝路边的墓区望去,只是因为有道围墙的原因,我看不清那些土堆原来的模样,只看见黑糊糊的一片。
在自行车行驶的过程中,我模模糊糊的看见一道白影,在墓区间闪动了几下,当时我的心就跳了起来。因为我是在农村长大的孩子,听多了老人们关于鬼怪的故事,不禁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阵发麻,声音不自觉的发了出来,并且还有些颤抖。“喂!”我就这样叫了一声。因为心里有些害怕,人就有些发软,没有原因的从车子上掉了下来,停在路当中。紧跟在我身后的张文说:“怎么?看见鬼啦?”我没有答话,只是默默地骑上车又朝前走,我不敢说我看见了什么,我怕那些人笑话我,就是说了他们也不会信我,现在年轻人谁还信鬼这一说呢?在车上我再一次的望向那墓区,那里仍旧是一片漆黑。
墓区没有大门,只有一块像牌楼的建筑立在那里,我们就从那牌楼下穿过去,走进一片漆黑的墓区。所有的人一走进,就自然地止了说话,使整个墓区与夜空显得更加神秘。我们的车子沿着道路,拐进了一堆堆隆起的坟茔间。领头的杨强停下车子,站在那里对我们说:“就在这怎么样?这地方可是风水宝地。”他的声音在静寂的夜空下好像很是遥远。我借着月光四周看了看,发觉这是在坟茔中的一小块草地,刚好可以让我们五个人坐下。
我们在草地上坐下后,杨强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了。“这里是死亡的集中营,也是我们的归宿地。今天来到这里就是感受一下死亡的气息,与死神一起同乐。”他的这番话因为老跟个死字过不去,让我一下子觉得有些冷,好像那些黑糊糊的坟茔间,真的有着什么与死有关的东西,可我还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往坐在身边的张文靠了靠,好像坐近点胆子也大些。
我坐在坟茔间,想起路上一直想问但没机会问的一个问题,那就是谁提议到这个鬼地方来的。我推了一下坐在身边的张文说:“你们是怎么想起来要到这来玩的。”月光下张文没说话,只是用手指了指坐在那里的杨强,从他那神态看,他已对杨强的表现起了疑心。
这时,阿青说了一声。“杨强,你的酒呢?拿出来分分,我有点冷。”
杨强好像很开心地笑出声来:“你不是害怕了吧?死亡有什么可怕的,每个人都要走上这条不归路。”
小丁也在一边说:“你别说废话了,先把酒拿出来,我们再听你演说。”说完就动手到他衣袋里去拿。
整个过程杨强没有说什么,只是自顾自的站起身来对我们说:“我要到我的领地视察一番。”说完就朝更深处的坟堆中走去。
没人拦阻他,只是看着他朝更黑暗的地方走去。杨强走进黑暗中后,就没了声音,我们这边也没声音,似乎在等待杨强的呼喊,可没有声音传来。小丁扬了扬手中的酒瓶说:“别管他,来喝酒。”说着就打开酒瓶独自喝了一大口,大概是喝猛了,他被呛了一下,便大声地咳了起来。那声音在夜空下听起来很是空洞。
阿青看见后就笑了起来,但也只笑了两声,就突然的停止了笑,张口结舌地望着小丁这个方向。因为阿青的表现太突然,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小丁还调侃的说道:“怎么?见鬼啦?”
小丁的话音刚刚落下,阿青就大声的叫了起来。“鬼,鬼。”说着就站起身来朝墓区大门的方向跑去。我朝阿青指的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一条白影在坟茔间来回的窜动,那景象很是诡秘,让我的头皮发麻。
小丁与张文同时站起身来看着那来回闪动的白影,没有说话。夜空中只有阿青的奔跑声传来,那白影无声的在远处晃动。在一种静寂中,小丁说:“我坚持不住了。”说着也朝墓区大门跑去,与阿青成为一路人。
站在我身边的张文问:“你看那会是什么东西。”他的声音里有些颤抖与不安。其实他的这个问题在当时来说是白问了,我脑子是一片空白,一种对奇怪事物的恐惧穿透了我的身体,我也想跟小丁与阿青一样,离开这个令人不安的地方。
远处突然传来杨强的一声喊叫,这一声喊叫同时刺激了我俩。我俩想也没想就步小丁与阿青的后尘,朝墓区大门的方向奔去。而在我们奔跑的时候,听到身后还有另一个声音,在回应着杨强的声音,这使我们更加相信,那道白影是个怪物,也加快了我们奔跑的速度。
当我们跑出墓区大门,看见小丁与阿青站在月光下的道路上,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墓区内杨强的声音在高喊着。“死神来吧!”可另一个声音没有说话,只是“啊、啊”的乱叫着,使静寂的夜空变得热闹非凡。
张文说:“那不会也是和我们一样,到这来玩的吧?”
小丁马上接上了话。“不会。这地方怎么会有人来玩。我看我们还是走吧?”
我却想到了杨强,我说:“杨强还在里面怎么办?”
阿青也在一旁说:“我们的自行车都还在里面。”
我们只能呆呆地互相对视着。而月色不因我们的心情暗淡它的月光,在静寂的夜里它静静亮着,将我们的神情照给别人看。那是怎样一个夜晚,我们四个人就站在墓区的大门外,听着杨强的声音不知是进是退,夜晚的风静静的吹过,带给我们的是不安的心情。不知什么时候,杨强停止了喊叫,而另一个声音也消失了。我们没有来由的感到了寒冷,要知道那是个春天。当黑夜真的静寂时,风中就存有一种恐惧的压力,我听见小丁牙齿的碰撞声。“我,我们还是走吧!”小丁这样要求着。
张文好像很清醒的样子说:“我们去看看,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说着他就起步朝墓区内走去。
阿青在身后拉了我一下说:“真的要进去啊?”
我没有说话,虽然我在农村长大,听过很多有关鬼的故事,可我所受的教育,使我对这种传说还是将信将疑的。我看了看小丁与阿青就跟在张文的身后,朝墓区走去,很有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味道。我跟在张文后面走了一会,才听见后面那两位叫着:等等我,也跟了上来。我们四人走到刚才坐的地方,没有看见杨强,只是自行车与那瓶酒还在。在月光下我们喊着杨强的名字,可没有人回答。张文说:“我们四处找找吧。”
“这里这么静,杨强不会听不见的。”小丁这么说。而我一听他这么说就觉得头皮一炸,身上有了一层鸡皮,我马上想到了有关杨强生命的问题。
我轻声对自己说:“不会吧。”可这声音在夜空里好像特别的响,那几位全都听见了,一起看着我。我突然间觉得自己很卑劣,就好像一个小人,心里盼望着我朋友的生命有什么不测。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一个雪白的人形从一座坟堆里站起身来,我们看不清他的脸,只是从外表来看他属于男性,但好像长着一头长长的头发,将他的脸给遮住了。我们就木瞪口呆的看着他,而他就慢慢的朝我们走来,但没有任何的脚步声,那移动的样子好像是在飘。张文是第一个反应过来,喊了一声:“鬼。”喊完以后便转身朝墓区外跑去。
我们几个如梦初醒,二话没说就跟在张文的身后,朝墓区外跑去,跑上了大路我们没有停,一直往回跑,当我们觉得离那公墓已经很远的时候,我们停下了脚步,而这里的位置是我们居住的城市。我们不知道这时候是几点,城市是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但我还是感到了一种温暖与安详。“现在怎么办?杨强还在里面呢?”阿青这样问。
我们看着张文。因为我们中间数张文的年纪最大,据他自己说,他十几岁就离开了父母一个人在外生活,所以我们一直将他当作大哥。张文喘着气说:“现在能怎么办,只有等天亮了再说。”
那一夜我们没有回去,只是在张文的宿舍里坐等了一夜,那是怎样的一个漫漫长夜,我不知他们是怎么想的,可我的心里只盼着天快点亮。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走到了墓区,走到了昨夜我们坐过的地方,远远的就看见杨强坐在那里,而且他的身边还坐着一个赤身裸体、蓬头垢面的男人,那男人看上去不是乞丐,就是疯子。
我们走上前的时候,杨强笑嘻嘻的看着我们。小丁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问:“你昨晚没事吧。”
杨强笑着说:“是你们有事吧?”他指了指身边的那个男人说:“他昨晚把你们吓得够呛吧。”
“你都看见了?”阿青问。
杨强笑着,点点头说“我只想跟你们开个玩笑,没想到这小子窜出来了,将一场假戏差点弄成真的了。”
从头到尾张文没有说话,他只是听着我们说,只是到最后,他对杨强说:“你这玩笑开得太大了。”说完他就骑上自行车走了,然后是小丁、阿青和我。从我内心来说,我觉得自己的感情受到了伤害,担心与害怕原来全是假的。离开时我听到了杨强喊叫声,但我没有回头,我觉得杨强的心里肯定也不是滋味,他开得最成功的一次玩笑,大概就是这一次了,但没有人替他鼓掌。
我们自那次在公墓分手以后,五个人就再也没有聚在一起过了,现在想想我们的关系已经同陌生人一样了。因为那天夜里的事,已是十年前的事了。